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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怒放的桃花散发着阵阵清香,鲜艳娇嫩,宛如少女们扬起的粉透笑脸。泸城向来是繁荣的,矗立在街道两旁的商铺小摊,各式各样,一应俱全。
覃曜走在前头,身后跟了个模样清秀的少年,名唤伏玦。
耳畔有沿街摊贩的吆喝不断,辚辚而至的车马不绝,伏玦的心思却还停留在长藤山。一把熊熊妖火,烧没了的长藤山。
“臭小子!”一声妇人的高亢怒斥从白砖碧瓦的高墙内传出,擦过覃曜的耳畔。未经允许,覃曜踏入此宅院的门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户烟火人家。
院落里放着数个手工编织的竹笼,装着些许鸡鸭,自家建起的小塘里游着两条刀鲚,里房中冒出的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稻米之香。
发戴金钗,服饰华美的妇人手持与她服饰完全不符的破烂扫帚,追赶着一个活波灵动的男童。眼看着男童蹦跳闪躲到覃曜身后,妇人追赶至此,抬头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耐着性子问:“不知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听得出语气里的不满,覃曜微微蹙眉。她的声音不大:“打搅了,夫人。小女子与舍弟赶了昼夜的路,现下甚感劳累,可否借贵宅歇息一日?”
妇人用鄙夷的眼神打量了覃曜一番,一身皓雪白衣,模样生得很是标致。妇人丢下破烂的扫帚,抱臂道:“姑娘,泸城别的不多,就属客栈数一数二的多。”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夫人有所不知,舍弟自小便有个怪疾,一住客栈便起疹,寻过许多大夫也无从医治。这才不得已打扰,还望夫人好心收留。”覃曜目光诚恳,摆明了是一通拙劣的谎言,却被她清清雅雅的嗓音说得十分真切,连耳根子也不见得红上半分。
妇人瞟了伏玦一眼,少年眉眼弯弯,生了一双招桃花的漂亮眸子,衣着却是灰漆抹黑,破烂不堪,像是方才刚经历了一场大火。随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伏玦腰间的玉佩上,故作为难道:“这恐怕……”
覃曜当下明了,转身望向伏玦腰间的弯形玉佩。玲珑精巧,白玉内有黑丝萦绕,平添几分神秘。
伏玦下意识退后一步,示意不愿。说起这玉佩,是从他记事起便随身携带,爹爹说是娘亲留下的。
覃曜与伏玦的相识,不过是在两个时辰前,她却半点不顾及他的感受,弯下身来,将唇伏在伏玦的耳边,轻声道:“借玉佩一用,定会归还。”
晨光照在她随意束起的青丝上,泛着动人的微微光泽,伏玦看得发愣,竟鬼使神差怔在原地,没有阻止她将他腰间玉佩取下的动作。
这玉佩晶莹通透,映得妇人满脸乐花。她立马同意让他们住一日,并拉起小男童的手朝里屋走去,完全完了方才要追打小男童的举动。
将近子夜,溶溶月色下,覃曜坐于案前,清透的眸子里摇曳着熠熠光亮的烛火。从长藤山到泸城的这一路,伏玦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感受到他立于一旁缄默不语已是多时,覃曜动了动嘴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伏玦。”嗓音清亮,乖巧答话。
他们的相遇,还得从两个时辰前的一场梦境说起。
泸城往西三十里,有青山名曰长藤。传言,青天白日仍有妖怪出没于山间,是以,此处少有人烟。
长藤山下碧波粼粼的小河里游着一条小青鲤,它嘴里嚼着青嫩的水草,摇头摆尾以示愉悦。小青鲤是世人口中的妖怪,名唤伏玦。
