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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客走后,贺云鸿就无法停止思索:她是要如何动手?劫法场?劫囚车?她要用谁的力量?赵震?禁军插手,必然是一场厮杀,那时他告诫赵震要等勇王,就是不想让禁军自相残杀……不,她不会蛮干的。她用勇王府的护卫?不,她不会将勇王妃牵扯进来的。牢外有人守着,那个来看自己的郎中走路无声,是江湖高人。今天来的那个小胡子,该就是她山寨里的杜军师,她要用那天进城的三十来人?……那不还得拼杀吗?只有那么几个人,千万别冒险……
这期间,他还得频繁漱口用药,根本无法休息。夜深人静,雨石哭累了,在屏风外展开了榻椅睡了。贺云鸿忍着疼,在黑暗里看着牢窗外夜空,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他只能靠回想来打发时间,他发现他与凌欣的相处真是太少了!连一次手都没拉过,更没真的交谈过……
长夜漫漫,贺云鸿忽觉喉中哽咽,忙闭眼想那些文字,他把凌欣的信早就背下来了,可是现在,那些词语都不够了,他希望能见到凌欣,拉住她的手,把她抱入怀中。他需要闻到凌欣的气息,听到她的声音,就像那夜,凌欣坐在他的旁边,近得他一抬手就能触到她的脸……
贺云鸿想象着凌欣走了进来,坐了下来,她开始说话,是那些信中的言语……这种想象,让他的心静下来,能朦胧睡去,就如他在牢中的每次入睡……
四更时,牢门一开,有人端着盏灯进来,推醒了雨石:“小子!该起了!去帮贺侍郎准备吧!”
雨石眨眨眼,想起来今天会发生什么事,马上悲伤得流泪。他起身穿好外衣,将榻椅折了,接过人手中的灯,绕过屏风到贺云鸿的床前,发现贺云鸿已经半睁了眼,他啜泣着说:“公子,他们来了……”
贺云鸿知道自己肯定迷糊了一会儿,因为他的一只手臂又搭在被子外,握着一把斗篷,放在了上腹处。说来奇怪,自从那夜,即使他盖好了被子,可入睡后,他的手总是会伸出来,去抓盖在被子上的斗篷。有次他没有盖斗篷,结果很快就被疼醒了,原来是自己的手到处乱抓,弄疼了伤口。斗篷的衣料很软,与被褥不一样,就是手指被包扎得严实,也能感觉到不同。他喜欢抓个满手,看来就是在睡梦里,他也想将那个人握在手心里吧……
贺云鸿放开手,雨石扶着他起身,忍不住哭,贺云鸿口舌还是肿的,只能指指自己的嘴,雨石忙拿来茶杯,贺云鸿艰难地漱了口,雨石又拿了药,贺云鸿不想让雨石动手,自己涂了药,这才点了下头。
雨石服侍了贺云鸿,绕过屏风对外面呜咽着说:“行了……”
牢门外等着的人们进来,也不多说话,将屏风挪开了些,与雨石一起将贺云鸿从榻上扶了下来,雨石给贺云鸿穿了鞋,贺云鸿回头指了下斗篷,雨石忙拿起了斗篷,其他人架着贺云鸿从牢门走出去,过几间牢房,进入了一间只铺着腐烂稻草的阴暗牢房。
两三个人上来给贺云鸿穿上了一袭厚厚的夹衣长袍,又把一套表面破烂,但缝补得严实囚衣给贺云鸿穿在了外面。囚衣上早就涂满了血迹,一个人提着一个罐子进来,用刷子蘸了罐子里棕红色的浆料,往贺云鸿的脖子和脸上尽情涂抹,浆水里还有结块,贺云鸿的脸就成了个血肉模糊的样子,然后将他手上的布条也都涂了涂。
一个衙役衣着的人走进了牢房,贺云鸿认出是孤独客。孤独客仔细打量“面目血腥”的贺云鸿,说道:“头发弄乱。”有人动手将贺云鸿的发髻全解开,把头发散开,搅乱,碎发搭下,遮住了贺云鸿的额头。孤独客说道:“涂上东西。”那个提着罐子的过来,用刷子往贺云鸿头发上挥洒了一通,贺云鸿的头发就像是渗透了血污,处处打结了。
孤独客又看了看,指着贺云鸿的脚说:“不能穿鞋。”
