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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含光兵器库中出来,面色便已是苍白之中隐现青灰,败了心血,一时半会儿也无力陪伍雀磬练手,一人先回了出云岫上的密使独居,闭门谢客一闭便是几日。
伍雀磬得他之前严令,无万全把握不可再涉足黄泉谷,虽则她之前单是挑战已闯了无数回。
手上新得了把神鞭,伍雀磬这几日也非无事可做,锻心渊下初试鞭力,又翻出马含光相赠的兵器图谱潜心研习,心得是有了,却总觉得这临阵换枪的变革太大了些。她使了几十年剑,从来也无人说她不适合,眼看真正的难关摆在眼前,马含光早不让她换,如今时限一月连给她磨合的时间也不够,纯粹难为人。
她倒记得马含光教过她鞭法,其实除了剑道,马含光曾给她演练过十八般兵器的入门。但那些不重要,她真正想看他练剑,可马含光从来不用剑。
那人的解释是,他手成了那样,关节骨骼都有异变,御剑在于精准,他的右手早已不适合。
一半听来合理,一半却更似借口。伍雀磬手腕一抡鞭影便似一道霹雳,翻滚而去,如闪电浪涛,当即劈断一截手臂粗的巨木枝桠。
不过她也是一心两用,想着旁的事,鞭劲不足,连其本身蕴含的辉芒都未施展出来,手臂再一摇一送想要收鞭,哪知彼端忽有股力道与她对峙。来人猛地攥住鞭身一头,再一用力,伍雀磬正忙着同其打招呼,顾此失彼,手心更被那来人借鞭身传出的内力一震,掌心顿痛,五指俱麻,当即便失了长鞭的掌控权。
马含光再转手一带,神兵易主。
“此鞭名流萤。”马含光一手持鞭,墨袍迎风,袖裾震荡,面上灰败一扫而空,虽仍旧容色惨白,但将养几日,那种一出手便予人莫大压迫的震慑再次回笼于身。
“流萤为地脉千年凛晶所造,三寸一节,共二十九节,逐节玄金相连,出鞭无影,却有流萤金辉,未破敌先乱人眼目,而后出手夺命——一击锁喉!”他话间鞭影一晃,果化为万千无形,眼中只见金芒灿灿,一如萤光凄迷,又如万蟒奔腾,伍雀磬突觉颈间一紧,再一垂眸,果然被人瞬间锁喉。
马含光以为这人该知厉害,岂知见她呆怔片刻,被流萤缠着脖颈,竟啪啪啪地拍起巴掌。
“马叔叔好厉害,试炼之后的比武之约,人家压力好大,好想弃械投降。”
马含光扬手还她流萤,伍雀磬伸手去接,鞭把到手,鞭身更自动缠作一盘,可见这收鞭已练得有几分成绩。
“输赢在你。”马含光也不懂她的当面撒娇、背后却又勤学苦练,若颠倒过来,保不齐他看她会更顺眼一些。
“马叔叔你身子如何,内力补回来了么?我好担心你,这两日我内力增进,传功*也略有参悟,不然我把那些内力还给你?我……”她屁颠屁颠追着他脚步,他蓦地停步,她也立定。
“你当这是买菜,归来还去?”
“可是……”伍雀磬哪料到马含光会如此舍得,最初他说传功,她以为顶多一两成,其实传完之后她也不知那汹涌如海的澎湃内力其实已是他功力四成。后来兵器库中见他吐血,伍雀磬才始觉有异,细想之下,也唯有大损内力,才会叫泰山压顶都面无惧色的马密使能轻易被自己压于身下。
如今,她后悔了,恨不得时光倒流,把什么都还给他。
“马叔叔,我扶你。”
马含光瞪她一眼,挥开手:“我尚走得动,你去练功。”
“我累了,陪你歇会儿。”
二人便在那空地旁的观武石上落座。
“真的没办法补了么?”伍雀磬面带忧伤,仍在纠结。
马含光嫌她啰嗦,睨她一眼,眼底却无多少寒意,开口平板却存着几分宽慰:“不过些许内力,再练就会补上,无需如此。”
“是些许吗?”伍雀磬出其不意回瞪他一眼,“你这人就是随心所欲,内力也能予人,身处虎狼窝,关键时刻那些可都是用来保命的。”
马含光被她这态度闹得一怔,继而眉心微颦,到底是一手磋磨的小辈,被其拿这样的口气教训,虽关心则乱,马含光仍旧听得不愉。
“够了,此事到此为止。”
伍雀磬惊觉失言,“马叔叔,”她摇他袖角,“你生我气了?我不识抬举,你别生气。可是你为何对我这般好,我还当你心里其实挺烦我。”
“你是烦。”马含光接话,三个字将伍雀磬憋得不轻。“可我习惯了。”他话间翻出她手腕试脉搏,检视其内力融会程度。
伍雀磬搭眼望他黑布包缠至密不透风的右手,脱口道:“你真的再不练剑了么?”
马含光将她手腕松开,略微停顿,问道:“你今日怎么了,总找些旧话重提?”
