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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云鸿没有做梦,因为他无法熟睡。
他去了家人所在的宫院,与他们一同度过夜晚。贺家在宫里的一个院落里有三个屋子,父子一屋,姚氏和罗氏,赵氏和两个孩子在一室。
罗氏与姚氏在一起时,极少开口。院子里都搭了棚子,挤满了人,姚氏觉得憋闷得很。她从周围人们的零星言谈中,听说皇城的形势危急了,她烦躁之余,又有种孩子般的天真,觉得总不会那么糟糕。
贺云鸿回来住了,姚氏特别高兴,可贺云鸿与父兄住在一起,姚氏对贺九龄看都不想看,她只能在贺云鸿来向她行礼晚安时,唠叨不停。贺云鸿安静地听着。姚氏想起贺霖鸿曾说贺云鸿下城去救了那个山大王,几次想骂那个女子害人,但在贺云鸿似乎与往昔无异的温和目光中,她看出来一种过去没有的东西,像是在层层轻纱后的剑锋,虽然隐约,可是冷静凛然。
姚氏不喜欢这样的贺云鸿。作为母亲,姚氏一直觉得了解这个她偏爱的儿子,现在,姚氏忽然感到这个儿子不一样了:他变了,他远了,她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姚氏拉着贺云鸿讲他小时候的事,说自己如何对他好,如何为他担忧。贺云鸿总是点头,姚氏觉得不够:虽然贺云鸿不能说话,但是他能写字,为何不写他会孝敬自己?姚氏心里不舒服。
贺霖鸿来扶贺云鸿去另一个屋子时,姚氏觉得贺云鸿待的时间太短,没尽多少孝心。
贺云鸿到父亲身边,只能拉着父亲的手,父子两个都说不了话,贺霖鸿在一边讲讲白天他知道的情形。
入夜后,虽然贺云鸿前一夜就没怎么睡,可他只是迷迷糊糊,每次有人在宫院外匆忙跑过,他就猛地醒来,心乱跳,以为是柴瑞派人来通知他凌欣出事了……
好容易天光放亮,他起了床。他的舌头中间的伤口本来就没合拢,两夜没睡好,伤口愈加疼痛,咽喉处又生出大片溃疡。他洗漱后,勉强进食,接着就去每日短暂的朝会。柴瑞听了半个时辰就离开了,贺云鸿留下处理民事。他必须为柴瑞保住稳定的后方,即使内城破了,他照旧调配民生,督查军兵饮食的发放,抚恤伤患,安抚人心……
朝会后,他去了议事厅,可是那里没有凌欣了。巷战开始,皇城四方都有机动兵力,随时可投入战斗。凌欣直接上了皇宫城墙,观察战事,白天不在议事厅。等到她晚上去议事厅与大家碰头时,贺云鸿已经回家去陪伴父母。
这是他的家人,他需要与他们相伴一段时光,只是他夜夜难以安睡,顶多有一两个时辰的朦胧。长时间的缺觉让贺云鸿口舌肿胀生疮,即使可以说几个字,他也懒得开口,平时依然以笔代口。
长夜中,他难免思念凌欣,但是他知道那个女子根本不会想他,既然蒋旭图已经住入了玉店的密院,她大概连蒋旭图都不放在心上了……
巷战的激烈远超出了北朝的预料。开始的挫败之后,北朝大军全数入城,集中兵力冲垮了防线,一日内就到了皇宫墙外。隔着一条护城河,北朝兵士把皇城牢牢围住。但就在当夜,没有扫平京城的隐患就暴露出来了:围城的漫长兵线,受到了来自后方的袭击。黑灯瞎火中,箭矢横飞,投石器将砖石投入戎兵的队列,因为对路径不熟,戎兵不敢随意追赶,只能胡乱射+箭……
天明后,戎兵准备攻打皇宫,可是来自背后的骚扰太频繁,兵士的死伤严重,北朝只能改变战术,回头来肃清京城的余敌,全城的巷战展开。
开始,北朝分散了兵力,全面铺开,可是很快就发现,周人兵力调动迅速,只要北朝队伍的人数少,就会落入几支周朝小队的合围。北朝再次调整战术,集中大量军力,选择街区,集中扫荡,周朝兵士也依凭着街墙高楼全力抵抗,双方激战不休。
其实最简单的,是将有抵抗的街区放把火烧了,可是内城的平民家庭已经让戎兵开了眼,内城内,多贵戚高门,各色家私古玩,瓷器衣物,数不胜数,戎兵无法舍弃,总想着杀掉周人好好抢劫了再烧光。只两天,许多戎兵就背上了大包裹,战力和速度大减。以致北朝将领三令五申,要求兵士专心杀敌,但自己却将成箱的宝物抬出城去……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京城的富裕帮助了巷战,情形比凌欣预料的稍好,过去,她以为巷战只能坚持四五天,可实际上,巷战持续了整整六天六夜。
