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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秦不明白什么叫“最后一次表演”,直觉告诉他,这句话背后藏着什么惊心动魄的东西。他在简晓宁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坐立不安,晚上九点多,再也忍不住,开车去了岳林工作室。
他把车停在楼下,仰头望着高楼上遥远的灯盏,从左边到右边,右边到左边,哪一盏灯后面才是苏允的排练室呢?陆秦数不清。他解开安全带,给车子熄火,手放在门把手上,不动弹,给自己找一个突然来看苏允的理由。这个理由要有理有据说得过去还行,否则莫名其妙打扰了苏允排练,苏允要生气。
理由还没想出来,他就看到了苏允。
苏允正从楼里走出来,就他一个人,穿着驼色长风衣,领子高高地立起来遮住半边脸颊,夜风一吹,风衣鼓动,他把手□□口袋里,怕冷似的缩了缩脖子,把风衣裹得更紧。他这一身打扮没什么稀奇,大约任何一个身材良好热爱打扮的男人都穿得出来,可苏允在衣着之外,自带多年练就的巨星气质,哪怕他现在瘦成了这样,仍旧每走一步都气场十足,仿佛t台走秀,难怪那些狗仔队总是一拍一个准。
夜里暗,苏允没看到陆秦的车停在路边,他也压根没想到陆秦会来。他下了台阶,缓缓走到路边的路灯下面,距离陆秦大约只有几十米的距离。陆秦瞧着他的样子像在等人,念头在下去给苏允一个惊喜和装成自己没来过之间转了一圈,做了第三个选择。
他给苏允打了个电话。
铃声在他面前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响了起来。
苏允耳朵里插着耳机在听歌,听见铃声,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唇边露出个温柔的笑容,接听。
“怎么这时候打电话?”苏允问道,“想我了?”
陆秦远远地看着苏允,笑道:“想你了。”
“票给你送过去了?”苏允低头踢着脚尖笑,“看到我写的字了吗?”
“看到了,算你有良心。”陆秦故意问,“听着你那边有风声,没排练?”
“别人都在排练,我有点事,先走了。”苏允冻得跺跺脚,笑道,“正在路边等助理来接我呢,平时她都很准时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还没到。”
“那你别在外面等着,找个避风的地方去等。”陆秦说。
“不用,说不定待会儿就来了。”苏允笑了笑。
陆秦知道自己劝不住,笑了笑,问:“苏允,话剧好玩吗?”
“好玩啊。”苏允探出头,往陆秦的方向望过来,实际上是想看看助理的车到没到,“怎么突然这么问?”
陆秦知道他看不清自己,可他还是心虚地往下面坐了坐,眼睛看着远处的苏允:“我担心你太累了。”陆秦说,“苏允,公演结束以后,你给自己放个假,我带你去欧洲住一段时间,怎么样?我买给你的表厂你还一直没实地考察过呢,就算你自己不在乎,也得让那些大鼻子知道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老板吧。”
提到那个荒诞的表厂,苏允忍不住笑出了声:“没问题,我也去过一把当老板的瘾。”
两人隔着电话一起大笑,笑过,却一同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苏允问:“陆秦,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陆秦握着手机的手轻轻震了一下。
“我……”他颤抖着嘴唇应了一声,接下来,却说不出话。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手指先做出了反应。他轻轻扳动了车门,敞开了一条小缝。冷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吹得陆秦打了个寒战。他侧过身,只要推开门,迈出一只脚,就可以跑过去,紧紧地抱住苏允,可是连陆秦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这样做。
他的手按在车门上,留着那条灌进冷风的小缝,低低地,笑。
“没事,就是想你了。”
苏允踢着的脚尖顿下来,他低下头,忽然,肩膀微微地抖动着,笑了两声。
“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是问不出口。”电话里面,苏允清晰地咽了口口水,“你以前说过会试着爱上我……”
陆秦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门敞得更开,冷风更多地灌进来。
他听到风声送来苏允紧张而忐忑的询问:
“现在呢?进度怎么样了?”
陆秦张张嘴,三秒钟的沉默后,他说:“我……”
“滴滴!”
