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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上还负着个沉睡的孩子。离别四年后的重逢时刻,她的勇气中已经带了许多成年女性才有的母性沉稳。她将那孩子调转过来放到他床上,这才伸出双手,等着他将她拥入怀中。
见玉逸尘不肯走过来,贞书自己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我怎么可能看不见你?便是在千千万万人中,那怕是千千万万身着禅衣光着头的僧侣同时站在我面前,只要你在那些人当中,我一眼就可以看到你。”
等他将她拥入怀中时,她已经泣不成声:“既然你都活着,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带着罪恶感活那么久,一个人活的那么艰难?”
玉逸尘仍望着床上沉睡的孩子:“你怎么出城的?杜禹没有找你吗?”
贞书摇头:“我自从到凉州后就与他分府而居,他并不知道我出城的事情。”
她十分自豪的拍拍自己的胸膛:“我如今是个女户。”
玉逸尘仍望着床上的小鱼:“那这孩子了?杜禹不会找他吗?”
贞书这才会意,他最介意的想必仍是这个孩子。她如今已经是个母亲,护子的心胜过一切对于他人的爱:“这是我的孩子,虽然叫我给惯坏了招人不喜,但无论我要去那里,跟谁在一起,都必得要带着他。”
玉逸尘松开贞书坐到床边,用指尖去轻抚这憨睡中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孩子的脸庞。他如今大约三岁多,正是淘气爱闹的年级。他见贞书惴惴不安望着自己,抿起朱唇柔声道:“我怎么会不喜欢他?但凡属于你的一切我都喜欢,我都爱。恰如你所说他叫你惯坏了,也许比起你来,他更难对付一些。”
贞书坐到地上贴上玉逸尘的腿环住他,用脸颊轻蹭着他灰色僧袍的布匹:“千万,千万不要再丢下我,好吗?我一个人撑了这些年,因为我以为我害死了你,我要用自己的双眼替你看这世界,用自己的全幅精神替你活着,我想我看到的一切你都能看到,我想我能感知的一切中都有你,我是怀着这样的信念才能活着,才愿意到这远离家乡的地方来孤身一人带着孩子生活。
这里贴近你的家乡,我常站在城楼上远眺,远眺属于亡国西夏的那片土地,我想也许你的灵魂就在那里徘徊,我准备好了等这孩子长大就去那里寻你,陪着你。”
她泪雨滂沱无法再说下去,哭了许久才又缓过来言道:“当初在万寿寺时,我于佛前许了个愿。我说:佛祖啊,若我身边这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我便决意嫁于他,纵将来被无情弃之,不悔不羞。”
玉逸尘坐在床沿上,一手轻抚着床上孩子的面庞,一手揽着贞书的肩膀,闭眼许久才睁开眼睛,望着地上仰脸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贞书,缓缓俯下腰去够触她的面庞,先将朱唇印在她额头上轻啄,再抬起来印在她面颊上,一点一点的轻啄,直啄到她唇上。
两人并肩躺到绒毯地上,贞书侧脸望着玉逸尘一眼不眨,许久才叹道:“你变了,虽仍是那个人,可形样气质都变了。”
他如今肤色不及原来那样白细光滑,略粗糙,比之原来那样雌雄莫辩的美,更生了些真正男子才有的阳刚之气。眸中仍是柔色,却不是当年那种阴柔。贞书伸手在他面上摸着:“想必是叫北地的风将你给吹粗了。”
玉逸尘伸手握住她的手:“所以,你不喜欢?”
贞书反握住他的手咕咕笑起来:“并非,我很喜欢,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两人相对,一时间千言万语无从说起。贞书看了许久仰脸轻叹:“我头回嫁了个强盗,二回欲嫁个太监,这回打定主意要嫁个和尚,你可千万不能拒我。”
玉逸尘怕吵醒床上的孩子抑声轻笑着:“有我在,这寺中的和尚怕没有人敢娶你。”
贞书瞪眼:“难道你不是和尚?”
玉逸尘摇头:“我六根未尽俗心太重,不能剃度出家。”
贞书才要言语,外面那胖和尚烦人的声音又响起:“师叔,您黑水城的人来了,如今恰在寺外等着。”
玉逸尘一把拉起贞书自取斗笠戴上,指着床上沉睡的孩子问道:“他醒了可会哭闹?”