有人忙将贺云鸿的鞋脱了,将粗布袜子也涂了料。
孤独客问:“膝盖绑了护膝吗?”有人过来说:“这就绑!”两个人撩起贺云鸿的衣袍,在膝盖处绑了厚厚的皮垫。
孤独客这才说:“镣铐!”几个人抬着镣铐进来,将铁圈重新套上贺云鸿的手脚,贺云鸿立刻站不住了,往地上倒去,孤独客说:“让他躺下吧。”
人们答应了,扶着贺云鸿躺倒在了黑色的石板地上,孤独客从怀里拿出一个药丸,弯下腰,示意贺云鸿张嘴,贺云鸿努力张开嘴唇,孤独客使劲塞了进去。
孤独客拿出原来的口环,已经被捏成了一个古怪形状,他将扁平的一端慢慢地放入贺云鸿的口中,直到拧成直角的口环在唇外露出了一段,衔着链子。
贺云鸿昨天刚卸了口环,伤口肿烂,嘴里几乎没有空地,一丸药外加一片口环,让他痛苦不堪,双眉不禁紧皱,闭眼忍痛。
孤独客调整了口环的角度,将链子的另一端扣在了贺云鸿的衣襟内,附身在他耳边低声说:“口环要咬住,别掉出来。药要含化,这次没人给你用酒化开了,她很忙。”
贺云鸿眉头微微展开了些,可没有其他表情。孤独客见雨石在一边哭着抱着黑色的斗篷,就对雨石招手,从雨石手里拿过斗篷,几下就撕开了,贺云鸿听见了声音,猛地睁眼,见孤独客这么干,贺云鸿的目光含了怒意。
孤独客却笑了,弯身将斗篷裹在贺云鸿的肩头,把撕开的大块布料推过贺云鸿的腋下绕到胸前腹部,横竖系了个两三个死结,一边低声啧啧道:“一件斗篷,就给我脸色!贺侍郎好大的脾气呀!这样就能包裹住你的上身,不会掉下来了,明白了?你是不是该谢我一下?”
贺云鸿垂下了眼睛,脸上似乎有些发窘。
孤独客再次小声说:“她定此计时,并不知道你受了刑,你莫要怨她。”贺云鸿又睁开眼睛,愕然看向孤独客,孤独客微笑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贺侍郎,你现在四肢皆断,奄奄一息,所以你不必动弹,看戏就是。”
说完,他起身打量了一番,对众人说:“好了,我们到外面去等着吧。”
人们先后走了出去,雨石低声哭,孤独客一拉他:“快走!禁军们就要到了,宣旨官带着人要回宫中复旨,我们怎么也要做做样子,尽量少些麻烦。”
雨石不舍地扭头,被孤独客拉着出去了。
贺云鸿闭目躺在地上,终于松弛了——“计”,他的剐刑是她定的“计”!她为何如此定计,只有一个可能——勇王今日入城!原来她不是只打通了天牢、要被动地去劫狱劫囚,而是从一开始动手,就已然定下了计策,将自己的性命完全置于她的保护中。虽然这个自己,只是她的前夫,与她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的人。若是她没有插手,孤独客所说自己现在四肢皆断,奄奄一息的惨状,怕就不是装的,而是真的了……
贺云鸿能感到寒气透过衣服钻入肌肤,可也许是他的错觉,有斗篷垫着的地方,就不那么冷。
他没等多久,口中的丸药还是坚硬的,牢房门外就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兵器的碰撞声。一队禁军拥着宣旨官和几个宫中太监进来了。几个刑部的衙役随着他们走来,狱卒忙跑过来开了牢门。
宣旨官进门说道:“快绑起来!上口嘞!”判了剐刑的人要先上口嘞,免得犯人咬舌自尽。
一起进来的一个衙役说道:“启禀大人,陛下曾来观刑,已经让人给犯人上了口环。”他面目平常,谁看了都记不住。
宣旨官哦了一声,“那就不用口嘞了,绑上!”
几个衙役动手,将贺云鸿的镣铐去了,又将他反拧了双臂五花大绑,放回地上。
宣旨官仔细看了看贺云鸿,虽然贺云鸿面有血污,但是宣旨官还是确认了是他。宣旨官这才高声宣读了贺云鸿的大罪和要受的剐刑,读罢,宣旨官大声说:“罪犯贺云鸿领旨隆恩!”
