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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从天河中升起,还挂着涓涓细流,皎洁的柔光映照着河边的寒玉树,晶莹剔透。枳繁蹲在阶梯上无聊地用笛子敲着白玉地板砖,她现在可没心情看那张巨大银盘子,虽说这景美吧,连续看上两个多月也真是够了,再说心里想的又不是赏风景。枳繁仔细回想一番,看来又是那倒霉催的师父诓自己。那天,他庄严肃穆地擦擦满手葡萄汁,指了指库房里堆了三百层灰的大箱子,让自己在里面找一根玉笛。
“按你说的,你遇见容与吹笛子,寻了百八十年却寻不着人。这倒也不奇怪,你虽找遍了大大小小的聚集地有些去处却是漏了的。月宫那片儿是个好地方,清幽僻静,入夜后附近常有人吹笛自娱,估摸着有些仙家怕打扰下了结界。你道行浅自然寻不着那处......拿着这管笛子跟个通行证一样,去吧。”
南辰打个喷嚏,颇为和蔼怜惜,看着灰头土脸,抓着一支摔断角笛子的枳繁,大方地摆摆手,示意她把笛子拿远点。这么一来,枳繁自是高兴得不行。南辰看着徒弟一扫阴霾精神满满也深感安慰,遂交代枳繁自己这段时间要出趟远门,宫里的芙蓉花算算也该到花期了,就劳烦枳繁收收晒晒,自己回来要用。
“再者,女儿家就该与花为伍,采花晒花,荷锄洒泪,想想就顾盼生姿,凄婉动人。任何男子见了都得把持不住,容与也不例外。”
说完,飘然而去,留下枳繁一脸呆滞地望着那绵延三里的芙蓉林。
之后的日子里,枳繁白天就卷起袖子背着竹条箩筐去收拾满园的芙蓉花,摘摘晒晒,的确荷锄洒泪了,但估摸着那场景确实很凄婉,动人嘛......没太瞧出来。
苦难的白天过去,枳繁天天夜里来月宫报到。一众仙男神女对枳繁这个来路不明的笛子爱好者颇为不解,更不解的是居然能吹的那么难听,旷古绝今。往日天河这里一入夜就有不少鸾鸟成双成对洗洗涮涮,自从枳繁来了,它们是再也不见踪影,也不知道这两个月还洗没洗澡。于是乎,枳繁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呆着,只能找个僻静处,不时偷偷溜过去瞄两眼。
想到这里枳繁就一阵气闷,当苦力就当苦力吧,到现在两个多余连根头发丝儿都没见着算哪门子事。一生气就忍不住手舞足蹈,一手舞足蹈就把笛子扔了出去,直直落入天河中。枳繁一跺脚,想也没想就跟着跳了进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不管容与来不来这里,这要是连笛子都丢了以后来都来不了。捞了半天算是走运,给她捞着了。浑身湿答答,早点回去算了。枳繁心灰意冷爬上岸,抬头一看,吓得差点又滑进去一一身墨蓝长袍的男子抱臂立于岸上,怀里戳一支笛子,居高临下看着她。身后的寒玉树悠悠地映着月光,给他镀上一层银辉。
这人,正是容与。
枳繁水光潋滟的眸子直直盯着容与,很淡定地捞出一只手,闭眼,拿笛子敲敲头,这肯定是幻觉,在水里憋气时间长了些。再睁开,“幻影”还在。
她有个极大的优点,那便是镇定。情况越危急她就越能急中生智。譬如此刻,枳繁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神色坦然,道:“前些天听到有人吹奏寒月清溪调,意境甚美,我想着要学一学便今晚来天河游游水,身临其境一番。”
上天太眷顾了,枳繁想着这俩月来自己每天拾掇得漂漂亮亮来这儿弄笛感怀——咳,虽然不怎么好听,就没一回遇着人,怎么今天好巧不巧掉进水里,好巧不巧一身狼狈,好巧不巧上神来了,好巧不巧他还来这儿了......
容与顿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是么?仙子好雅兴,月宫这片的水是出了名的冰凉刺骨,除了鸾鸟之类天生耐寒的珍禽,没人下去戏水。仙子可谓爱笛成痴,令人佩服。”这话明明句句在理,枳繁听着怎就有些别扭。不过容与上神一看便是端正稳重的君子,怎会说些调侃人的话嘛。必然是自己这套说辞太感人,想着,枳繁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呵呵,似乎是有点冷。”枳繁尴尬地笑了两声,想着怎么也得潇洒地飞上岸,事与愿违,手脚冻麻了,僵着身子爬了半天终于爬上了岸,曳地长裙裹了一身跟裹粽子差不多。而这期间,容与上神颇有君子风范地立于一旁,不加打扰,看着她爬。眼前这女子衣裳尽湿,薄薄的云锦贴在肌肤上,半透,一张脸素素净净,淌着水。看着脸似是在哪儿见过......