第六天的傍晚,议事厅中,人们围在桌前,听杜轩总结战事进展。
杜轩严肃地指着地图说:“我们的据点几乎已经全被毁去,只余几处孤守,我军所余将士和义兵已经冲破包围入了皇城,现在,敌人占领了全部京城,无后顾之忧,今夜就该开始攻打皇宫了。”
凌欣点头说:“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
赵震肩膀上裹着布条:“将士们寸土必争,有些院落打得满是尸体,人都插不下脚去。有些街道塞满了戎兵的尸体,戎兵不敢入内,只能放火烧屋。”
杜轩说道:“我军死亡已近十五万,民众二十多万,敌方也该有七八万人了。”
石副将叹息:“四比一了啊。”
赵震说道:“戎兵骁勇,我朝兵士在搏击上明显羸弱,有些时候,是几个人冒死抱住一人,让同伴杀死对方。许多民众就是如此死去的。”他看向凌欣:“姐儿的那些暗门、陷阱、石磨滚,钉板坡等机关都帮了大忙,不然我们的伤亡更大。”
凌欣面色凝重,她知道对方一旦用大规模的兵力清剿城区,靠着碉楼和堡垒根本无法阻挡对方的前进,多少机关设置都无法抗衡绝对的实力,充其量就是在死拼着拖延时间,名副其实的负隅顽抗,这战果是用多少人的性命取得的。
柴瑞说道:“朕今夜会上皇城督战。”
人们出声劝,可柴瑞早就说要带领勇胜军保卫皇宫,自然不会听。
凌欣抬头寻找孤独客,却没找到。
她这些天紧密注意着巷战的进展,没多想贺云鸿,现在找孤独客,才意识到好久没见贺云鸿了,柴瑞也没提起过他,是不是病了……
凌欣庆幸蒋旭图已经入住了诚心玉店,她安排了人日夜注意诚心玉店的方向,让他们见到有山寨特有的红色报警烟花一定告诉自己,可是她一直没有得到报告,想来诚心玉店还在。她现在只需落实柴瑞一家和贺云鸿的撤离,就可以安心了。
戎兵攻打皇宫的第一夜,开始还用投石器投掷石块。大块的石头越过护城河落入宫中,皇宫的城墙周围满布了石块。因为周人也有投石器,兵士们就将没有碎的大石又投了出去,射程还更远,渐渐的,北朝就不再往宫内投石。为了不让周朝兵士得到箭矢,北朝甚至不再射箭。后来连火球也不投了,宫墙与宫殿中有大片空地,火球无法点燃房屋,何况北朝也不想烧了皇宫,毁去里面的珍宝。
到了后半夜,北朝开始人力攻城。
城外的号角声中,凌欣陪着柴瑞上了皇城的城墙。
已经到了正月下旬,河水化冰。戎兵堵住了护城河的来水,河水排放干了,露出河床的岸边火堆成行。
为安全考虑,护城河上的桥都建得纤细,有些木桥早就拆除了。戎兵们正逼迫着民众向护城河中搬运土袋,垫起攻城甬道,好把庞大的攻城车推过来。
成队的北朝兵士,逼着民工扛着长梯,抬着攻城锥,自己举着盾牌,冲过只余了些浅水洼的河道,向宫墙冲锋。
城墙上,人们不想浪费浪费箭羽,主要用棍棒打落那些攀着梯子攻城的戎兵们,或者将敌人投入宫中的石头向那些来撞门的敌兵砸下,往下面泼下热油再点燃……
周朝的军士和义兵们在城上列成队列,一人倒下,后面的人马上站上去,将敌方的攻势死死压住……
虽然此时看来,城上完全能阻止住敌人的攻势,但凌欣知道这种情形无法长久。对方的大型攻城车一过来,大量戎兵就可以拾级而上,周朝箭矢短缺,城墙狭窄,不能陈列重兵,只要敌人登上城墙,就是一片混战,戎兵身手普遍比周人彪悍,武器也更精良……
凌欣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表情,而柴瑞却是真实地情绪高昂,精神抖擞,沿城而行,随时出言鼓励将士,到处都得到了将士们感动的拜见。凌欣就是知道柴瑞正处在疯狂之中,也觉得柴瑞有股豪情,只要日后别糊涂,该是个好皇帝,一定要把他送出去。
他们正行走间,有人报说太平侯求见,柴瑞点头应了,等待之中柴瑞对凌欣小声说:“朕知道这是孙氏的父亲,可是父皇一直说他是个聪明人,也很忠义,只是倒霉娶了个恶毒的老婆……”
凌欣点头,柴瑞问道:“朕听说了姐姐的事情,姐姐从来没想过去报复孙氏吗?”
