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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宫主大葬,棺中却无尸身,是副空棺。
伍雀磬送终守夜,最清楚这其中偷龙转凤的门道。
取走尸体的是马含光,她去追问他,他那时看来心情尚好,略展眉心:“随我去一处地方。”便召她同行。
峥嵘岭上累累旧忆,马含光立于高点,天幕之下,似可触手接天。
飞尘阵阵,那人衣角扬动,指着脚下曾经的修罗之境,解释道:“我已将其挫骨扬灰,祭你娘在天之灵。”
伍雀磬闻言怔然,鼻息里污尘拥塞,讷讷应他:“我并非廖菡枝,也没有那份杀母之仇……”
马含光回眸,狭眸轻挑:“对,你非廖菡枝,你是伍雀磬。当年你为剿灭万极埋骨于此,今日我替你报下血海深仇,慰你殉葬之痛,你可还满意?”
看得出,马含光情绪不差,否则也不会主动邀她同来。就连他那张常年冷厉的脸,提及廖宫主之死,也有了几分灼灼光辉,只不过那光辉,于伍雀磬眼中却有些刺目罢了。
虽说是诛恶首匡正义,但人非草木,连廖宫主那般的人都懂得眷恋亲情,何况是伍雀磬。
“我知你是为我雪恨,但廖宫主已死,根本无需挫骨扬灰如此决绝,马含光,我不想你沉迷旧事,变作如今这般冷血无情。”
对方原本不差的心情便叫这一句话瞬间冷却,马含光眸中的热度顷刻熄灭,望住她问:“旧仇得报,你不开心?也对,那是你爹,即便上辈子有殒身夺命之恨,却也合了那句无仇不成父女。前生之事,谁还会在乎呢?”
“马含光——”伍雀磬见他提脚便走,追上前,“马叔叔!”
那人被她拦下,忽地停步,抬头半低阴云,压得这天地都为之窒息。马含光不似惯常冷静,眸中寒透,薄有愠怒:“你道自己是伍雀磬,那就该记得这熔岩之下灼骨焚身之痛。此地火山喷涌,三里之内便连一口呼吸都包含毒性,更何况置身其中。当年我只不过触其边缘,这手就变作这副模样。那么多人殒命此间,白骨高积,却也只需数月就腐化无多。你若是她,就该知道那有多痛,被岩灰灌入鼻间肺腑,被一层层灼去血肉,被化至一无所有,消弭世间!她所受苦楚,又岂是将那些人挫骨扬灰所能抵偿?!我让他们一死了之尚算便宜,原本该一个个捉来活埋于此,留住呼吸,让他们亲眼见着手脚被腐,受着熔岩蚀体之痛,尝一尝那更胜火烧的灼肤滋味,直至火毒入骨,烧穿心脾——”
“够了马含光!”伍雀磬叫停,后又以迅雷之势一把抱住对方腰际,“我知你为我不值,可我不是那几人所害,正邪之争,死伤不计其数,我不过其中蝼蚁,纯粹为势而亡,难道你要杀所有人为我报仇?”
“那又如何?”这人胸膛略有起伏,心跳急促而暴躁,唯独声音冰冷沉静,一贯的波澜不兴,“你连命都没了,此刻倒是宽宏大量。我告诉你,哪怕举世皆敌,我也会杀光世人,报当日毁你之恨!”
“可我还在啊……”她箍着他腰线,将脸贴上那心跳急剧的胸膛,“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告诉你我尚在人世,我不该瞒你如此之久,让你介怀多年,心生仇怨……可毕竟万极已尽在掌控,迟早也会迎来消亡。是时该将往事放下了,沉溺仇恨只是自苦,何况……我当年是跌断脖子,根本也非你所想那般痛苦,你这些年到底一个人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胸间起伏,因伍雀磬于背后一下一下的轻拍而慢慢缓和,马含光垂眸低视,眼中情绪汹涌,终化暗色隐去。
他知伍雀磬对廖宫主之死已有所怀疑,索性将人带来此地观其反应。这几年两人阵线统一,伍雀磬因与廖宫主中间隔了段杀母之仇,也谈不上什么父女情深。可伍雀磬是正儿八经的正道思维,丐帮那群老乞丐调/教出来的,必然不屑于马含光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手段。
其实马含光已多少能猜出这人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是以才瞒着她。今日不过初露冰山一角,他也料到对方决不会拍手赞同,可预料归预料,就那般面对面被指责冷血无情,马含光看出其眼底的失望,忽而就怒火烧心。
是他给她看的,可之后又受不了她的正义与条框。也曾有过那么隐隐的一道念头,他篡宫夺位,无论从哪一角度都是助廖菡枝成事,这人应该感激自己杀了她爹,最好还能与他同享喜悦,当然那只是他之所想,事实上对方并不领情。
马含光怒意来得极快,但替人消气的本事,伍雀磬向来从容。
拍拍,摸摸,搂搂,抱抱,缠一缠,叫声马叔叔,对方也就随她去了。
“正如我所说,你是万极宫主,更该谨言慎行。”马含光力度颇轻将人隔开,“日后你当自称本座,且对我也无需如此恭敬。太过小心翼翼,少了宫主底气,旁人会说你有名无实。”
“可我就爱听马叔叔教诲。”伍雀磬挑眉,“谁敢多话,本座就让他把话吞回肚子里!”
