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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之后,我就带着曾太公的骨灰回国,莱斯特也与我同行。如果我没有记错,曾太婆就是在这一年过世的。抗战虽是接近尾声,但各地的形势依旧严峻,广东也不例外。我们没有卖掉广东的宅子,所幸这宅子倒也没被日军或者兵痞伪军霸占,只是附近的邻居大多已是面生,隔壁顾家的宅子也一片死气沉沉。
我独自去见了太婆顾丽莎,她穿着半旧的棉袄子,头发编成两股辫子垂在胸前,掩在门后的小脸已经瘦成巴掌大小。即便如此,中法混血的血统也令太婆极为美丽动人。我听她戒备地问:“是谁?”
“顾小姐,我是苏墨。”
门后的她愣了许久,后来大概是想起了我这个离开广东好几年的邻居,方才将宅门打开:“苏姑娘,原来是你,这么多年过去你没什么变化,我却一下子没认出来。”
“嗯……太太呢?怎么不见她?”
提到伊娃,太婆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我无法端正彼此的辈分,眼前的太婆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女,比之穿越前的我还要小上一岁。我上前搂着她的肩膀,隔着袄子也能感受到她的瘦削。我叹气:“可以让我见一见太太吗?”
太婆吸了吸鼻子,说:“她卧病已多日,苏小姐还是莫过了病气。你能问起母亲,我已经感激。”
“我想见见顾太太。”我沉吟片刻,“我有东西要交给顾太太。”
太婆听我这么说,也就将我带去了后院。这些年,兵灾不断,顾家已不复从前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之势,当然,曾太婆能在这个乱世保下顾家的宅子已是大善。曾太婆的主卧充满欧式风格,我进屋的时候,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光洁的镜子里映出一个气质高华的西方女子。太婆赶紧走上前:“妈,你怎么起来了?”
曾太婆敷了粉,唇上还抹了胭脂,完全看不出丝毫病态。
“有客人来了。躺在床上多么失礼?”曾太婆抚了抚太婆的鬓角,说,“丽莎,你去泡壶茶来。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到的。”
“顾太太,您不必如此的。”我心中隐隐作痛,之前想好的措辞却是很难说出口。太婆依着曾太婆的话退下了。房里顿时只剩下了我和曾太婆二人。她静静地看着我,带着打量:“苏小姐,你不是人。”
她没有等我回答,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接近我们顾家有什么目的。如果你的目的危害到丽莎,那么,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她的力量还未完全消失,话音刚落,我就感受到了一股子强大的压迫感。好在这压迫感来的快去的也快,她话锋一转:“但是,这应该是我想多了。谢谢你今日来看我。”
我眼眶一红,不知道是因为被曾太婆防备着,还是看到她这强弩之末的样子,总之很难受。这时,太婆端着泡好的新茶来了,只是她的模样有几分尴尬与拘束,说是:“家中只有陈茶了,苏姑娘见谅。”
“哎,你这孩子。陈茶如何待客?既如此,不如烧壶白水来。”曾太婆对此十分讲究,被她这么一说,太婆更添尴尬之色。我赶紧说道:“不不,陈茶就好。我喜欢。”
“丽莎,你先去你自己的屋吧。我和苏小姐有些话要说。”
太婆不曾有异议,应了一声就走了。
曾太婆皱起了眉头,目光转向我:“苏墨,你真的不打算和我坦白吗?”
对上曾太婆那双看尽沧桑,通透而深邃的眼眸,我心中咯噔一下,不知为何,却是先掉了两行眼泪下来。
“我说了,您可信我?”
