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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心急火燎谋色求欢 逆境存身计攀权贵
“刘全,手边还有多少银子?”刚放学,善宝急冲冲地回屋,一面打帘子坐下,一面簌簌地打落两袖的落雪,刘全利落地为他契上一碗滚□□才道:“又要银子使?这不前天朱师傅做生日刚送了一方端砚么?”善宝顿了顿才轻声道:“这回是刘师傅的长孙满月——”刘全苦着脸道:“爷,入学以来咱本就有限的银子花的如水一般,哪还有多少赢余?依我看,这咸安宫的师傅们也忒不是东西了,学费是官中出本就免了的,还隔三差五地要束修要孝敬——”
“刘全!”善宝扣下盖碗,冷冷地道,“与你说了多少次了,宫中不比家里,什么事都提防着个隔墙有耳——”刘全拿眼觑了这年少深沉的主子一眼,立即打叠成另一副小心神色,道:“是,奴才记下了。”
主仆俩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一阵喧哗,善宝刚刚起身,一个轻佻跳脱的京片子就响介起来:“哎哟嘿,这屋子怎么和雪洞儿似的,一阵阵的寒意钻心窝子里来!”
善宝不意察觉地拧了下眉,看了刘全一眼,刘全会意,立即弓身上前替来人脱下外面挡雪的大红猩猩毡:“安七爷,这么大的风雪夜,您还大老远地巴巴过来看我们爷,当真是了不得,让小的为七爷伺候滚水洗面——”
“你个奴才就数这时候最积极,怪道人说保定人鬼灵精儿似的天生伺候人的坯——”安顺笑骂道,顺手丢了个小银裸子,“赏你的,伺候你家主子伺候的好,七爷还有赏!”刘全满脸堆笑地谢着接过。那安顺蛰蛰敖敖地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一会嫌水不滚,一会嫌茶不好,干脆叫过刘全:“你同跟我来的小太监一起去内务府,支两展琉璃牛角灯来,这才是大雪夜里该亮的灯——还有一顶错金熏暖炉并些上好的碧螺春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乖乖,去内务府?这一来一回怕得到天亮去了,这爷倒会支使人,刘全一面呵腰应了,一面拿眼梭自家主子,那善宝脸上倒没啥异色,只淡然道:“七爷客气了,在下觉得此处读书甚好,并不缺什么——我看就不必麻烦了。”
“不成不成。”安顺连连摆手,涎脸笑道,“你们这屋也太寒素了,看着哪象个金尊玉贵的八旗公子哥儿住的地儿?以后大家诗酒唱和的,也不宜接亲待友。”善宝刚想辩驳,迟了片刻,终是向刘全一颔首:“去吧,快些回来。”
待刘全与那小太监去的远了,安顺就自己上了炕,对炕桌另一边的善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见他总不大兜理,于是又极口夸道:“兄弟虽没来多少时日,但我冷眼旁观,你的骑射策论八股都做的极好,资质在我们诸人之中是头一份,明年的会试,众人都说指不定满洲子弟中又出一个阿桂!”
“拿我比桂中堂?七爷,您言过了,那是出将入相十九栽的汗马功劳,皇上亲封的‘当朝第一宣力大臣’,将来要绘像紫光阁陪享奉先殿的,七爷身份贵重,该知道说话厉害。”善宝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碰过去,安顺也自知失言,只得讪讪地笑。安分了没一会儿,又荡着腿儿四处张望道:“管事儿的也真是,把你安排在这样偏僻阴冷的角落里,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好兄弟,不如明日里搬到我那去住,三进的大院落,离学堂还近,又敞亮又方便,可好?”
“不必了,这挺好。”善宝淡淡一笑,随手抽出炕桌上垒着的一本书翻起来,心想几时才能磨到这难缠的主走了才好,安顺却凑近了伸手去翻书的封皮,嘴里叠声道:“好兄弟这么晚了还用功那?这灯不够亮堂,仔细迷了眼儿,我替你挑一挑——”善宝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挑灯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奈地放下书,接过他手中的长针道:“我来吧,七爷哪里会这个。”
那安顺见他浅笑,象是僵住了一般,下一瞬只听碰地一声,灯烛被甩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和成一团红泪——那火,也瞬间灭了——
黑暗里安顺早已经将善宝紧紧地搂在怀里,喘着粗气道:“好兄弟,你天仙一般的人品,何苦一人寂寞?我,我,我想死你了——你可怜可怜我,打从你一进来,我夜里梦里都忘不了你!”
善宝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空白,随后死命挣扎起来:“安顺!你拿我当什么粉头戏子了!!都是天子门生,你胆敢如此妄为!”