凌欣说道:“当初我讹了孙氏快一千两银子,我要是报复,是不是得先把银子还了……”
柴瑞笑了笑,说道:“姐姐心太软……”
凌欣没敢接茬——内城刚破时,赵震曾建议让人突围出去,命安国侯前来救驾,柴瑞断然拒绝了,说勤王之令已发,无需再传旨意。赵震私下找到了凌欣,让她想办法派人出城,凌欣觉得与其去找安国侯,还不如去催促梁成,关庄主也同意,又穿了戎人的衣服,趁了个黑夜,从城墙的褶皱暗影里溜下了城墙,潜出去了。凌欣知道这次如果柴瑞活下去,安国侯……可无论如何,他都是这个身体的父亲,凌欣不能说坏话,只能回避这个话题。
不多时,一个老者带着一队人走来,凌欣认出队中一人就是自己曾经见过的孙校尉,说道:“那就该是太平侯了。”
柴瑞嗯声,说道:“看着很硬朗,我父皇……”他停下。
太平侯走到他面前,郑重行礼:“太平侯孙刚参见陛下!”
柴瑞端着架子道:“免礼平身吧。”
太平侯又看向凌欣,人家毕竟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凌欣抱拳行了一礼,太平侯微侧了下身体,点头回礼。然后对柴瑞说:“陛下,老臣年迈,但当年也曾是武将,请陛下容老臣带着世子孙承功和家丁加入护卫皇城之列。”
柴瑞静静地看着太平侯,太平侯头发已然全白,见柴瑞审视他,突然单膝跪下,举起双手行了君臣大礼,说道:“陛下!老臣向天发誓!对陛下绝对忠心!誓死捍卫皇城!若有降敌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身边一个壮实的年轻人也马上跪了下来,举手起誓:“陛下!我也是一样!”
凌欣哆嗦,脱口道:“此誓可不能乱发,会实现的!”
太平侯怒看向凌欣:“我自然当真!”
柴瑞点头说:“朕信你一片赤胆忠心!”
太平侯站了起来,对柴瑞躬身道:“谢陛下信任!”
他的儿子孙承功也站了起来,跟着父亲行了一礼
柴瑞示意跟在旁边的石副将:“去安排吧。”
石副将对太平侯行礼:“侯爷这边请。”
太平侯和孙承功转身走,跟着他们的孙校尉还对凌欣笑了一下。
等他们走远,柴瑞才小声问:“他刚才说那是世子,孙承功?”
凌欣也有些疑惑,点了下头说:“听着是。”这是换人了?
柴瑞惆怅地说:“父皇说对了,太平侯的确是个忠义的……朕那时没起过心思,就没多问问父皇,许多事他能告诉朕……”他脸色黯淡了片刻,看着城外说道:“朕现在有机会为父皇母妃报这个仇,是件幸事!走吧!”
两个人继续巡城,凌欣也觉得老皇帝说太平侯忠义是对的,太平侯有一腔热血,他是老将,该看出来皇宫城墙不够高厚,是守不住的。
他们停停走走在城上绕了一圈儿,东方欲晓。
凌欣对柴瑞说道:“陛下,我弟弟他们少则两天多则四天就该到了,我们走这一路,我大约估计了一下,城外敌兵虽然攻得猛烈,但不是他们的全部兵力,该只有十万多戎兵,十万多民工。其他人,看来是在京城外防守,这也从侧面说明,勤王之兵已经逼近京城。如果皇宫危急,陛下可以……”暂避一时。
柴瑞接着说:“可以血战到底!坚信最后的胜利定是我们的,就像姐姐说的。”
看来他没变主意,凌欣怕柴瑞有了警惕,没再说什么。两个人都累了,凌欣行礼告别,分头去休息了。
凌欣觉得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个好觉了,就容自己多睡了会儿,到了午后才起身。一起了床,她就让小蔓去找孤独客。
凌欣吃完早午合并餐,小蔓将孤独客领了进来。
孤独客穿了身黑色夹服,连腰带都是漆黑的,脚上一双黑色靴子,凌欣打量了他,赞许地点头,问道:“大侠准备好了?”