“先说来听听。”曾太婆眉头又是一皱。倒是我被她说的一噎,心想曾太婆毕竟是至尊女巫,见过的世面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动了动唇,便将自己的遭遇娓娓道来。我一面说一面细细地打量曾太婆的脸色,生怕刺激到原本身体就不好的她。除了一开始有些惊讶,曾太婆就没有再露出过异色。听我说完,她静静地说:“把新伦的骨灰给我。等我死后,让丽莎将我们埋在一起。”
我已经泣不成声,原本以为可以平静地说完这一切,但在曾太婆的面前还是做不到。她轻声道:“没出息。”但终究是轻叹着招呼我过去。接过曾太公的骨灰后,她嘴角一撇,凄凉地笑了笑,将之放到怀里,又示意我蹲到她的身边,那双白皙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脑袋:“丽莎……你的太婆,被我保护的太好,养成了这么软糯的性子。你曾太公在的时候,给她选了一门亲事,我见过那孩子,如果能看上你太婆,你太婆也能看上他,将会是一顿好姻缘。但如果丽莎在这事上有了别的主意,或者那孩子不喜欢她,你就帮我多多照顾她。”
“……曾太婆……”
“你既然身上流着至尊女巫的血统,就该明白,我已经时日不多。”她笑笑,“让你这个后辈来照顾太婆,是不是觉得不应该?”
“没有。怎么会呢?”
她托起我的下巴,用绢帕擦去我的眼泪。
这时,太婆丽莎又来了,她敲门,在门外说:“妈,苏姑娘的先生来找她。我将人带进来了。”
莱斯特怎么来了?只听曾太婆说:“丽莎,将德·莱昂科特先生请进来。”
太婆一愣,但还是没问原因,赶紧请莱斯特到屋里来了。
莱斯特进屋后,见我和曾太婆的样子先是一愣,但很快彬彬有礼地对曾太婆说:“冒昧打扰顾太太了。我事先不知道墨墨来探望您,不然,应该一起来的。”
“那些虚礼就不要管了。”曾太婆大概不想让丽莎听到他们的谈话,便用法语对莱斯特说,“从前我们家的孩子孤身一人,多亏了德·莱昂科特先生的‘照顾’。”
莱斯特挑眉,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应该是没料到我会把这怪诞的事情和曾太婆说,而曾太婆竟然相信了。但他很快诚恳地说:“顾太太,以后我也会照顾好墨墨的。只要墨墨不再离开我。”
“就算墨墨嫁给德·莱昂科特先生,离开或者不离开都是墨墨的自由。更何况她还没有嫁给你。再说,如果不是你哪里做不好,她怎么会离开?”曾太婆丝毫不留情面,我在一旁听了,却觉得十分受用。她瞥了我一眼,然后对莱斯特说:“你已经探望过我了,我身体不好,想多留墨墨一段时间,德·莱昂科特先生不会反对吧?”
莱斯特嘴角一僵,却是十分礼貌地回答:“当然不会。亲爱的顾太太。”
“丽莎,送客。”
……
我看着莱斯特吃瘪的模样,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早知道认亲戚这么好,我应该早点认的!当然那个时候,我也多次想开口,只是怕被人当成疯子才一直没说。如今曾太婆时日无多,我心中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除了莱斯特,你的秘密将没有任何人知道。即便是你的爸妈。
当晚我和太婆丽莎住在一起,睡觉前,满怀忧愁的她对我说起了她的顾虑——她认为曾太婆的身体一直很好,但是在见过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后,曾太婆的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曾太婆之所以这样应该和那个女孩有关。但是请了无数的大夫,都找不出曾太婆被人下毒的事情……
我静静地搂着她,心里想,其实她说的没错,曾太婆的身体出事,和那位下一任至尊女巫有关系。可是,至尊的力量是上天赐予的,凡人没有能力强要,却也没有能力拒绝。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和太婆说我要去厕所就悄悄溜出去了。
我站在曾太婆的屋外,听见她低低的哭泣声。
僵立了很久,等哭泣声停止,我才敲门。
屋里曾太婆半坐在床上,枕头边放着曾太公的骨灰。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是不是不习惯?”