如果不是怕咬的口环掉出来,贺云鸿怕是要笑了,他闭眼躺着没动弹。
那个狱卒又说:“大人,犯人起不来了。”
宣旨官看了下地上从头到脚,连衣服都渗透了血污的身体,说道:“拖出去吧!”
狱卒小声道:“大人,小的们都不敢拖他了,御医说犯人活不过两天,能活着上了刑台让陛下看看就不错了……”
宣旨官点头说:“那,抬上囚车,前往刑场吧!”说完,走出牢房,去向其他人宣旨。
狱卒们去找了块板子,在禁军们的注视下,几个衙役将瘫软的贺云鸿小心地抬了上去,又抬着他出了牢门。禁军押解着担架往天牢外走,一行人经过一处牢房时,听见里面的惨叫声:“三弟!三弟啊!”贺云鸿微睁眼,见贺霖鸿在牢中拼命向栅栏处扑来,好几个衙役拉着他。贺云鸿对他闭了一下眼睛,可贺霖鸿肯定没看见。
贺霖鸿哭了,这些天本来有人送了被褥等等,每天吃的也很好,一个郎中天天来看贺相,昨夜给了丸药。可是今早就有人将被褥等全收走了,方才宣旨官来高声朗诵了一遍判贺云鸿三日剐刑并让家人观刑的旨意,贺霖鸿心如刀搅一般——凌大小姐失败了?!
贺九龄眼瞎,衙役们只绑了他的手,让贺霖鸿带着镣铐扶着他,然后推着他们出了牢门。
宣旨官去女牢宣旨后,到了天牢外,见贺云鸿已经被绑上了打头的囚车。贺云鸿背后插了写着他的名字的木牌,因受刑太重,他无法跪在囚车里,只能半坐着,身体被绑在囚车的木栏上。
宣旨官觉得完成了任务,就捧着圣旨与太监们回宫复旨去了。
他们一走,囚车旁有人拉开了贺云鸿手臂后的一个绳结,原来捆绑的绳索一下就松了许多,贺云鸿转目看去,那个让人记不住长相的衙役,正一脸无聊地站在木栏外,其他几个衙役也围着囚车站着。
女牢那边,姚氏赵氏和罗氏都被上了枷,哭着被拉了出来。
除了第一夜,贺府的女眷们也得到了照顾,饮食被褥都很讲究,她们知道这定是勇王府的人在为贺家奔走。可今早一切突变,竟然听到贺云鸿要被活剐!姚氏和两个媳妇都惊慌失措,开始痛哭。她们一出天牢,见贺云鸿满头满脸一身血,瘫软地被绑坐在囚车里,一时都更加失声。
贺云鸿听见哭声,不能回头看,可是眼睛里有了泪光。
等到把贺家的男女都赶上后面的两辆囚车,太阳已经出来了。
天牢周围的禁军站得黑压压的,将三辆囚车层层围在中间,有人喊了声:“启动!”前面有人鸣锣开道,军队开路,囚车缓慢地移动,四五个衙役走在囚车旁边。平时行刑,都是刑部人员押解,今日成了禁军的事,衙役们大概有些不服,这些人显得吊儿郎当。
贺云鸿躺了这么多天,猛一出来,被寒凉的空气冲得有些头晕。囚车的颠簸让他的伤痛加剧,他不由得皱眉。忽然,他半闭的眼里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他忙睁开眼,正好见一个楼上的小窗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该是面镜子吧……
片刻后,几个黑衣人从街边的民居上冒出,挥舞着刀剑喊道:“劫囚犯!”冲入了禁军,禁军里一片呐喊声,一阵刀枪响后,这些人落荒而逃,一队禁军追了过去。
这个插曲虽然小,但是却激起了清晨寥寥无几的旁观者的兴趣,有人喊着:“看呀看呀!有人劫囚呢!”“哪里?!哪里?!”
消息在有心人的大力传播下,迅速蔓延开去,本来,人们都忌讳在过年的期间见血,可有人劫囚,就不是刑场了,是热闹。一时,沿途许多人家都开了门户,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听有人袭击,禁军自然就停下,众多军士展开阵势,层层围住了囚车。那些打劫的人根本过不来。等到他们跑没影儿了,禁军才重新分散开,队伍再次缓缓前行。
贺云鸿眼睛望着那几个窜上了民居屋顶,跑得极快的背影,眨了眨眼,唯恐会漏过什么。这次劫囚,真是极为简陋,贺云鸿皱着眉,他想起了她沙盘谈兵时的样子……
他打起了精神,睁大眼睛,开始巡视街道两边的楼房。不到小半个时辰,囚车还没走出多远,他再次捕捉到了一扇窗户后的短暂闪光。过了一会儿,几团爆竹被扔入了禁军的队伍中,噼噼啪啪无伤大雅的爆炸后,又有四五个蒙面的黑衣人举着刀枪跳出来:“劫囚!”