孤独客脸色阴沉:“姑娘这么长时间不找我,现在突然唤我,自然是为了那件事。”
凌欣说:“陛下毕竟是皇上,大侠若是不想对他出手,可以给我个药,我会去找皇后安排。”省得日后柴瑞对孤独客生怒。
孤独客点头,掏出一枚药丸给了凌欣,凌欣接过,说道:“他们轮番攻城,日夜不休。我觉得,白天我们看得清楚,大概能坚持住,可是今夜就很危险了。他们在白天就该能铺垫起几条让攻城车过河的甬道,我不知道城上能守多久。只要一个地方破了口,就算是城破了,所以你们今夜要准备好出城。我昨夜随陛下巡城,发现西北方向攻势不是那么强,河道边没有民工堆石。如果不是敌人故布疑阵,你们可以从西北方冲出去。你们将陛下贺侍郎等人带到那边,要彻夜守着他们,皇城破时,你们就趁乱出宫。若是不能确定时机,我在的地方是皇城后宫,如果你见到有一支金色烟花升空,就说明戎兵已经深入,一定要离开了!”
孤独客闷声不语,凌欣又叮嘱:“您可得记住,一见贺侍郎就把他弄昏!”
孤独客打起精神:“……姐儿,你说援军快到了,我们能不能不出宫?”
凌欣说:“如果皇城不破,自然不必出宫,可是皇城一破,所有的敌兵都会往这里冲,这里肯定是最危险的地方,你们只要出了皇宫,即使诚心玉店不在了,你们哪怕躲在城中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比皇宫安全。而且,现在京城的外城内城的城墙多处破损,你们就是想出城也不该很难。可昨夜我发现那边该有半数兵力不在皇城,也许是在京城里轮休,也许是在城外戒备,他们是骑兵,所以我觉得你们还是躲在城中为好。”
孤独客皱着眉:“姑娘真觉得皇城守不住吗?我们的军士士气很高,连伤兵都把武器放在床边,准备战斗到死。宫中的健壮女子都组成了菜刀队,那些朝官们日夜都穿着朝服,要与朝廷共存亡。”
凌欣叹息说:“关键问题是武器欠缺。我改良了些火药,可是也没有多少,我让他们等到最后时刻才能用。昨天我听轩哥说,我们只余两万多支箭。多少箭才能射伤射死一人?肯定消灭不了多少敌人。没有弓+箭,近身肉搏,我军又处下风。他们用攻城车送上来足够的兵士,皇城的城墙肯定守不住。”
孤独客紧抿嘴唇,凌欣尽量积极地说:“可是我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从攻城到现在,他们也该损失了近四分之一,而且,我弟弟一到,他们就全完了。”
孤独客还是一副很艰涩的表情,凌欣又说道:“大侠,这些人中,陛下和贺侍郎两个人都行动不便,加上皇后,两个孩子,大侠,您可要特别小心!”
孤独客勉强开口:“我们的人功夫上乘,若只是趁乱冲出去,也不是那么难。”
凌欣深深一礼说:“那就全靠大侠了!”
孤独客抬眼看凌欣,久久不语,凌欣突然悚然,瞪眼说:“大侠!您不是在打我的主意吧?!我得去找皇后安排这事,还要去与赵将军谈城破后要在宫中进行的布置,而且今晚,我有事要做,您可以看我的信号!您可别乱来!”
孤独客长叹,站起身,走出几步,却又回头看凌欣,凌欣急得又一次行礼,低声说:“大侠!那是陛下!一国之君!贺侍郎是他的首臣!他现在就替陛下批奏折了!您的责任重大!”
孤独客说道:“姐儿,你不该……”
凌欣连连拱手:“大侠!我得去找皇后了!我会跟她说您晚饭后就到,您快去准备吧!”