马含光略微摇首:“不省心。”
“谁说不是呢,”她熟练挽住他的手,“本座省心了,还要你这护法做什么?”
马含光把她手褪下,她又搂上来,马含光因此凝下脸道:“少主还未继位,就已对属下上下其手,来日当上宫主,岂不是要为所欲为?”
“用得着当上宫主么?”她脚一踮,嘟嘴偷吻他脸颊,又笑道,“看,脸红了。马护法一把年纪了,还是同小时候一样不禁逗。”伍雀磬话毕怕被打,先行跑开了。
马含光此生最为畏惧最为怨恨的所在,峥嵘岭,万想不到会于这里稍忘了那当年的恨之入骨、痛不欲生。伍雀磬识趣地放弃追问廖老宫主之死,他终觉心中似有实物落地。哪怕只有一瞬,如同地狱冥荒的幽暗天地,日月无光,大地隐曜,廖菡枝立于星炎黑石上回眸一笑……似极那人,历历在目,他竟忍不住要随同她笑。
“马叔叔放心好了,”伍雀磬跑得远了,回头大叫,“本座几时都是最疼惜马护法的,绝不食言。”
未多想,一语成谶。
日后数年,万极上下中人尊的是伍雀磬,私下却都知道,那始终立于宫主之侧的马护法,才是这圣宫内说一不二的至高之人。
伍雀磬还未正式继任前,就已拔擢了马含光为首座护法,住所迁至武王峰。不为其他,就为了武王峰与出云岫的通行便捷,一座吊桥,夜阑人静你送我往,赖得久了安歇一处都属常事,总坛之人早已见怪不怪。
继任当日,她也是一袭盛装,华服美冠,红唇娇颜,由人追随,一阶阶登上嶙峭正殿。
马含光等在殿前,望着她艳极紫裙,华美异常,臻首娥眉,亦清丽至极,两者共存,当撑人间盛颜。
那一日云滇晴空,万丈无云,走一个过场的时间,他记得她之前抱怨衣裙繁复,而就那么短短几步的静默凝视,或已能毕生难忘。
伍雀磬深知自己是踩着何等牺牲走来的,马含光替她解决了一切,阻滞的清扫,权力的交接,而她唯一能做的,是路过身前,眸光相遇,她偷偷冲他眨眼,抛送秋波。
那些无法解决的,她终究放任,选择信他。
好在初掌权不久,伍雀磬之前暗中送予戚长老的名单便已得到利用。
名单中的正派高层,相继于几场争端中负伤或送命,她知道戚长老已开始有所行动。
这事说与马含光听,那人笑道:“此类事上,正邪两道都无不同,宁杀错,绝不放过。”
伍雀磬信马含光是查清身份才拿出那份名单的,因此不觉可惜:“都是万极派出的内奸,为了大局,也只能当机立断。”
不久后,又传出分布各地的万极分坛相继受挫,被正道各派联手反扑,实力大减。伍雀磬闻后只觉战术妥当,马含光虽行事偏激,但手段用尽却从未失了大节,这回分坛受挫,她信歼灭魔宫的大业也终将曙光在望。
所以,无论有多少人在新宫主背后议论纷纷,说伍雀磬是贪恋马护法的蓝颜;说她乳臭味干,根本也非马护法对手;又或再如此几年下去,万极宫就要更名换姓……这些她才不在乎。
马含光一手扶植了她,直至近日,她的武艺与功课还是要经他那位首座护法考核。
羲和广场,弟子演武,坛众较量,伍雀磬便会被马含光遣上台去试试身手。她乃一宫之主,他虽身居护法,却到底一人之下,然而一人端坐审视,一人辛勤演练、满头大汗,有时功夫不到,还会被冷言挑剔,堂堂宫主不仅毫无怨言,更是鞍前马后,跟班似的殷勤。
总之马护法有今日,一半是他手段了得,一半却是叫廖小宫主给宠上了天。
云滇内外更是无人不知,若宫主今日眉开眼笑,定是被马护法夸赞;反之,便是未达要求,愁眉苦脸,那讨不到护法欢心,乌云罩顶,便是这位新任宫主最为惆怅之事。
沈邑每回见伍雀磬笑成朵花来了,便谓其曰:“年年花相似,不必问,定又是一字之褒,荣于华衮。”
伍雀磬嗤回去:“才不是,这回他说了三个字。”
“哪三字?”一群人围近争问。
廖小宫主学马护法冷峻模样,点了点头道:“嗯,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