此时已经有些百姓围观了,见此情景简直如同做梦成真一般,齐声惊呼。
当然,黑衣人人少力薄,被几百禁军一围,几个黑衣人乱打一气,又飞身窜上墙头,迅速地逃了。
外围的百姓们开始兴奋地议论:“天哪!真有劫囚的!这是话本里才有的吧?!”“哎呦!我可得找我兄弟去,快来看看!”……
随行的贺府男女,也看到了这两次失败的劫囚,贺霖鸿本来悲伤的情绪突然缓解了,他看看眼瞎的父亲,没有说什么。
姚氏在囚车里使劲低着头,抹着眼泪,窘迫难当!她碰上认识她的人怎么办?!她心爱的儿子要被活剐,她心疼死了!这是对她最孝顺,最贴心的儿子!她日后还能靠谁?!世上还有比她更惨的人吗?!丈夫残疾,大儿子死了,二儿子是赌徒,三儿子也要被剐而死,她自己成了犯妇……
姚氏恨哪!恨那个骗了她的贺九龄!都是他……不,是那个山大王惹的祸!贺九龄是有好日子不知道好过着!还去什么敌营谈判!有病啊这不是!当时致仕不就得了?皇帝又不可能对他剜眼割舌!她恨她的二儿子,那么多的家产!早知道,那时一与贺九龄吵架,就该和离,带着嫁妆离开!到哪里不能当个富家婆,什么都好过现在游街啊!她真后悔死了!她何必等着贺九龄道歉!谁稀罕那个老怪物!……
她正哭着,听见有人说什么“劫囚”,她忙抬头看。
旁边的禁军们议论着:“诶,你听说了吗?是以前贺侍郎娶的那个山大王!”
大家笑着:“哈哈哈,真不自量力啊!”
与姚氏同囚车的赵氏突然放声大喊:“凌大小姐!是我!是我拿了那双簪子!是我要搜你的院子!和三郎没关系!你别怪他呀!快来救他吧!……”
罗氏哭了:“大嫂!”
赵氏热泪满脸:“凌大小姐!我对不住你!三郎是个好人哪!他心有忠义!你不要记恨哪!我已经遭了报应!凌大小姐!来救救三郎吧!”
姚氏撇嘴道:“她才救不了三郎!她是个扫把星!没有她,就不会有这些祸事!”
赵氏哽咽着,嘶哑着声音喊:“凌大小姐!救救三郎!……”
贺云鸿听见了赵氏的喊声,想起大哥,眼泪涌起,泪水朦胧里,又一个闪光,他忙眨干眼泪望去,毫无惊讶地听到队伍前方又起了骚乱。
他当然看不到街边有人将一个大袋子扔入了禁军中,尘土飞扬间,几个人喊着:“劫囚!”冲了过来,可他们一入灰尘里,自己也咳嗽,灰头土脸地与禁军打了还没有三分钟,就被击退了,简直蠢哭了。……
周围的百姓们哄堂大笑起来,连禁军们也笑了,禁军第一次劫囚时还紧张,现在过了劲儿,骂道:“这都是什么毛贼呀!”“有这么劫囚的吗?!”“乡下土匪真笨哪!”“也是,一帮种地的,也就知道举个锄头。”……
赵氏不喊了,只是哭泣。
姚氏骂道:“你就别喊了!丢人现眼!我就知道那个山大王是个没用的!”
