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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一揖宫女一福,道了声:“司膳大人。”
汪司膳瞧瞧那瘦高个的宦官又瞧瞧崔婉,皱起眉头:“怎么了?”
崔婉便将方才的来龙去脉说了,说他打算拿膳单走不知是要干什么,又道:“而且这膳单也不是宵夜的,是今天晚膳的。呈都呈上去了,他拿它做什么?”
“哦……”汪司膳悠长地应了一声,将那膳单拿过来扫了眼,却又递回那宦官手里,对崔婉说,“你别管了,他这是有事要办。”
“大人?!”崔婉显然一惊,见那瘦高的宦官趁机要出去,立即侧身拦他。又朝汪司膳急道,“大人!先帝在时膳单上可是出过大事的,杖毙了一干宫人,此番若再出疏漏,罪责谁担着?”
这话说得汪万植也一凛。
先帝时的那桩“大事”离得还不算久远,他们多是知道的,是有心怀不轨的朝臣买通尚食局的典记女官拿到了每日的膳单,用了两个月摸透了皇帝爱吃什么。一剂毒药下得精准,试菜的宦官吃一小口死不了,皇帝但凡吃够三口必死无疑。
但也真巧了,那日皇帝心情大好,把那道自己最喜欢的菜赏了身边的宦官,这事没成,下毒的人反备查了出来。
据说查到最后发现连假诏都拟好了,一道是废储君——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另一道是说传位给十皇子。
十皇子的生母连带假诏里要封的几位辅政大臣立刻就赐死了。十皇子是因当时才三岁,年幼到还不可能有“反心”才逃过一劫,但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宫里上下也都有所耳闻——现下也快十岁了,还跟着一位出宫修行的太妃待在庙里,过几年到了岁数能不能混个封地都不好说。
这桩事被崔婉一提,膳间里当即雅雀无声了,久久都没有反应。
被陈冀江打发过来看看的徐世水就迎面撞在这“鸦雀无声”上,当即脑中一闪:得亏来了。
他本是不想跑这一趟来着,觉得御膳房素来是汪万植管着,和他们御前井水不犯河水,但陈冀江怕是阮氏有什么事——她若出了事他们就不好交代了,所以差他过来看看。
到这儿一看这僵局,合着汪万植也压不住了啊?那他还真得问问。
一来二去,崔婉把方才跟汪万植解释的话又按部就班地跟徐世水说了一遍。大约是被先帝时的那事激着了,这回尚食局来的几个年长的都过来帮着说,尤其位在典记的邱氏更是蹙眉道:“我们也不是有心挑汪大人的不是,但奴婢还得多句嘴——若当真出了什么事,奴婢这典记也是要头一个被拉出去打死的!”
徐世水听她们说的时候一声都没吭,其实这里面大概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清楚,不出意外,准是汪万植又拿了哪一宫的好处了,那边想知道陛下爱吃什么,他正好帮这个忙。
嘿,刚经了丽妃娘娘那事,师父正愁不能给他添恶心呢!
目光一扫,徐世水没多理旁人,只问那瘦高的宦官:“怎么回事啊?你说是不说啊?”
汪万植心里“咯噔”一沉。他原是没把徐世水当回事的,只当他是来走个过场,这么一看,这是真要插手御膳房的事啊?
他刚要说话,徐世水的眼风“恰好”瞥了过去,悠悠地又问了一句:“汪司膳,这事儿跟您有关没关呐?”
口吻中的杀意弄得汪万植立刻不敢说话了。
徐世水心说你个怂货。
他也不急就静等着,汪万植果然不敢认,连连作揖:“没关没关!您也知道我管了御膳房多少年,出不了这样的事。”
徐世水差点当众冷笑出来!
不过他不认正好,徐世水也不想把这事闹大了,真闹到紫宸殿里去怕不好收场,但这堵他照样给汪万植添:“来人。”
话音未落,两个宦官应声进屋。
徐世水皮笑肉不笑:“这事跟汪大人没关系,咱完事和为贵。不老实的这个,拖出去收拾了,让上下都看着。”
膳间中多人都明显一哆嗦!
那瘦高个的宦官腿上一软跌跪下去,被往外拖时才反应过来,朝汪万植喊得撕心裂肺:“师父、师父您救我啊……!师父?师父!”