虽然身边躺着活色生香的太婆是挺折磨人的,不过,我的自制力还不至于太差。我将来意和曾太婆说,她先是一愣,然后摇头失笑:“丽莎是我唯一的牵挂。现在有你照顾她,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曾太婆……”
“墨墨,你有心了。我听过中国的一首民歌,‘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我不能让新伦久等。”
我忽然明白了。
我离开了曾太婆的房间,在院子里散心。顾宅外的街道上种满杨柳,这个时节那柳絮就飞的漫天都是。有许多飞进院子,落在池塘水面,落在刚刚发芽的桃树上,还有地面上,石桌上。是啊,如果不是因为太爱曾太公,又何至于守着顾家的宅子,一等就是这么许多年。对于伊娃来说,中国毕竟是异国他乡,当初跟着曾太公,就下定了一辈子的勇气吧?我脑海中又浮现那个倒在枪林弹雨中的男人。一时悲从中来。
“小灰兔。”
我吓了一跳,立即回头去看莱斯特:“你怎么来了?”
天……他优雅地站在顾宅墙头,嘴角还噙着笑,活像登徒子一样。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来找我。”
……
“你想多了。”
他迅速爬下矮墙,从容不迫地走到我面前,然后亲了亲我的额头:“我发现这样,我会更想念你。”
“那你以后有的是机会。”我揶揄一笑,“我可从来都是乖乖女,之前连男生的一根手指都没碰过。你最好别出现在我爸妈眼底,否则他们会怎么对付你,我可说不好。。”
莱斯特挑了挑眉头:“不如我们结婚吧。”
我吓了一跳,赶紧退出他的怀抱,干笑着说:“我们不是伴侣而已吗?”
别开玩笑了,我在二十一世纪,连大学都没上完呢!我老爸老妈要是知道我没经过他们的同意就结婚了,对象还是一个老外,肯定不认我这个女儿了!看我的模样,莱斯特露出了一些复杂的脸色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懊恼。我和他相处这么久了,也不是每次都能猜中他的心思,但这一次就像是心有灵犀一样——
我知道他是一时口快,像他这种一直追求新鲜事物的人,怎么能和婚姻挂钩呢?而且,对于吸血鬼而言,结婚不结婚也没那么重要了。我心里也悄悄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生出一些失落和羞恼。我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说:“好了,好了,你快点走了。别被我曾太婆发现。”
莱斯特将我一把抱到怀里,然后狠狠咬了咬我的嘴巴:“晚安。”
·
第二天,曾太婆将太婆和我叫到跟前,平静而缜密地交代了身后事。
太婆趴在她的怀里泣不成声。
曾太婆仿佛有预感一样,果然如她自己所言,在当天晚上就平静地离世了。太婆受了极大的打击,一睁眼就在哭。所以,曾太婆与曾太公的丧事,竟是我在操办。我这一路走来,送走过太多的人。或朋友、或亲人。在德·莱昂科特老先生去世的那天,我就明白了这个现象将会接踵而至,直到时间尽头。
莱斯特也住进了顾宅,与我一同处理七七八八的事情。
头七那天,来了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拿着一张婚契。我立即明白了,他就是曾太婆嘴里说的,那个和太婆有婚约的男人。他是个守旧的男人,有了婚契就认定了太婆。而太婆呢,曾太婆的离世对她来说不啻于天崩地裂,男人的出现带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看到他们相处的样子,我就明白了,这个男人肯定是我的太公没错。
果然,彻底办好了曾太婆的丧事,男人便带着太婆离开了广东。他是在编军人,战事未完,如果不是得知曾太婆出事,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广东来接太婆一个孤女。月余的停留时间已经算是长久。我没有再掺和他们的生活。跟着太公离开那天,太婆哭成了一个泪人,而太公僵立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认识不久的未婚妻……
——这一段倒是和我所知道的“太婆结识了南下作战的太公”不同,所以我和莱斯特又跟了他们一路。原本莱斯特的读心术不会欺骗我们,但事关亲人,我还是不放心。直到看着太婆被太公家好生对待,才算作罢。
后来,我想想也是,如果不是因为有婚约在先,一向没什么主见的太婆怎么会在曾太婆去世后就离开广东呢?而能力那么强大的曾太婆又怎么不会为女儿安排下半辈子的事情?可见长辈口口相传的话不一定都是对的。
从广东一路往浙江,然后一路北行,因战事未完,而我又不能做到袖手旁观。所以等我和莱斯特回到立陶宛的时候,已经是是年年末。立陶宛已经下起了大雪,积雪几乎没过膝盖。莱斯特从来是离开一个地方就卖掉房屋,因为在这个战乱的年代,固定资产说不定第二天就会变成别人的。但是立陶宛的这座庄园,他一直没有卖掉。也许是因为和莱克特一家的交情。但谁知道呢?