三只壁虎精嫌日子过得无趣,想找些乐子。途径小河时,看见了化作原形在水里嬉耍的伏玦。他们对视一番,佯装不知,一只壁虎精捡起地上的树枝便往伏玦身上插去。
容不得伏玦反应,一柄浑身笼罩着湛湛流光的长剑袭空而来,当场的壁虎皆于须臾之间命丧剑下。血流涓涓而下,浸红了小河,染红了伏玦。
伏玦一怔,眼皮睁开,云散露高阳,万里染辉。此时的他正躺在长藤山半腰的一棵大槐树下,他摸了摸有些痒的嘴角,流了一排的哈喇子。
其实方才的梦景,曾在一百多年前真实地发生过。只是在那之后,那个头戴墨竹笠的女子携着沾血长剑,不发一言,消失在艳阳笼罩之下,再没出现过。
如今的伏玦三百岁,按人的年龄来算,顶多不过志学之龄。
伏玦自小便没有娘亲,居于长藤山的壁虎一族。整山仅存的鲤鱼,壁虎眼中的异类,因此,常年受到同庚壁虎的嘲欺。不把他当异类的,除爹爹外,便仅有二叔伏暮淮。
伏暮淮嗜赌,他的大部分光阴都荒废在妖界覆光城里的最奢华的赌场。若有幸赌赢,便喜笑颜开地带着伏玦去人间逛闹市,世间的新鲜玩意儿任他挑;若运气不佳,便冷着个脸回长藤山,看谁不顺眼便开骂。
关于伏玦独独是鲤鱼之事,他也曾亮着充满不解的桃花眸子,小手一把抓住年长男子有些泛黄的衣角,稚嫩的童音询求着答案。
而壁虎爹爹扬起一抹慈爱的温润笑容,揉揉他的小脑袋,“阿玦,你随你娘,是鲤鱼啊。”
伏玦也不知在这树下睡了几个时辰,二叔今晨便去了覆光城赌钱,一般要夜里才会归来。正想着,他鼻子轻嗅,闻到一股浓烟味儿。一个起身,朝山顶的洞穴望去。
长藤山,往日里明山秀水的世外佳源,今日却是一片浓烟氤氲,烈焰焚洞。
伏玦速步赶回洞穴,不经思考冲了进去。腾舞的火舌瞬时将他包裹,萦绕在他鼻尖的是上百只壁虎被烧焦的气味。
他卷曲着身子,强忍着胃里的翻涌。腰间构造独特的弯形玉佩,幽光隐隐。
触目处是一滩暗红的鲜血,它的主人还有一丝灵识尚未散去,他与少年说:“阿玦,爹爹不过烂命一条,不足为念。”
倍感酸涩,伏玦眼角一凉,清浅的泪珠滑落于地,在被火熏烤得乌灰的嫩脸上留下一条白亮的泪迹。
不过多时,他的眼前便成了赤蒙蒙一片,呼吸渐弱。火舌却毫无消歇之意,更是怒吼席卷。意识模糊间,忽闻一声鹤唳。陡然出现的白衣女子一把拎起他,脚尖轻点,逃离生死边缘。
垂暮斜阳,染透整个长藤山。伏玦无力地瘫跪在地上,呼吸急促,咳嗽不断。半昏半沉间,一双绣着暗花的雪履缓缓踏入他的视线。
伏玦撑着沉重的脑袋抬起来,霞光漂浮在覃曜身后的上空。她衣着素白,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就轮廓而言是美得恰好,如云水间的一株白莲。
再回头望去,那方洞穴,那些常年在长藤山嬉戏的身影,此时已化为灰烬。身侧的覃曜单手一挥,云雾集拢形成一幅景象。
那是一个长得俊美的年轻男子,他一扬手,妖火四起,直击洞穴。他说:“伏暮淮,跟本尊赌钱竟敢使诈。你躲便是。四海八荒,本尊还不信找不着你。”
自称本尊,天地间除了妖尊凌洵歌还能有谁?他说赌钱?难道只是因为他二叔赌钱使诈一事,凌洵歌竟放火烧山?伏玦心下狐疑得很。
只见景象之中的凌洵歌望着满天烟雾,熊火不留情地摧毁着洞穴,嘴角扬起一抹冷笑,随即离去。
伏暮淮归来,见这般景象心下一惊。他想施法灭火,奈何这火不是一般的妖火,以他的法力根本无能为力。他像想到了什么,掉头就跑。
景象化成云雾散开,尔后逐渐消散。
伏玦明白了自己如今身处何境,因伏暮淮和凌洵歌,导致全族灭门,他亦失去了所有。大火过后的燥热全然不见,只有彻骨的寒冷袭上心头,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全身战栗。
眼下,伏玦正立于一隅,他不解,她为何要救他,还带着他赶路且非要在此处歇息。覃曜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下一瞬,便解答了他的疑惑:“我们有同样的遭遇,同样的仇人,我爹娘也是死于凌洵歌之手。”
她望向窗外的月光,洒满宅院,虽值初春却透过骨子里的冷。这样的沉寂持续了片刻,她再次开口:“你可愿为你爹、你的族人复仇?”