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刺耳的声响,一道灯光从后面照了过来。陆秦第一反应是捂住话筒,以免被苏允发现,接着矮下身子,眼睁睁看着助理把车开到苏允面前。
电话那头,苏允笑道:“哥,助理来了,咱们明天再聊,我先上车了。”
陆秦心里涌起巨大的失落感,却要装若无其事:“去吧,早点回来睡觉。”
然后他看着苏允上了助理的车。
两天后,话剧如期公演。
七点半开演的话剧,五点刚过,剧场外就聚满了等候开场的观众,首演的黄牛票炒到天价,仍旧一票难求。下午的新闻发布会后,媒体们都被请到剧院的多功能厅休息,此刻有媒体端着相机出来拍照,镜头前面,乌压压一片人头。
后台,剧组所有成员正在紧张地做最后一次准备。化妆间里,苏允一边化妆,一边与女主角对最后一遍台词。简晓宁化好妆过来,搬了把椅子坐在苏允身边,听着他抑扬顿挫地用话剧腔说台词,仿佛能静心。没一会儿,女二号闻讯也赶来了,坐在女主角身后,把个小小的化妆间塞得满满。中间岳林来了几次,看着屋里人越来越多,笑得打跌。苏允忍不住损他,问他季家老大会不会来,岳林的笑立刻哑火,什么话都没说,转过头,严肃地走了出去。
离门边最近的女二号问:“岳导的脸是不是红了?”
没多久苏允就知道,季勤之当然来了,不仅来了,还亲自到后台逛了一圈,被岳林以“添乱”为名撵走。这位传说中的季家老大向来只活在传奇中,剧组里大部分人包括苏允在内,都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今儿算开了眼界。可怜苏允一直想见见这位季大总裁,生生又错过,惹得他长吁短叹,追着人问:“长什么样?帅吗?霸气侧漏吗?牛逼哄哄吗?”
经纪人碰巧是见到季大总裁的人之一,被苏允问到,她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满眼都是小星星。
“帅!霸气侧漏!牛逼哄哄!”经纪人哭丧个脸,“可惜不喜欢女人。”
“他是不喜欢除了岳林以外的任何生物。”墙角安静地看着剧本的女主角忍不住吐槽。
经纪人悲鸣一声,坐到苏允对面。
“今天怎么样?”她俯下身,附在苏允耳边,小声地问,“还好吗?”
经纪人问的是他的病情碍不碍事,苏允迅速瞥了旁边的女主角一眼,笑道:“没事,我吃过药了,现在状态特别好。”
经纪人狐疑地瞧着他,见他果然精神百倍眼底下的黑眼圈都没了,这才相信。
“陆总到了。”经纪人说,“他在外面碰见季总,两个人正在说话,看样子待会儿是打算一个包间看戏。周特助来问,待会儿你要不要抽个时间,跟陆总见个面?”
“不用,”苏允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演完了再说吧。”
正式开演前一小时,所有工作人员清场,苏允一个人呆在化妆间里,放松身体和精神,让自己入戏。待会儿出了门,他就不再是影帝苏允,而是整出戏的灵魂人物,在乱世风雨飘摇中独力支撑大家族的长房长子。他仰躺在座椅中,伸展长腿,戏服挂在身后,他一抬头,就能从镜子里看到那一件件戏服,还有自己的脸。苏允长出一口气,直起身,去够桌上的剧本。
够到一半,他缩回手,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幅度很大地扯了扯唇角。
他的状态并没有这么好,如果此时有人近距离观察,就会发现他后颈处出了一层虚汗。
“别咳嗽,”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别出虚汗,别发抖。撑下来,你努力了那么久,就是为了今天,陆秦来了,他在看你,别掉链子,撑下来。”
半个小时后,有人敲门进来,帮他换上戏服,簇拥着他走出门。门外,岳林迎面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两个字。
“加油。”
十五分钟后,整个剧院的灯光全灭,嘈杂人声瞬间安静,公演正式开始。
苏允提着气,迈出脚,在一片绚烂的灯光和繁华的配乐中,走进了观众的视线。
话剧一开始,花团锦簇,剧中人仿佛都处于最好的时代,谁也没有意识到,乱世即将来临。苏允扮演的主角仍旧是那个饱读诗书,盼望着出国留学,自由恋爱的大家族少爷,对于要接手家族生意,他满怀排斥,认为那充满铜臭。很快,乱世把一切美好的镜花水月都打破,父亲惨死,叔伯趁机生乱,家族的重担都压在了苏允一个人肩上,他的理想被迫中断,不能出国留学,更不要奢望自由恋爱,只能为了家族娶了一位素未谋面的暴发户小姐。
这一段剧情急转直下,苏允在短暂的时间内情绪多次大转弯,将一个被迫成长的新青年演绎得极为生动。当他满怀憧憬地询问出国的船票是否买好时,他仍是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大少爷,几分钟后,噩耗传来,灵堂之上,叔伯威逼,苏允又被迫扛起了家庭重担。一幕落下,他神色木然地坐在婚床上,甚至不愿掀起妻子的盖头,看一看将与他共度一生这人的脸,而所有的不甘与绝望都藏在眼睛里,他直视前方,仿佛未来于他,不过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已。
随着幕布降落到底,苏允也快速回到后台,换衣,补妆,趁这机会喝两口水。服装师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拎到手里,低低地惊叫了一声。
苏允一眼瞪过去:“叫什么?赶紧换衣服!”