孤独客紧锁眉头,说道:“姐儿,你放心,我会为你雪恨的!”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总算把孤独客劝走了,凌欣长出口气。她不在乎什么雪恨不雪恨的,她只是不好意思把三十多万妇孺老幼扔下逃跑,说来,这算是自寻死路……
送走了孤独客,凌欣就去找皇后姜氏。
城墙上开战,军队和义兵驻守在城墙附近,百姓都往皇城中间挤,空地上紧密地搭建了各色棚屋,笔直的小径通道划分出了部落,与初期的混杂不同,现在井然有序。
凌欣的小腿基本好了,只是走路时稍微有点异样,她没有坐宫辇,散步般地走过了宫院。
空气并不好,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怎么也不可能新鲜。况且才过了午饭时分,到处可以闻到些菜蔬或者烧糊了的谷类气味。
风中有种莫名的暖意,说来应该是早春了。可惜这种春意,被皇城上时时传来的喊杀声驱逐得一干二净。
皇后姜氏的寝宫外有兵士们把守着,门外的太监替凌欣报了名字进去,不一会儿,玉兰出来,笑着行礼说:“姑娘请进,娘娘说了,姑娘随时可以觐见。”
她领着凌欣进了院子,宫墙内也挤着棚户,玉兰小声说:“这些是娘娘家人府上的。”凌欣点头,到了殿门前,玉兰打起了帘子,凌欣进了屋子。
屋子里坐着站着一屋子的人,全是身着绫罗的夫人姑娘们,凌欣穿着一身深蓝色短衫衣裤,头发也是男式的发髻,一进门,就如骆驼入了羊群般格格不入。女子们看向凌欣的目光都夹杂着审视和评判,凌欣一想到破城后这些人的凄惨境遇,悲从心来,眼泪差点盈眶,忙使劲眨了眨眼,寻找姜氏。
姜氏从一群妇人中站起来,走向凌欣,扶了凌欣的胳膊说:“姐姐来了?”亲昵的态度让屋子里的人都惊讶。
凌欣忍住伤感,小声对姜氏说:“娘娘,我得跟您私下谈几句话。”
姜氏对着屋子里的人笑了一下说:“我要陪姐姐出去一下。”一屋子的人都站起来恭敬行礼:“娘娘慢走。”
一个宫女过来给姜氏披上了斗篷,姜氏挽着凌欣的胳膊出了屋门,左右看看说:“还真没有地方,去小螃蟹的屋子吧,他正和二郎在睡觉呢。”
凌欣说:“好吧,余公公在吗?”
姜氏说:“哦,他方才来过……”她看向玉兰,玉兰忙说:“奴婢这就去寻余公公。”
姜氏挽着凌欣的胳膊进了旁边的一个小侧殿,里面坐着两个青年妇人。姜氏小声说:“你们出去吧。”两个人轻轻起身,屈了下膝盖,走出了门。
屋里有两个小床,小螃蟹和婴儿都正在睡着。凌欣走到床前,小螃蟹四肢成了个大字,小婴儿双手举在耳边,像是投降……
想到皇城中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凌欣又差点想哭——她真的不能走。
门一开,余公公进来了,行礼后站在了门边。
姜氏坐在桌边,期待地看凌欣。凌欣走到她身前,觉得真难启齿,问道:“陛下上城了?”
姜氏点头:“才睡了两个时辰,早上去的城上,可是他说会早点回来和我们一起用晚餐。”
姜氏微笑着,凌欣咬了咬嘴唇,才低声说:“我觉得,今晚皇城会破。”
姜氏大惊失色,一下子站了起来,刚要说话,凌欣将手指竖在了嘴唇上,继续悄声说道:“我想请皇后娘娘用药迷昏陛下,带着孩子,随着我领来的江湖义士,在城破时,逃出宫去。”她看向余公公:“公公若是有身手好的人,也可以加入,只是不能太庞大,免得引起人们的注意。”
余公公脸上没有笑容,默默地躬身。
姜氏的眼泪大粒地流下,抽出手绢掩着嘴,呜咽着说:“可是,可是我的父母,我的姐妹,我的兄嫂们,我的侄子们……”
凌欣也觉难过,说道:“我会与赵将军商量,让老幼妇孺躲入宫殿,编整军士,在宫外继续战斗,若是城破,也许还能坚持……一两个时辰,也许援军会到来。”
姜氏抽泣:“那些姑娘们!那些妇人孩子,老人伤兵……”
凌欣说道:“我知道有这些人在皇城,陛下一定不会走的。”她拿出那颗药丸递给姜氏:“这是孤独郎中给的安眠丸药,请娘娘给陛下服下!”
姜氏接过,攥在手里,可还是哭:“真的……真的会……”
凌欣安慰她说:“也不见得,但是有准备一定不会错的。”
姜氏哭着拉凌欣的袖子:“姐姐会来吗?”