“不不不我是真心爱你重你,我虽有几个外家之宠,可和你一比,那都是屁!你从了我,什么前程没有?!”安顺腰大膀圆孔武有力,善宝一时挣脱不开,脸不知是气是累已经胀的通红,更被安顺抱紧着往下扯他的裤子,那股子羞愤欲死的怒气使他也不知从哪来的气力,扯着安顺的领子就望炕桌上砸,安顺一时不察,光溜溜的前脑门顿时给桌角砸出一个坑来,善宝趁势一脚将他踢到床边,飞快从炕上跳下——那安顺信手一摸,就见一手淋漓的殷红,他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血,顿时吓的哇哇大叫:“杀人拉杀人拉!!!”
“闭嘴!瞧你那点出息!”善宝整衣完毕,已是恢复了冷静,此时也不再装弱伏小了,“非得此事囔囔大了,九格格也就跟着你长脸了!”
“你你你我要治你的罪!你伤了我——你你敢伤我!你吃了几个豹子胆!”
“我倒说安七爷你吃了几个豹子胆呢!”善宝定了神,心中已有了计较,重新落座,冷笑道,“你凭什么治我的罪?!我入了咸安宫,犯什么错儿要由内务府拿人,七爷您打算哭着和堂官说是因为□□不遂被我误伤吗?您当然也可以依靠家里势力寻我的不是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您要怎么和九格格哭诉您在我这受了委屈的原因?!一闹大,你在学堂里闹的那些个乌烟瘴气的破事还瞒的住?!”
安顺瞠目结舌地看他,脑门上的血还不断地从五指缝间涌下来,脑子里晕忽忽的,却愣是不知道能反驳什么,善宝见几句话已经吓住了他,略安了心,拾起地上的灯烛,重新点上,那厢安顺已回过神来了:“你别得意,善宝你自个儿知道自己的情况,你老子十年前就去了的,你现在没权没势就靠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破世职勉强度日——趁早告你,七爷我没法子明着整你,暗地里也非报这个仇不可!”
正说话大门口忽然响动,紧接着是一阵跑动声,随即是刘全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七爷,内务府秦爷爷正巧望景福宫陈主儿那里送东西,听是七爷您要就匀了点给我们,托您的福小的少走这一趟拉!”
“滚!”安顺没想到刘全这么快就回来了,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冲善宝吼道,“今日之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我看你飞不飞的出我的手掌心!”
“我劝你一条锦被遮掩过,多事不如无事。”善宝并不看他,声音平静地听不出一丝波澜,“但你若真要闹,我纽古禄善宝奉陪到底。”
安顺气冲冲地一摔手,捂着额头就望外冲,见跪在雪地里的刘全顺势还给了一脚,走到望不见背影了还听的见他打骂身边小太监出气的大声响。
刘全连腿都不敢揉,赶忙起身抢进屋里,见状也大致明白了什么事了,也不敢劝解,只得将屋子里草草收拾了一下,才叹口气道:“他是注定不肯善罢甘休的了。没想到进来了也一样躲不了是非!”
天底下,哪里有真正的净土——如果一个人无权无势,走到哪都是身如浮萍,半点不由人!善宝想到这十年来自己在家的点滴辛酸同方才的凶险万端,不由地眼圈一红,偏又故做坚强,只道:“你怎么去的这么快?”
“奴才知道这安顺不是善茬儿,就留了个心眼,半路上就折返回来——”
“好,你好——也不枉——”善宝也不知要说什么,只是一味儿无意识地点头,刘全看着心里发苦,不由地双膝一软,扑地道:“我是当年老爷福州赴任时候捡回来的一条烂命,没有老爷和大爷一百个刘全都活不下来!这些年夫人老爷相继去了,续娶的又是那般。。。爷为了二爷为了这家,吃了太多的苦了——”说到这不由地呜呜做声。
善宝静静地端坐着,脸上不知是喜是悲地麻木着,良久才道:“起来吧,别哭了,路,总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去的几天,善宝每日上学总是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可安顺在那晚之后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照样与和他交好的那些亲贵日日招摇而过,见他进出也不过互相以目示意,面带讥笑而已。善宝却始终不敢放心,他太了解这些睚眦必报的亲贵子弟,心想这安顺毕竟不能无法无天,在官学中,他终究得有几分忌讳,自己要和他斗便一定要抓到他真正忌讳——若说安顺真怕谁,那就是整个咸安宫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学生——富察家的四公子,当今首席军机大臣钦封一等忠襄公傅恒的幼子福长安。且不论他的亲姑姑是当今乾隆帝最钦敬的孝贤皇后,不幸崩驾后乾隆帝足足为她服丧三年,时时入裕陵地宫祭祀追想,至今思念不已——单说富察家一门贵盛,父亲坐镇中枢手持国柄;长兄福灵安出守云南,封疆大吏起居八座;次兄隆安乾隆三十二年尚和硕和嘉格格,受封多罗额附;三兄康安,自幼被乾隆养在深宫,与众阿哥一体看待,乾隆爷曾亲赞“吾家千里驹”,将来之飞黄腾达只在时日——因而福长安虽不过十岁,却是最尊贵优容的,从来眼高于顶。就是天天里占着小聪明淘气胡闹,也没人敢向富察家告上一状。