大家笑够了,囚车边上的百姓已经围了许多,有人甚至开局赌,是否还会再来一次劫囚。
贺云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注意地看道路两边,唯恐落下什么。果然,他又一次看见一个屋顶有光亮一闪,道路的另一边的墙上就跳下了几个黑衣人。一阵打斗声响起,叱喝声中竟然有个女子的声音。贺云鸿一惊,皱眉极目看过去,人头涌涌,哪里看得到?他紧盯着那个方向,终于见几个人黑衣人边打边退,上了一个二层楼阁,那个熟悉的身影挥舞着大刀,可是被逼得节节败退,最后被旁边的人掩护着进入了一个开着的门,门一关,可片刻后,追着他们的禁军们就破门而进了……
既然孤独客让他看“戏”,这肯定不是真的,但贺云鸿的心还是砰砰地跳——刀枪无眼哪!他死盯着那边的二楼露台,直到禁军们纷纷下楼,他们里面没有黑衣人,他才轻轻地透出了口气。
一连四次劫囚,最后连女的都用上了,一串儿的失败,让众人引为笑谈。消息传开,周围的人们都闻讯赶来,要看个新奇。
百姓们议论着:
“那肯定是以前嫁过贺侍郎的女山大王吧?!”
“哎呀!看来她真的是喜欢贺侍郎呀!都和离了,还来救他!”
“贺侍郎这个人一定不错!”
“可惜这个女山大王不行啊!”
“就是就是!就这么点些微道行,实在配不上贺侍郎!”……
领着禁军押解囚车的马光,是被太子亲点护驾出城的前殿前都检点马亮的弟弟。他今年二十四岁,长得有些白,单眼皮,扫帚眉,中等个子,比他的兄长马亮矮了半头。过去,他一直是跟在他哥哥身后的小弟,他的兄长死在了城外,他就成了留在城中马亮部下的领头人,算是接过了兄长的衣钵。
建平帝登基后,他因哀悼兄长,日日借酒消愁,可裕隆帝回城后,他就振作了,变得特别活跃,领着人总是和赵震的兵士们作对!每天都务必要打上那么十几架,平时张嘴就对赵震骂骂咧咧,禁军里都知道马光赵震成了对头。追究起来,就是马光觉得他哥哥死在了城外,而赵震作为殿前都检点却活下来了,这不公平!军中都知道马光与他的兄长手足情深,他这么干,大家表示理解!
既然他不喜欢赵震,赵震跟勇王近,勇王虽然与贺云鸿分了,可是裕隆帝怕勇王念旧,一定要赶快杀了贺云鸿,这么曲折地看,马光也该算是贺云鸿的对立面了,所以他领着禁军押解贺云鸿,很是尽力!
他领旨时向裕隆帝夸下了海口,一定要将囚车守得严严实实不说,还会沿途布岗布哨,抓住想要劫囚的捣乱分子!裕隆帝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囚车途中一有风吹草动,马光就命令禁军停止前进,紧围住囚车,务必要保证没有人能劫走犯人!所以乌压压的禁军,行动缓慢,一路走,一路封锁街道。太阳高升,才走出了两条街。
随行的百姓越来越多,禁军走入一条宽阔的大街,两边都是高楼,贺云鸿又见一处光亮一闪,他正要看这次是谁会跳出来,一座楼的平台上,走出了两个人,都穿着平常的文士服装,一个灰衣文士高声笑道:“虽然那些山贼们不自量力地来劫囚,可我却是很佩服他们!”
墨兰色服装的文士也俯瞰着禁军笑着说:“就是!那些人至少知道要救一个不肯降敌的人!不像这些人,助纣为虐,还自鸣得意!”
他们的声音清亮,在空气里传得好远。
马光大喊道:“呔!尔等何人?!竟敢攻讦皇上陛下的圣意?!此乃谋逆之贼贺云鸿,被判剐刑……”
灰衣文士放声大笑:“请问贺侍郎所犯之谋逆,是谋谁的逆?!他因为不愿接受戎兵营中传来令京城投降的太子手谕,才拥立了安王为帝。试问,他当时领了投降之令,献出京城,是不是今天就不用领此酷刑了?”
另一个人也朗声说道:“若是那样,现在此城中行进的,就不是禁军,而是戎兵了!”他指着密密的禁军人头:“你们不去与戎兵决一死战,却在这里帮着昏君残杀忠良,可有半分羞愧?可还算得上是我中华男儿?!……”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贺云鸿的好话,赞颂他不投降。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叫好,有人说道:“哎!这是有名的清辩居士……和……”“人家是太学院的夫子啊……”“听说他曾经在台上讲学三天三夜,无人能辩得过他!”“懂得多呀!”“嗓子也好啊!”……
听得差不多了,马光指着楼上大喊:“如此言论,与圣心不符,拿下!”
灰衣文士不屑地摇头:“我此时手无寸铁,你对我这般无礼吆喝,可我现在若是全副武装的戎兵,你可还敢如此高声?!”