“我在想,当年九华以剑道济苍生,剑乃兵中君子,最能修心。你曾是九华高足,想必剑法出神,心存正气,更能舞出浩然之风——”
“住口!”马含光厉声将人打断,言辞之冷,骇得伍雀磬后颈微瑟。
“不要以为知道我一些事便能评头论足,剑道,正气,你小小年纪,又懂多少?”他眼为刀刃,一记扫过去,其刺骨寒意如有实质,而那晦深墨瞳,更再也不见连日以来的诸多包容,温情撕开,严酷依旧。
“我以为我们同为正道办事,多了解更能敦促合作……那好,是我多管闲事,我错了。”
伍雀磬已低下头去,马含光出指捏住她下巴将人面抬起:“你为何一心要覆灭万极的理由我知道,因为你娘,因为你要替青竹门报灭门之仇。这是好事,说明你在替天行道,但这并不代表你就懂得了什么叫黑白对错。所谓兼济苍生,所谓浩然正气,你觉得现在的你配么?踩着无数枯骨上位的宫主之争,不是你躲在渊底修身、眼不见为净便能抹煞的。如今我做的事,有一半罪业在你,而这些,只不过有一个好听的名头:为正道除害。”
伍雀磬面庞仰高,无可避免与那一双死寂且幽冷的瞳孔对视。如今的马含光,种种阴沉与喜怒不定其实她早已习惯,黑暗如影随形,身处万极宫如此魔域,再白的纸张也会浸染成墨,她在向他看齐,她理解。
但更因如此,她觉得心痛。见不到他的挣扎,好似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但也看不见他展颜,她觉得他身上有股搬挪不开的压力,逼着他蜕变,逼着他手染血腥——是因为九华被灭么,是因为曾经当作归宿的师门彻底消亡,他才会将自己逼做如此?
因为曾经携手私奔的师姐已死,因为共潜万极的同伴不在,他于多年的腥风血雨后独立死撑,终于连自己都憎恶于如此的自己……伍雀磬自以为读懂了他,双手抬高,猛地握住他捏紧自己下颌的那只手,与其灼灼对视,恳切道:“我当然懂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论造下多少罪业,的确,都有我与你共担。且我出身贫微,眼界狭隘,也不太懂什么苍生浩气,只知完成推翻万极此事,正邪之争就再与我无关,亦与你无关。我愿陪你天涯风霜,如果你愿意,我也愿陪你共赴业海,身担罪孽,永不言悔。”
马含光默然须臾,忽而凉声发笑:“呵,人果然就是自私,无论口中多少心存天下,到头来都只是虚伪私欲。”他手指展开慢慢抚摸她面容:“今日,又多了一位满口正义、却一心思爱念情的好同道。这么说,如果我要你背叛正道,你也愿意?如若,来日我心成魔,你也肯不顾道义,不来对我除魔卫道?”
伍雀磬本想说“你不会成魔的”,然而又觉得那回答不够志坚,明知他在试探,明知道他喜欢听何种答案,为何还要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正邪之辩寒却人心,她那个曾经以剑捍苍生的小师弟其实已被逼得很惨,她回来了,不想再逼他。
有时候,她真心不愿做廖菡枝,虽是“马叔叔、马叔叔”地叫着,然而她更想守护这人,像慰藉那个被人弃于苍茫荒野的少年般爱护他,她有时望着马含光,是欣慰的,是于心不忍,其实,那并不仅仅只是爱慕。
“如果你让我陪,我就会永远在你身边。不以同道内应的身份,也管不了大义博爱,我就是自私,我就只是想陪着你完成这一件事,然后一直陪下去而已。”
马含光目中有嘲讽的寒意涌动,他的手被人抱在胸前,哪怕那手是冷的,触手可及的温暖却又真实存在。
然而很快就被他重重地挥手驱散。“我知你想要什么,”他侧开头避她视线,语气缓和,却亦格外清冷,“正因身为同道,我才劝你,不要抱持此类乱人心志的儿女情长,何况,我也会深觉厌恶。”
“我知道,你喜欢杨师姐。”伍雀磬在心中腹诽,可说到底是我与你相识在先,按先来后到我才是你的老相好,人家死了就成你心头一点朱砂,我也死了啊,我还活了呢,你就只把我当同道。
“管你怎么说,我总有一日要让你用那双手握剑。”她赌气自语,“御剑于心,剑心通明,若这世上马含光不执剑,谁也不配握剑!”末了还傲娇地“哼”了一声。
马含光可是于近旁听得清清楚楚,前一刻还有锐痛噬心,此一时却只剩不屑莞尔:“我从未说我不配,是我弃剑道,非它弃我。”
伍雀磬听出端倪,飞扑至人前:“是何原因,为何你要弃剑不用,我就说绝不可能因为这手伤,你快说,你快说啊马叔叔!”
马含光被她推搡几下,光天化日气血通畅却竟有一瞬目下发昏。这人是多么强大的恢复力,他记得自己方才一口拒绝了她,若所记不差,这也是他第一次正面回绝她那口口声声的一腔爱慕,且言辞锋利,不留情面,这丫头是傻了不成,怎么回转得如此快,这就开始耍起了无赖?
马含光皱眉去捏她凑近面颊,婴儿肥的两坨肉,哪怕通身精瘦,这微鼓的两腮还是捏得挺适手的。
“你这脸皮挺厚,难道不气么?”
“气什么,你这样劝我是为我好,但我总有一日也要感化你,这叫两不相干。你接着烦我,我也接着来烦你。”
马含光被她气到发笑,收手时才发现下手没轻重,那水灵灵的圆腮边留着一道通红印迹。“疼不疼?”他问。
虽然语调里听不出怜惜,伍雀磬却想,你忘了自己当初怎样拿藤杖抽我了,这点小印子,你还怕我疼?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传功前他也要安慰:其实不太疼,你且忍耐。
“马叔叔,”伍雀磬忽觉领悟了新技能,抽噎道,“疼,可疼了,真的、真的疼死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