枳繁一起身便立刻低着头,把额前挂着冰凌的头发又往下扒拉扒拉,把脸挡得更严实。忒丢人了,以前老头儿蛮蛮都说自己丢起人来冠古绝今,那时还没感觉,今夜终于意识到他们是对的,自己丢起人来,总能遇上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机会。转念一想,其实吧,这大晚上的也看不清容貌的,容与他这么大一尊神,日理万机,见过的神啊鬼啊多了去,肯定不记得自己......今晚千万别记着了,下回,下回来个出尘绝艳的出场再记着吧......
“上神慢慢吹,小神先告退,今儿这意境体会够了......”
容与饶有兴致地看看眼前这拉扯着头发的小仙,语重心长道:“难得见着这么个热衷笛艺的,可有寒月清溪调的谱子?”
“没。”枳繁继续扒拉头发,看那势头,是巴不得集满头长发于一脸,不达目的不罢休。
“难得遇到如此痴迷之人,你改日再来,我赠你一份。”
枳繁一抬头,湿漉漉的额发贴在脸上,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很少来的,谢了谢了.......”说罢攥紧笛子便跑,没几步便被裙子绊了一跤,立马驾轻就熟爬起来,头也不回接着逃,片刻没了影。
自然,枳繁也没看见容与嘴边的似笑非笑。
一连四日枳繁都躲在南辰的和清宫里不敢出门,心里当然想见容与,可又思忖着还是缓些日子再去,到时他就全忘了,肯定不认得自己,这样,“初遇”才能美好。转念一想也不对,这要一等肯定又是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唉......心中难过便夜夜在和清宫的别院里吹笛寄托哀思。
第五日,众弟子终于忍不住了,层彦师兄作为一众代表,找到枳繁,语重心长道:“枳繁,听你一曲似是颇有心事?”枳繁惊叹乐曲最重要的就是感怀抒情,没成想自己短短几日竟能如此进步,“你可当真听出我曲中之意?”枳繁心心念念都是容与,难道层彦听出了自己的心思不成?想到这里枳繁有些害羞,遂垂下头。
“听出了,”层彦礼貌一笑,脸色顿僵,“说吧,你又押宝打赌输了多少?咱一宫兄弟姐妹给你出了,只要你别再吹这要死不活的曲子。”
枳繁手里的笛子落到地上,滚了滚。
吹笛子给枳繁带来了外快,这是她所没能预料到的,只不过这笔意外之财不怎么令人开心。
没办法,枳繁抓着笛子去了月宫。不如先悄悄窥看一下。透过枝繁叶茂的桂花荫,枳繁瞅见容与竟然在那儿!太好了,没想到这么走运,才隔五天就能见着。但,今晚怎么那么多仙子啊?准确地说是容与近身三丈内没有,三丈外一堆,全在吹笛子,好不热闹。
不管那么多。枳繁很是紧张啊,整整衣裙又理理头发,等会出去一定要端庄优雅,莲步轻摇。“嗨——真巧,上神也来吹笛子?”对对,就这样。
待她将开场白默念了十七次后,终于走了过去。
人呢?容与怎么不见了,难道已经离开了?枳繁把自己鄙视了一千遍,懊恼地敲敲脑袋。
“寒月清溪调。”背后响起一沉沉的男声,是他。
枳繁一喜,连转过身来。不对啊,这么说,容与记得自己?不要啊,枳繁是很想他记住自己,可是能换一种方式么......
容与看着枳繁的脸像调色盘一样变来变去半天不接曲谱,便把手一抬,锦帛盖她脑袋上了。枳繁醒过神来,拉下头上的锦帛,赶紧追上去,心道都这样了不管怎么样再不能让他走了,绕后自己一等又是不知多久。
“上神,我刚才是在想您日理万机居然记得这件事,所以一时出神了......”枳繁好不容易追上,这容与看着步伐不急不缓,怎么走得这样快?
容与一听,停下来看着她,道:“换做任何正常人看着你从水里那样姿态优美地爬出来都会忘不了,不足为奇。”面色不改,好像在说今天晚上吃炒白菜一样自然,全然不顾听话人的尴尬。
枳繁咳了一声,道:“那什么.....”理理鬓发,“上神您肯定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枳繁,枳呢是崇吾山特有的一种果子,繁呢,就是多。老头儿.....不我爷、爷、取这名字是祝愿我崇吾世代昌盛,长长久久,也希望我健健康康。是不是很好记?”怎么说,名字先要让人家记住,这样也不枉吃这么多苦头丢这么多脸面。
容与颔首,道:“确实很健康。从天河里爬起来不仅没病现在还能这么大力气拉着我。不常见......”