不得不说的是,一旦在某个地方有个自己的住所,就会觉得有一个家。这次北行已到内蒙,我们顺便就想回到立陶宛看看侯爵夫妇,和两个可爱的孩子。——当然,主要还是我想。莱斯特只追求一切新鲜和好奇的事物,至于去哪里,倒是根本不重要。
我给孩子们带来了四个陶瓷娃娃,是由手艺精湛的民间艺人捏就的。大的是爸妈,小的是汉尼拔和米莎。
“我想,汉尼拔一定长高了很多。至于,米莎,我可爱的米莎,不知道她现在会说多少话了。”
莱斯特坐在驾驶座上开着车,听我这么说,就勾了勾唇。
“或许会喊‘德·莱昂科特夫人’了。”
我心情好,也没理会莱斯特的调侃。我们很快抵达了庄园,莱斯特将车停在庄园外,透过车窗望去,只见离开之前还齐齐整整的庄园像是黄蜂过境一般!我立即往莱克特堡的方向看去,叫道:“莱斯特,快去莱克特家!”
没等我说完,莱斯特已经将车子调了个头。但和我想象中的有些出入,莱克特家肯定出事了,只是城堡……既不是空无一人,也不是黄蜂过境。城堡里里外外都驻守了军队……莱斯特摇下车窗,说:“是苏联的军队。”
我心中咯噔一下。这时,守门的苏军已经拿起枪,指着我们,用我不懂的俄语问话。但不用想,大概也能知道他们问的是什么,无非是我们的身份和来这里的目的。我和莱斯特对视一眼,然后开了车门下去。于是我听见莱斯特对苏军用俄语回话……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学的俄语,想必是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学会的。不管怎么说,他一个西方人连中文都学的那么溜,别的语言就不在话下了……这厮的语言天赋好的令人妒忌啊!
那苏军没有再为难我们,上车后,我赶紧问莱斯特:“怎么样?有没有莱克特一家的下落?”
“没有。”莱斯特看着我,“他们带着孩子,应该走不远。”
想想也是,那些苏军占领了莱克特侯爵的城堡,是敌是友还不知道。而且,我们是被问话的人,自然不可能反过来问他们。莱斯特镇定的语气让我也平静下来,问道:“你往哪里去?”
“记不记得莱克特侯爵在附近有个小庄子。”
啊!的确是有这么个庄子,如果带着孩子和家当暂时躲避战火,他们最可能去的就是那里了!我一慌神竟然都没想起来!去往小庄子必须要经过一片树林,树林的道路只容马车经过,对于汽车来说太过狭窄。我们在树林外就弃了车,然而步行的速度也不在话下。远远的,我听见了自小庄子里传来的歌声……
“是德语。”
莱斯特皱眉。
我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速度。
小庄子外的雪地里,积着厚厚的雪。我一脚踩下去,就没过了我的靴子。
而在小庄子前,两个粗犷的士兵拉着二三岁的小女孩的胳膊,还有一人扬起斧子,用我听不懂的德语在大声呵斥什么,但我想,大意无非就是让他的同伴固定好小女孩……他的斧子是朝着小女孩的脖颈砍去的。歌声戛然而止,茫茫天地之间,就剩下那男人大声的吆喝,还有小女孩嘶声力竭的呼唤——汉尼拔!汉尼拔!
她还不知生死,只是感到恐惧。
“米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