凌欣摇头说:“我对陛下答应过一件事,皇城破时要烧毁贵妃娘娘和先皇的棺柩,我得去做。”她对余公公说:“我晚饭后就会到那边去,请您跟守卫的兵士们打个招呼。”
余公公又默默地点头。
姜氏用手绢将嘴完全捂住,努力压住哭声,可还是哭得要抽搐,凌欣拉她的胳膊,小声说:“娘娘!陛下和你的孩子们能不能出去,就看你了,你可不能这么哭啊!”
姜氏努力平静,打着冷嗝说:“我……我该怎么办?”
凌欣说:“晚餐时让陛下睡了,孤独郎中会来,你们都换成平民的衣服,小婴儿要自己抱着,这样他才不会哭,他会领着你们去西北方向,今夜都在那边,如果城破,就冲出去。”
姜氏脸色惨白,浑身抖着:“我不能走,我的家人还在这里,让人带着陛下和孩子们走吧!”
凌欣非常理解她的感情,这也是自己不能走的原因。凌欣叹气:“孩子需要母亲,尤其那个婴儿,你有了孩子,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是他们的。为了小螃蟹和小小螃蟹,你必须走。”
姜氏哭着摇头:“我不能!真的!姐姐!我要是留下父母,自己逃命,我还是人吗?!”
凌欣握紧姜氏的手臂,“你作为父母,难道不希望小螃蟹和弟弟能逃出去吗?”姜氏点头,凌欣说:“那么你的父母,也会希望你逃出去的!”
姜氏哭得厉害,窗外传来妇人们离开时的谈话声,凌欣小声说:“娘娘不能如此失常。”
姜氏深深呼吸着,压抑下哭泣,凌欣说:“这件事就交给娘娘了。”
姜氏又要哭,凌欣行礼,又对余公公行礼道:“也托付给公公了。”
余公公没有表情,深深地弯了下腰。
凌欣将这件送柴瑞出城的事情安置了,心中又少了一桩负担,她向姜氏告辞,刚要走,想起了件事,对姜氏说:“娘娘,给我找个好簪子,我干爹要给我干娘的,我答应了他……”
姜氏哭着,拔下了头上的金钗,却是一支昂首展翅的金色凤凰,口中衔着一串红色宝石。凌欣忙摇手:“不,不用。”
姜氏流着泪递给凌欣:“姐姐,上次韩娘子来,给了我们一个蓝玉瓶,我没还礼,失了礼数……姐姐拿去吧。但愿,韩壮士……”她呜咽起来。
凌欣黯然地接过金钗——今夜如果城破,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自己就是给干爹当个念想,让他觉得不失信韩娘子罢了。
余公公忙说:“老奴去给姐儿找个盒子。”他退了出去。
凌欣看着哭得满脸是泪的姜氏,上去抱了她的肩头一下:“娘娘!你一定能行的!”
姜氏哭着摇头:“姐姐!你带着他们走吧……”
凌欣笑:“你说什么呢!相夫教子,那是你的夫君和孩子!”
姜氏只是流泪,余公公又进来,给了凌欣一个扁大的深色木盒,凌欣打开,将簪子放在里面的丝绸中,关了木盒放入了怀中。
她再次向姜氏行了礼,姜氏哭着还礼,凌欣受不了看她一直哭,赶快走了出去。
她怀揣着沉重的木盒走出了皇后的宫殿,有些庆幸自己不是站在姜氏的位置上。要将自己的父母亲人留在身后,这是多大的折磨!前世的凌欣也许不以为然,但是现在,她却能体会这其中的痛苦。忽然,她想到,贺云鸿不也是要如此放弃亲人?!就是孤独客不给贺云鸿什么反应的时间,不让他经历一番痛苦的分别,他总要醒来,等待他的……
幸好我日后不用纠结这些事了……凌欣安慰自己,深吸了口气,去找韩长庚和杜轩。
余公公等到凌欣离开,从皇后屋子里退出,马上去找了两桶火油,拎着去了堆满了自己册簿的小柴屋。他打开了锁,里面的箱子盒子,从地面摞到了屋顶。余公公将火油桶放下,挪动物件,留出了中间一个空地。
他直起腰,满意地点了下头,摸了摸怀中的毒+药,小声说:“宝贝儿们,在这儿好好等着我……”说完走了出去,将门锁了,钥匙挂在了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