伏玦当然想手刃仇人,但是他在洵歌面前形同一只蝼蚁,又何谈复仇?听不到他的回答,覃曜随手斟了杯茶,朝身侧的木凳扬了扬下颔,示意他:“过来坐。”
伏玦缓步走到案前,坐于她身侧,犹豫半晌:“那个,我的玉佩,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唯一’两字吐字极重,话毕满目急切望着覃曜。
“玉佩自会还你,不过你可愿答应我,与我一同复仇?”
“好。”伏玦低头看着自己的灰黑破烂的鞋尖,底气不足。
一口清茶入喉,她说:“我姓覃,单名一个曜。鹤妖,比你年长,你便唤我一声阿姐吧。”覃曜凌空掏出一把匕首,小刀柄上有着密密麻麻的纹路,刀刃上的银光尽夺人目,精细的做工能看出价值不菲。“你拿着这把匕首,去杀掉这座宅院里的所有人,就能将你的玉佩取回。”
伏玦直勾勾望着她手中的匕首,内心激战良久,伸手欲接却又抖着缩了回去,垂着头不再看她。
“怎么?不敢?”覃曜秀眉轻挑,手搭上伏玦的肩膀,一字一句说:“跟着我,第一件事便是,学会杀人。”
“但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伏玦怯生生地说。
覃曜轻笑,似是嘲讽:“无辜?我打听过了,这家的女主人私下里干着不可见人的勾当,这般可还算无辜?”
“什么勾当?”伏珏亮了一双清澈的桃花眼询问道。
覃曜迟疑了一下,说:“将山里拐来的俊秀男童卖到倌馆里去,可懂?”
“什么是倌馆?”
“就是,吃喝玩乐的地方。”
“吃喝玩乐的地方?二叔可从没来带我去过。”
覃曜拉过伏玦的稚嫩小手,将匕首放于其上,不怀好意地笑道:“杀了他们,我就带你去玩儿。”
熠熠灯火下,伏玦重重地颔首。
主人的房间极为雅致,壁上的泼墨画和题字想必皆是出自名家之手。一家三人,睡得正熟。
伏玦举起逐风,脑海里涌现出白日里宅院间雀跃的小身影,才经历过家族灭亡之痛的他,不忍抽去这些鲜活的生命。
耳畔立刻响起覃曜清软却不带感情的声音:“跟着我,第一件事便是,学会杀人。”又想起那日长藤山上戴墨竹笠的神秘女子,她的长剑竟在一瞬将当场的壁虎杀个片甲不留。
他要报仇,他别无选择。不再犹豫,手起,刀落。几株绽开的红梅跃然纸窗之上,构成悲壮而凄美的红梅画。
握着弯刀和他的玉佩踏出房门的时候,冰凉的月辉映在匕首的刀刃上,那抹殷红格外刺眼。
悠闲地倚在宅院门槛上的覃曜,望着院里小池塘中的游鱼,装作十分正经的模样;“小孩儿,杀只鱼给我吃。”
伏玦本体便是鱼,许是被这话吓懵了,站在原地屏气凝神不敢动弹。
覃曜朝他望去,不过开个玩笑,何必认真,便说:“诶,放心,虽说你是条鲤鱼,但看在你乖巧懂事的份儿上,我且不会吃你的。”
有风拂过,伏珏却硬扯出笑来:“你当然不能吃我,你答应了要带我去倌馆玩的!”
月影婆娑,覃曜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挖坑给自己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