服装师不敢再出声,赶紧帮苏允换上接下来一场的戏服。
一分钟后,幕布升起,苏允又出现在了舞台上。
“怎么了?”岳林躲在台边,眼睛盯着舞台,压低声音问服装师,“刚刚怎么了?”
服装师咬了咬牙:“苏允的衣服里面全是汗。”
“有汗不是很正常吗?”岳林不解。
“那汗是……”服装师低声道,“是冷的!”
下一场,苏允到后台换装的时候,岳林把他拦下了。
“你怎么样?”中途与演员进行剧外的交谈是大忌,然而岳林顾不得这么多了,“能不能坚持?别硬撑,如果不行的话就……”
“没问题。”苏允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笑一笑,转身又去了台边。
第三幕,苏允费尽心思,也没保住家族远离重创,甚至连累自己的妻子难产而死。他跪在妻子床边,这张床仍是当年两人的婚床,他迟迟不愿接受素未谋面的新娘时,从未想过自己如今会这样爱她。他紧紧攥着妻子的手,喃喃说着一直没有说出口的情话,突然,一阵寒意从他的身体最深处涌了出来,哽住他的喉头,叫他眼前一黑,如果不是手臂支撑在床边,他就会摔倒在所有观众前。
苏允心中一惊,强稳住情绪,完美地演绎了这场戏。
没有人发现这个小意外,只有当时被他攥住手的女主角察觉到,却也没有多想,更没声张。
话剧进行过半,观众好评如潮,几乎每一次幕布降下,都能收获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岳林经验丰富,无需话剧结束,他就能够判定,话剧已经获得了巨大成功。苏允的演绎太精彩了,他几乎将自己十年的表演经验都浓缩进了这一个角色中,他在台上喜,观众跟着喜,他在台上悲,观众一起悲,他为国事家事绝望悲痛,观众席中也有不少随之落泪。到最后一幕,当年被苏允送出国的表弟终于归来,大家族的危机有望解除,观众席中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叫了声好。
苏允早已入戏,台下观众叫好也好,鼓掌也好,都与他没有关系。冷汗湿透了他的戏服,浸得他手脚冰凉。强灯光照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有人狠狠攥住了他的肺部,艰难而剧痛。癌细胞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偏偏在这个时候向他发起了攻击。药物的副作用也在这时候一股脑涌了上来,叫他眼前发黑,脚底酸软,每走一步都想栽倒。苏允咬牙死死撑着,他命令自己撑下去,哪怕死,也要死在舞台上。他如实完美地演绎自己的角色,没有超出角色外的任何一点动作,唯一的一次眼神漂移,是他忍不住,往包间的方向望了一眼。
陆秦。
到整出戏的最后五分钟,他几乎每一口呼吸都淬着血,迎来了笑中带泪的圆满结局。
家族重获平静,表弟从国外娶回来的媳妇,为家族生下了一个崭新的小生命。一晃十年过去了,那么多痛苦与悲剧之中,诞生了新的希望。苏允缓缓地向舞台左边走去,旧的场景与演员飞快从右边退场,右边,是一架略显陈旧,却令人熟悉的婚床。
苏允慢慢坐到床边,坐在新婚那天,自己坐过的位子上。仿佛妻子还活着,他没有犹豫,揭开了妻子的盖头。
那一刻,所有灯光都照耀在他身上,他是所有人目光的中心。
全场屏息,这是属于一个演员的无上荣光。
“对不起。”苏允说,然后躺在床上,手臂虚悬,像搂着妻子一样。
幕布缓缓落下,全剧终。
岳林紧握双手,抿唇微笑。
——突然,苏允的手臂重重地砸到了床上!
岳林心里“咯噔”一下,他想也没想,拔腿往舞台中央跑去。
“苏允!”
他摇晃着苏允的肩,然而苏允气息微弱,在话剧成功落幕的这一刻,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里,彻底地陷入了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