有个百姓大声说:“对呀!你们不打戎兵,在城里压着这么一辆囚车有什么好威风的?”
又有一人说:“我要是你,可不会这么不要脸哪!”
一队禁军往楼里冲,一群百姓拦着:“算啦算啦!你们还不让人说话了吗?”“就是,他们说错了吗?”……
两个文士哈哈一笑,转身潇洒地进了门。
他们一通侃侃而谈,人走了,可是话语却留下了痕迹,禁军中有人表情不那么自然,有人看向了地面。
贺云鸿闭着眼睛听完了他们的演说,知道这一章节过了,就又睁眼看向前方,果然见不远的店铺上,又出现了一个闪亮,不多时,一声哭喊响起,贺云鸿看不见细节,可是周围的人在口口相传前面发生的事。
原来队伍前面有个妇女拉着两个孩童冲出来,后面跟着十几个人,一群人哭哭啼啼地在当街跪了。那个妇人说要拜谢贺相当初开仓放粮,救了她的全家,她身后的人们争相诉说当初如何受了贺相的恩典。
禁军们动手将人拖开,这些人是平民百姓,豁出去了,就又哭又闹,弄得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劝阻:“人家来说说话呀!也不劫囚,你别这么蛮横啊!”
“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你们没有妻儿吗?”……
禁军半天才将这些人都轰开了。
有了这个话头,人们就又开始了新的议论:
“话说贺相这十几年,民生安宁,战事之前,我们家过得挺好……”
“贺相一向提倡养民,不重课税。”
“贺相该算是一代良相!”……
有人向着兵士围着的囚车大喊:“贺相!你是个好官!百姓记得你!”响应者无数。
囚车里,贺九龄听见了,空洞的眼睛流下热泪。姚氏使劲撇嘴——说这些有个屁用!又不能过日子!……
诸如此类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囚车走得如乌龟爬一般,贺云鸿现在也明白了,那一个个的闪光,是对节奏的掌握,有人在拖延着囚车的行进,也在造声势。
又一次闪亮之后,几个穿着朝服的人走到路当中,为首的是宋源,他穿了官服,举手说:“停下!”然后带头往队伍中走。他是朝官,兵士们比他官阶低,不敢阻拦,只能让开,宋源带着几个文官一口气走到了队伍中间,接近了囚车。
马光握着兵器大步走到宋源等人面前挡住了他们,大声说:“你们竟敢拦阻囚车,想造反吗?!”
宋源身后的尚华荣对着囚车喊:“吾乃吏部员外郎尚华荣!贺侍郎!我在此说一声,你是好样的!我尚华荣为能和贺侍郎共事而骄傲!”
其他几个文官都开口,说贺云鸿如何为大军北征出力,如何秉公任命……
百姓们对官吏都存着分敬畏之意,现在听一群官吏如此说贺云鸿好话,更加起哄:“贺侍郎是个好的呀!”“就是!怎么能判这么重的刑?”“是皇帝泄私愤哪!”……
马光一拉剑柄:“请诸位立刻离开此地!我奉旨押解贺侍郎赴刑场,你们不该在此扰乱公务!”
宋源越过马光的肩膀,对周围的人们大声说:“我与贺侍郎共事三载,今日就是来对他说一声,我佩服他!他当初对陛下许下死守京城的誓言,未曾毁约!就是接到了太子手谕,也忠诚于陛下,不曾献城纳降!算是言而有信的君子!我今天就要在这里说一声感谢!若是他那时听了太子之言,此时京城已然沦陷!多少人家会遭洗劫,多少妇人会遇强++暴!多少人会被抓为奴役而离开故乡!多少人会被强征为兵,去攻打我们自己的城市!今日我等尚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当人,而不是在异族脚下当狗,就是因为贺侍郎当初没有听命!就是他现在的罪名,换来了我这一时偷生!你说,我不该在这里吗?!”
周围的百姓们大声喝彩,“就是呀!如果没有贺侍郎,那时接了投降的手谕,现在戎兵可不就在身边了?!”
“贺侍郎做的对呀!”
“贺侍郎是个功臣!”
“贺侍郎无罪!”……
群情激奋,满街沸腾!