再看汪万植,就剩从额头往外渗汗了。
外头的人将那宦官拖到御膳房院外堵上嘴,回来跟徐世水禀说准备好了,一众御膳房的宫女宦官就惨白着脸色准备出去观刑。
雪梨和子娴互相握着手,手心里全是汗,过了会儿岳汀贤也蹭过来跟她们握住手,手心里同样全是汗。
三人互相攥了攥,强吞了口口水,正要往外去,徐世水踱了过来。
他蕴起笑,想套个近乎又不敢碰雪梨,只得拍拍苏子娴的肩膀,和善说:“你们三个年纪还小,别吓着,回房歇着去,这儿没你们的事了。”
三个小姑娘谁也没说出话,互相看看,朝他一欠身,拎着裙子逃也似的跑了。跑到院门口看到那瘦高个的宦官塞着嘴被吓得严实,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立刻往西边的住处去。
她们的住处离御膳房并没有太远,好像跑了还没有一半距离,就听到了落杖的声音传来。
互相喊着“别看别看!”,三人强忍着一起跑回屋里,重重撞上门,跌坐到地上至喘粗气。
第一回见识到御前的规矩。
雪梨环住膝盖还是直打冷颤。不论怎么安慰自己“是那宦官有错在先”,也还是吓得不轻。她在尚食局三年都没有见过有宫人被处死,打板子的数多些在她眼里就算惨破天际了,今天毫无准备地见识了不出二十句话就杖毙了个宦官的事……
惊魂未定间再抬头看看,苏子娴面色惨白,岳汀贤直抚胸口,三人大眼瞪小眼地喘了半天都没说话,又喘了半天,依旧不知该说什么,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坐到榻上接着喘。
好久之后,岳汀贤抱过枕头抬头问她们:“咱们不会也这么被打死吧……”
“不会不会!”苏子娴立刻摇头,摇得十分用力,“我们才不会犯这种死罪!一定能平平安安地活到出宫!”
雪梨听着这话,再度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再次开始执拗地“琢磨”起那个人。
谢昭,皇帝;言承淮,指挥使。
两个明明相同又让她觉得截然不同的人不停地在脑海里撞着,激得她思绪乱极了。她越想越纳闷,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对她还是蛮好的,今天还叫她过去吃东西来着!
他曾经也说过,御前责罚尚食局的事他不知情。可是今天这样发生在御膳房的事呢,他也不知情么?是不是他的意思啊?
思考这个真是矛盾死了,好像她心里刚刚有那么一点重合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又被撕开,再度让她的思绪拧成了一截椒盐麻花,再度变得解都解不开。
雪梨觉得好像头顶长了片梨叶子,随着摇摆不定的心思一会儿这边倒一会儿那边歪。几个来回之后觉得烦不胜烦,往榻上一栽用被子蒙住脸,从外看去一副要捂死自己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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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汪万植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二更时索性翻身起来了,小徒弟连忙打着灯上前:“师父。”
汪万植重重呼了口气,心里堵得慌。
今儿这事儿,他心里明白是让御前找茬了。宫里头但凡可大可小的事,就没有刻意往大了闹的,都是息事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这事儿呢?徐世水倒也没“往大了闹”,可他把人打死了!
打死了还让他说不得什么,罪名放在那儿,他总不能四处跟人说是御前给他脸色看。
汪万植心里这个难受!
他们宦官无根,老了只能指望徒子徒孙养老送终,是以到了他这个年纪,能护得住底下的徒弟愈发重要。陈冀江这是让旁人都瞧着他护不住人,要断他的后路!
汪万植越想越气,从陈冀江骂到徐世水、又从徐世水骂到崔婉,然后,他的思绪停在了尚食局上。
这十个人都是陈冀江调过来的。
她们是他专程弄来、准备着把他踢开的?
汪万植回过味儿来。
是不是陈冀江的意思兴许还不好说,但经了今天这事他起码确定了这十个人不是跟他一条心,她们守的是尚食局邹氏那边的规矩。
崔婉敢当众跟他叫板,还越过他直接请御前的人来评判御膳房的事,端的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啊!
汪万植越想越气,原本还是坐在榻边生闷气,过了会儿就成了踱来踱去地直切齿。
这么踱了小半刻的工夫,他挥手把小徒弟打发出去了,自己坐到案边,想想写写,把尚食局调来的那十个人都写了下来,挨个琢磨起来。
啧啧,不老实的其实不少。
崔婉和他当面叫板是一个,叫岳汀贤的那个隔三差五往御前送东西走关系他也知道,先前御膳房里可没人敢这么干。
还有叫阮雪梨的那个,先前不显山不露水的,没让他觉出什么。直到今晚御前来人叫她去帮忙他才觉出点味儿来,合着也是个有心思的。
还有那个站出来帮着崔婉说话的典记。
汪万植一口气圈了四个人名下来,静默须臾,又在十个人命外勾了个大圈。而后把这单子压在砚台下,自己一边琢磨着,一边躺回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