枳繁看着自己的手,它们正拽着容与上神的胳膊.....立刻松开。
“呵呵,呵呵,手有时候不太听话......”
容与拿过枳繁手里的笛子,仔仔细细打量了几眼,道:“这是你的?”
枳繁道:“嗯嗯,我师父给我的。”
“师父?南辰么?”
“上神不愧是上神,居然一猜就猜到了。”枳繁佩服,怎么看出来的,难道就凭一支堆了几百年灰的笛子?
容与把笛子在指尖转了几转,道:“用不着猜,上次就觉着眼熟,仔细看看,这笛子本就是我的。”
“咦?”什么?这是容与的?
说来也久远了,还是几百年前的事。那时南辰听闻容与用紫金玉制了一支笛子便找他讨要,美名其曰祭祀之礼需要,容与不允。之后南辰就日日来扰人清静,非跟着众乐者学习笛艺,趁机盗走此笛。容与发现后要他归还,他推脱说谷梁山仙翁借走不还。容与清楚南辰脾性,索性便懒得追究。
枳繁啧啧舌:“师父这鬼话这一听就是骗人的。谷梁山那老头只喜欢吃吃喝喝,经常跑来找我爷爷蹭,哪里会爱好什么笛子,要是我我一定说送给了某宫仙娥,如此怎么着你也不好搅人姻缘。”
容与拿起紫玉笛,没办法,南辰智商一向不怎么够用。他抚弄缺损处,道:“想来是弄残了不敢来见我。”
“嗯嗯,一向知道师父不要脸,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更不要脸的是就这么个赃物居然还敢给自己,更可怕的是明知道可能遇见赃物的主人。
“有这么说自己师父的?”容与闻言一脸严肃对枳繁说到。
枳繁果然被唬住了,忙道:“不是不是......我是、我......”这可不行,尊神们最讲究个礼仪尺度,刚才不小心把心里想出来的直接说了......
“你来吹奏试试。”容与看着她那吞吞吐吐的样子煞是好笑,也不多说,只把笛子递上。
枳繁傻眼了,自己来这里从来都是心猿意马,吹什么啊吹......这要是来真的不得把脸丢干净。接过笛子正不知怎么好,却闻一清越女声。
“不如小女来吹奏一曲。”
眼前这女子可不得了。云发半绾,斜插着一支飞雪杏枝簪,鹅蛋脸面,美目流转。一身浅蓝色留仙裙,月色下更显身姿飘逸。
女子缓缓来到二人跟前,向容与颔首。
“枳繁妹妹初学不久,不如让浅臻吹奏一曲,也请上神看看是否有所进步。”说罢,冲容与微微一笑,枳繁想象中的端庄不失风韵在自己身上没看到,在这人身上倒是淋漓尽致。
枳繁闷闷道:“浅臻所言极是......”这女子常在月宫云台与其他仙子一同练笛,自己混了这么长时间也认识她。是哪家的女儿来着,出了名的貌美如花,才华横溢,温柔娴淑......好词都用上就差不多了。
闻言,浅臻玉指轻抬,一首寒月清溪调吹奏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悲切动人,再仔细听,那其中的情义简直如滔滔天河连绵不绝......枳繁鼓着脸听,心里知道这也算是救了自己一马,可是就是不爽啊不爽,没事吹那么好干嘛,羡慕嫉妒恨。
一曲完毕,容与道:“不错。”
闻言,浅臻面上略有飞霞,煞是好看。
“上神谬赞了。”浅臻心想没想到能跟容与上神说上话,他这几日竟然天天来此,想来上次见着他还是五十多年前呢。那时也没说上话。上神位高权重,即使不刻意端着架子平日也无人敢近身,好在今晚也算是抓住了机会。
见看着枳繁那一脸愤世嫉俗,浅臻接着说:“不如枳繁妹妹你再来吹奏一遍?”反正自己也展现完了,不如送她个“机会”,礼尚往来嘛。
“啊?”枳繁没想着还来一次,怔怔道,“呵,我、我才学了两个月呢......”
浅臻柔柔笑道:“枳繁不必害羞,小女这般驽钝,学两个月也能吹《妾有情》了,想必妹妹比我强得多。”情真意切,谦逊有加。
太会说话了......枳繁见逃不过,极不情愿地拿起笛子。
三两声后,桂花荫中扑腾出几只蓝羽雀;
三两句后,桂花荫里窸窸窣窣一片,突然飞出一群鸟儿......