初一的正日子,照例是由总师傅开讲十三经。这咸安宫总师傅与上书房总师傅不同,上书房总师傅教导的是皇子阿哥,要的是国之大儒,非海内名教第一人不可胜任“帝师”,咸安宫总师傅只要人品学问好,翰林出身满腹经纶,其余也不做苛求,因而吴省兰自乾隆二十八年点了翰林之后,自诩才高八斗日日盼望着做“帝师”能名留千古,不料帝王师没做成,却在咸安宫一呆六年,心中自有一股不足与外人道的失望。
“今日我们开的题是——‘千乘之国’,语出《论语.侍座》——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吴省兰轻抚颔下短须,摇头吟毕,“做策论一篇,限时一柱香。”
这题目少说开过数次了,众人一面摇头窃笑,一面蘸墨疾书,这吴师傅人甚迂腐,谁也不想撞在他手里讨不得好。
善宝誊写完毕,一抬头便见前排的福长安,捏着个小瓷罐,正用根小芦苇干逗蟋蟀玩,不时地发出一阵笑声,善宝略一挑眉计上心来,搁笔微微一笑。
须臾,策论收齐,吴省兰一张张地细看,忽然间变了脸色,拍案怒道:“这是谁做的卷子?!‘千乘之国’这样的堂皇题目,对什么‘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样文不对题生般硬造!简直,简直是胡闹!谁做的试卷!”
福长安抿嘴儿一笑,放下蟋蟀罐子,白白嫩嫩的脸蛋上都是不在乎的得色:“师傅,做策论么本就没要求按八股制式来,言之有理又何妨呢?”
吴省兰心下早已深恨福长安的跳脱无礼,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从来不敢有微词,如今也猜到这样的“策论”也只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敢写出来,心下计较着非得抓着这个机会降伏他不可,于是厉声道:“胡言乱语还说什么言之有理!!‘千乘之国’乃当年圣祖皇帝亲开的科举之题,堂而皇之的天家圣言,如今有人对出这么个话来,是大不敬的罪!上愧于皇上,下疚于为师,为师定要将次事上禀,看看万岁爷对此有何圣裁!”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众人才知道这吴师傅是要认真大动干戈了,若真的上禀,以当今皇帝事事礼尊圣祖康熙的孝心,再加个藐视业师的罪,处罚什么都算轻的,若是被赶出咸安宫,才叫脸面尽失。福长安心里也急了几分,忙左右看看,希望有人替他认了这份罪,不料从前围在他周围一口一个四爷叫的响的人,如今各个或低头不语或左顾右盼,福长安心里又怒又悔又气,年纪毕竟又轻,叫他出来承认是他写的他实在没那份勇气,且此事真闹到皇上,阿玛额娘那,性命脸面还要不要!
正急的火烧火燎没法可想的时候,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师傅,这策论,是我做的。”
吴省兰瞪大眼,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谦逊温和知书答礼,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的善宝会出头承认。
“这话是我写的,但我不认为这些话是胡言乱语——”善宝泰然自若地起身道,“‘千乘之国’的原话是子路说的,而孔圣人不过‘哂之’,因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是讽子路妄自以己才高想执国之牛耳而偏做不到‘循礼谦让’贻笑大方——而圣人最终‘谓然叹曰’的是曾子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以为风致不俗,高过‘千乘之国’许多——超脱于世总好过志大才疏,可笑世人无论身份地位年纪如何,都超脱不得这名利二字——是这个意思。学生想着另辟蹊径再解这段论语,也有个个见微之著以小讽大的意思,与孔圣人之意并无相悖之处。师傅若是觉得学生的策论浅薄粗陋大可指教斧正,但若说学生言语中对圣祖康熙爷不敬那是绝无此事!”
一番话铿锵有致地说完,众人已都是听的呆了,吴省兰更是气的发抖,明知他信口胡诌替人顶罪还暗讽自己“志大才疏”,却偏生反驳不了一句,但是就此罢休却是万万不能,因而戒尺一拍,喝道:“就算你没有不敬圣祖,但公然悖论哗众取宠咆哮学堂大逆不道,却是坐实的错儿!我不惩罚你,何以立正规矩,清正师门!”
善宝被三两下地被几个小太监推搡走了,福长安心里一抽,不自觉地急急起身,望向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