他还没有对付过孩子,尤其这小鱼又是个十分调皮精怪人小鬼大的孩子。
贞书一时反应不过来,也知只怕他是要带自己走,忙一边抱着孩子一边问:“你要带我们去那里?杜禹那边知道消息想必也要到明天早上,很不必这样急着就跑的。”
玉逸尘见她抱那孩子确实有些费劲,接过来自己方才别别扭扭抱到怀中,杜小鱼两只眼睛豁然睁开:“你是谁?我要我娘。”
贞书顿时扑过来一把接过小鱼:“娘在这里,要带你去个好地方,赶紧闭上眼睛睡觉。”
小鱼怎么可能会睡,左扭右顾看了许久,指着墙上那把琴叫道:“娘,我要玩那个。”
玉逸尘已经在门上等着,贞书又一回没皮没脸赖上他自然不敢多事,抱着小鱼跟出门来,一直到白塔寺大门外,便见上百骑高头大马在月光下默立,马上皆是一袭黑衣的成年男子们勒缰。
有一个牵马过来,贞书心中略有惊喜的叫了声:“梅先生!”
梅训显然也十分吃惊,应了声:“贞书姑娘!”
玉逸尘拍拍梅训肩膀,自贞书怀中抓过小鱼递给他道:“咱们连夜回黑水城。”
梅训抱着个孩子目瞪口呆,玉逸尘已经扔贞书上马,自己随后骑上去跑远了。
小鱼暗夜中一双眼睛咕碌碌望着梅训,许久叹了一声:“我娘不要我了!”
梅训不言,抱着孩子上马也跟着大部队策马疾驰,一路向北往黑水城而去。
贞书昨日在白塔寺外临走前偶尔回扫一眼白塔寺便看到了玉逸尘,他戴着斗笠持着禅杖,站在粟谷田中与稻草人无异,可他就是他,化成灰也仍是他,她无论自那里,一眼就能认得出他。
为怕杜禹起疑,贞书面上并不露出来,回城后好容易熬到天黑,因怕小鱼路上哭闹,哄睡着了才背着孩子连夜出城,一路往白塔寺要来寻他。
她满心以为玉逸尘侥幸未死如今出家做了和尚,谁知他出行仍是这样多的护卫重重相卫,显然死了一回还没有改过那邪气性子,不知又在那里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是以到了马上贞书便有些不高兴,靠在玉逸尘怀中迎风走了许久才酌言说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如今又在那里干些伤天害理的坏事,又弄得如此大的阵仗?”
玉逸尘怎会不知她的心思,又有些好笑又一时难以解释清楚,遂性反问起她来:“想必你这些年过的很好,到凉州两年多也不曾出城一趟。”
贞书恨恨言道:“是,我过的很好,好的不能再好。至少你肯定觉得我过的很好,否则就在城外住了两年,明知我就在凉州城里也不差人送封信来给个讯息,也好教我不至活的那样艰难痛苦,我是真以为你死了的。”
玉逸尘见她果真生了气,忙解释道:“我当初确实未曾想过带你走,且也曾在信中言明自己意欲循入空门出家为僧。后来在运河畔放莲灯时,我曾叫你不要与杜禹一起进山门,恰也是存了一点私心,想着若你回去看到信知道我就在山门中守着,与杜禹过的不如意独自一人寻到山门上来,我或者还可以再肖想一回凡俗的生活。可你在京时也未去过任何寺院,到凉州后更是居于城中不曾出来,我以为你与杜禹至少是过的和睦。若你有份正常人的日子过着,我怎好再去打扰你?”
贞书豁然回头:“什么信?你留了什么信,我怎的从未见过?”
玉逸尘亦怔住:“就在川字巷小楼盥洗室箱子里那些银票最上面呈着,你竟未曾见过?”
贞书默默回忆许久,恨恨骂道:“肯定是杜禹拿了,他曾带人去过川字巷。”
玉逸尘亦是一怔:“若他拿了,想必不会给你。”
贞书默然许久才道:“本来我还因为偷偷带走小鱼对他存着些愧心,既他是这样的人,我也无愧于他了。”
她扭头过来急急问道:“你给我写了什么?快些,现在就告诉我。”
玉逸尘摇头:“时过境迁我已忘了,既你如今心仍向着我,还提那些做什么?”
贞书心中仍有好奇,但既他执意不说也就只好先放下。此时天恰蒙蒙要亮,她见众人策马已行到一处草色融融天宽地广之处,指着前路问玉逸尘:“咱们如今是要去那里?”
玉逸尘不知怎么解释,指着远处灰白穹顶下雾色笼罩的地方道:“黑水城,恰是我的故乡。”
马匹奔驰一夜此时已经疲累,渐渐放慢步伐在草原上漫跑着。各处偶有早起升炊烟或放牧的牧民们,遥遥见玉逸尘路过皆要停下手中活计以手握胸遥遥对他躬身行礼。贞书未曾见过这种礼节,低声质问玉逸尘道:“你老实告诉我,如今你是不是又在这里祸害这些牧民们,叫他们见了你就一幅颤颤兢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