“呵呵......”枳繁捏着笛子,“我就说我还是不要吹了嘛......”
一众小仙想笑却又不好在上神面前失态,闷闷憋着。容与倒没什么反应,拿过紫玉笛,置于唇下,轻轻吹奏。
宛转悠扬,真如清溪洗月,寒意无边。若说方才浅臻所奏还带有一丝妩媚哀愁,此时的曲子里却只有清冷疏离。
诶,怎么真有点冷呢?枳繁手一伸接到几丝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变成了泼瓢大雨。再一看周围,浅臻等仙子周身都已起了结界,一脸沉浸。枳繁连忙捏诀起结界,没撑一会儿就又雨丝飘进来,接着,像是一整盆水淋下来——道行到底是浅了。毕竟容与的修为深,即使不是刻意为之也难抵着。
“喂——上神,上神!”枳繁两手遮着脑门儿,敲敲容与上神的结界,眯着眼,活像只被雨淋焉了的青蛙,说一句话吐半口水,边比划边喊:“能不能麻烦您换个花样......”
曲停,雨亦停。
这一吼,众人纷纷看着她——煞风景。而且这么没大没小,容与上神即使因为气度不予计较,旁人都觉得难以容忍。
枳繁看看依旧衣袂翩翩的众神仙,再看看自己滴着水的裙摆,不禁有种错觉——刚才只有自己这儿下雨了么?
神与神之间的区别,怎就这么大耶......
容与瞥了落汤鸡枳繁一眼,笛声再起。
这次,白雪纷纷,如洁白的柳絮轻轻落下,隐在桂花荫间。
如果自己穿着一身干衣服,倒也会好好欣赏这美景,可是,浑身湿透的情况下还看个鬼看啊!枳繁上下搓着手臂心中呼喊快冻死了。一曲终了,枳繁觉得这应是今生听过最长的曲子,不愧是寒月清溪调,果然够冷够寒够“冻人”。
众仙如从梦中醒来,心中感叹容与上神不愧为笛艺大家,一曲即天籁。见容与不言语,纷纷自觉散去,不敢扰他清静。
除了枳繁,她已经抖得走不动了。
容与看看发丝还残这几片雪的枳繁,道:“这紫玉笛如何?”
“好....啊?什么意思?”枳繁僵着身子,难道刚才不是上神用法术渲染气氛?
容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笛,道:“紫玉笛不是普通乐器,而是一件神器。当年本座制它是用来降服妖兽火炎的,没想到你的好师父盗了去,差点误事。”
“啊?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不去追回来?”枳繁心想火炎可是了不得的妖物,要是那时候因为师父贪玩连累他受伤怎么办。
容与瞟瞟紧皱着眉的枳繁,语带不屑:“那么只小兽倒不值得费心,用剑随便砍砍就好。”
用剑随便砍砍就好......
随便砍砍就好......
枳繁抽抽嘴角,大神的世界果然不是尔等凡人可以理解的,火炎出了名的凶猛,到容与手上就是随便砍砍,您老剁白菜要不要再加点醋?炒一炒更好吃。
“那,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枳繁想,不是刚好遇到就想起来追债吧......可不关我的事。
“既然遇到怎么可能不追债。”把笛子再一转,插在腰间,容与淡淡道,“问问南辰阻碍伏魔该当何罪,然后,让他来涵虚宫请罪。”说罢,离开了。
“诶!等等......”枳繁心道你不是说随便砍砍就好吗?那就是说有没有笛子都无所谓,你不过是自己趁机制着玩儿。
枳繁想拦住来着,无奈人家瞬移太快了.....这下惨了,虽说笛子是上神的,可怎么跟师父交代啊!最关键的是,没了笛子以后都来不了,再也“偶遇”不到上神了啊啊啊——
枳繁就伸着手,欲哭无泪。说怎么运气这么好短时间内还能碰上,敢情人家是特意等着她追债啊。
第二天,据传浅臻仙子笛音宛转,引得蓝雀起舞,连鲜少露面的容与上神都与她同奏,难道向来远离俗世的上神也动了凡心?......听得枳繁一是感慨神界八卦之离谱,而是怒火中烧——那鸟明明是自己引来的,虽然是因为难听......但也不能乱传啊!而且什么合奏,明明是各吹各的好么?我不也吹了!怎么不传自己和容与呢?遂心中的怒火通通发泄道一棵又一棵芙蓉花上,以前是摘,现在,拳脚相加之。比如说此时枳繁就掐着一棵花树猛摇,花叶纷纷。就这样,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