贺云鸿却垂了眼睛——宋源拙嘴笨舌,脑子轴得很,这稿子的用词口语平常,可情绪激烈,听着有她的文风,他们是不是一起商议来着?她去找宋源,可是没进来看我……
马光大喊:“来人!把他们轰出去!”兵士们过来,将这些文官推推搡搡地往外赶。
百姓们不高兴了,大声斥责军士们不明是非。
许多人站出来,言辞激烈地指责朝廷不辨忠良,皇帝判刑不公!
人们如水漫开,完全阻挡了道路,庞大的禁军队伍无法通行。马光不得不让兵士们强行拉开人众,再结队成墙,挡住拥挤的人群,囚车好继续行进。
百姓们追随着囚车,在队伍外围大声呼喊:“这是冤案哪!”“贺侍郎不该受剐刑!”……
人们心中,贺云鸿不再是个谋逆之犯,而成了个捍卫京城的英雄。贺家变成了受害者,而不是罪犯家属。
这种如火如荼的热烈,将贺云鸿的押赴刑场变成了京城里最引人注目的事件。四面八方的人或是因为想看热闹,或是听到了那些言辞,深觉有理,也要来说几句,比肩接踵而来,禁军外围,人流如潮……
没人在意远离中心的城区,有成队的兵士,前往各个城门……
囚车行得缓慢,已经过了正午,还没到行刑之地。
贺云鸿听着沿途一波又一波的人言,完全明白凌欣是在干什么,这股股声浪汇成洪流,不仅要为贺氏洗冤,还要营造出对裕隆帝不满的氛围,描绘出降城的恐惧后果,激励人们不要投降……
冬日的太阳,晒得贺云鸿浑身暖洋洋的,他不再张望,而是疲惫地闭目养神。既然他成了人们瞩目的中心,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那他肯定不是这出戏的重点!今天最要紧的,该是城外勇王的冲围!那时童老将军出城,十万禁军,败给了对方一万铁骑。皇帝太子的十万军兵更是任人宰割,连赵震后来带出去的赵家军也被打了回来。勇王只有万多步兵,城外铁骑四万,他们怎么冲过来?太子掌着禁军,她费这么大周折,就是不想让太子察觉赵震的行动,避免几十万禁军公然火并,更不让太子有机会去阻挡勇王入城……
忽然,贺云鸿听到非常远的地方,隐约有一声嘘响,似是一支放哑了的爆竹,贺云鸿睁眼看去,楼宇层叠,哪里看得到什么。他想起贺霖鸿说过的她会做烟花,看来,此时城门那边有事,不久,又有一声模糊的嘘音。贺云鸿皱眉闭了眼睛,开始凝神等待,分辨方向:京城十二座城门,一定要全部拿下!还不能打草惊蛇,不然如果太子得报,让人开门纳敌……
他已经在囚车中坐了半天,口中喉间如火烧一般,浑身更是疼痛,一直被绑在身后的手臂都木了,但他却希望这囚车走得更慢些,吸引住更多人的注意力,给她争取足够的时间。
规定的时间到了,可是囚车迟迟不到,宫中的裕隆帝焦躁起来,问道:“怎么回事?!这都过了晌午。”
福昌小声说:“有一帮宵小劫囚,禁军谨慎,小心行进。”
裕隆帝笑了:“真有劫囚?”
福昌弯腰说:“每次就三四个人,一共四次,听说软弱无力,如同玩笑,已经都被打退了。”
裕隆帝挥手说:“既然无事,那就让他们快些。”
福昌小声说:“有传报说,沿途太多百姓,禁军行走不便。”
裕隆帝笑了:“那么多人来看热闹?”可他又皱了眉:“不会有人趁火打劫吧?”
福昌眨了眨眼睛,小心地说:“要不,让郑都检点的人,守住午门前……”
裕隆帝一拍椅子把手:“好!传旨,让郑昔派人出午门,迎进囚车。”还是福昌忠心,知道他就信任郑昔!
福昌躬身,出去传旨了。
不久,从皇城午门处,走出了大队禁军,迎着囚车来的方向前进,将闲杂人等全都赶开了,然后在午门前列了队。
日头偏斜之时,囚车接近了午门。马光的军士到了宫门前的禁军队伍前,就不能再向前面走了。宫门前的禁军发令说:“陛下有旨,只放囚车过来!”
马光发了号令,他的军士们闪开一条宽路,三辆囚车进入了宫门前禁军的阵仗中,只有几个衙役无精打采地跟着囚车。
得了报信,福昌对裕隆帝说:“囚车到了,请陛下登宫门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