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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宁八年冬月,韩德让已代父守南京数载,政通人和,百业兴隆,边境也无大事。南京本来就富甲辽国,这几年,韩德让又精心治理,南京成了宋辽边境上最大的榷场,城内商贾云集,人烟辐辏,随便走在大街上,就可以听到各种方言俚语,汉人,契丹人,女真人,高丽人,回鹘人,党项人,波斯人,大食人,不用通译,打着手势双方都明白个八九分,成交不成交都喜笑颜开,哪怕在议价之际争得面红耳赤。
这日,韩德让忙罢公事,来找二哥耶律斜轸,刚巧耶律斜轸正要出门上街,刘玉兰近日特想吃酸的,萧婉容便让他到街上买点橘回来。橘在南京可是稀罕物件,岭南的橘极少运来,川橘虽有得来,但泛江跨州运来,多半已腐价也高的很,一张羊皮换不了几个。耶律斜轸并非舍不得几张羊皮,关键这岁末,天寒地冻,只怕没有,但被萧婉容催逼着,只好去试一试运气。
兄弟俩信步来到集市,东瞧西望不见半个橘子的踪影,倒是人多,熙熙攘攘,沸沸扬扬。也许是快过年了,各地客商都拥来了,想赚最后一笔,市民也都开始置办年货。有钱不买腊月货嘛,到了腊月最后几天想买也买不到了。那时商家断了货,该回家都回家了。即便买到,也是死贵,很不划算。
最后,他们总算在一个小摊上找到几个川橘,干瘪瘪的,暗红的橘皮上如涂抹了一层灰,一问价钱,吓得吐舌,韩德让让店主全包了,递上银子。耶律斜轸与他拉扯了一番,终拗不过韩德让,成全他做叔叔之心。
二人拿着橘子走在人丛中,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来到一个酒店门前,举头一看,见匾额上书“怀乡楼川菜馆”。早有伙计上前迎接:“客官,外面天冷,进屋喝几杯,暖和暖和身子,小店虽比不了汴京城里聚福楼,赶不上南京城里满春馆,但小店请的是地地道道川菜大厨师,用的是地地道道川菜火锅料,包您满意,包您还会再来。
二人跨入堂内,店内收拾得很干净整齐,他们便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点了几个菜,慢慢地饮酒。在他们不远处有一桌商人摸样的人正吆五喝六地划拳喝酒,听口音是中原人氏,都喝得满面红光,嚷得声嘶力竭。
韩德让不会划拳,但爱看别人划拳,酒酣耳热之际,真性情都流露出来了,赢着得意洋洋,输者也豪气干云,一仰脖子一杯酒吞得罄尽,绝不含糊,这才是好汉气概。
他们一边看那帮人划拳一边聊一些家常。
“二哥,玉兰嫂是不是真有喜了,爱吃酸的?”
“不知道,她原来也爱吃酸的。”
“婉容嫂子真贤惠,竟然不吃酸的。”
“有时也吃,醋坛子每个人都有一个。”
“二哥,你现在很不容易,你一人要养活一大家人,刚才为几个橘子你还跟我拉扯半天。你那里像我,一个人过得多逍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三弟,二哥劝你还是早点找一个,一个人过得再好,还是孤单,你别说,我知道你的心,唉,你我都是铁心,但我还是想通了,娶了婉容。婉容对我比玉兰对我还好。而且你跟我又不一样,除非你打一辈子光棍。”
“二哥你别说了,我已经绝了娶妻的念头,这辈子就这样过算了。”
耶律斜轸摇头叹息,韩德让眼中泛着泪光。
“二哥,这段日子你算是赋闲在家,好好陪二位嫂子,享享清福。”
“唉,我知道会这样的,自我带你玉兰嫂回来我就准备着,不过我不后悔,我现在过得很快活。”
“别丧气,二哥,以你的才干,哪里会埋没呢?她只是在气头上,消消气还会重用你的。”
“她这口气恐怕一时半会消不了。”
二人一时陷入沉默。这时,那桌客商停止了划拳。一个红脸红眼睛的客商敲着桌子说:“诸位知道不?汴京出大事了。”那神情严肃又神秘,连耶律斜轸韩德让也凝神想听。
“出什么大事了?”同桌问。
“皇上死了。”
“赵匡胤死了?”耶律斜轸心里一嘀咕。
“皇上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是被人害死的。”
“被害死的?”众人大吃一惊。
耶律斜轸,韩德让也吃惊不小。
红脸客商小声说:“是被他弟弟害死的。”
众人更是惊得面面相觑,头梗在那里,半天不得动弹。耶律斜轸,韩德让也瞪大双眼看着那红脸的客商,似乎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
红脸客商见众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便有些急了,说:“怎么?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小舅子在宫内当差,知道内情,一个宫女亲眼看见的。本来皇上是病了,卧在寝宫,几日未曾视朝,但也不是不治之症,况且皇上才刚刚五十岁,也不算老。皇上在床上睡了几日,发烧,神智有点不清。皇上生病之日,他的弟弟,也就是晋王赵光义倒很殷勤,亲奉汤药。大家都知道,皇上曾有约在先,百年之后传位与晋王。可是皇上千不该万不该呐出这么一句话。”客商喝了几口茶。
众人忙问:“什么话?”
“当时可能皇上烧糊涂了,也没留意赵光义就在身边,竟说出‘江山是朕打下的,能给谁?’诸位想想,赵光义听到这话能不害怕,能不气急吗?皇上能夺了周朝的位坐上江山,赵光义出了不少的力,黄袍加身,就是赵光义一手谋划的。事成之后,皇太后便要皇上晏驾之后传位给赵光义。如今想反悔,赵光义岂能答应?况且,次日皇上又让人到岭南召回皇子德昭。赵光义听后不发一言。就在当晚皇宫大内戒备森严,一概人等,不准随意走动。这时,那个宫女要出恭,她都憋了一个多时辰了,面红耳赤,又不让出去,急得团团转。她忽然想起阁楼里放着一个洗脚盆,便爬上阁楼,正欲行个痛快,突然她看见一个人闪进皇上的寝宫。寝宫里燃着蜡烛,烛光透过纱帷幽暗昏黄,人影投在纱帷上鬼魅一般。那人悄无声息地靠近龙榻,突然举起一柄斧头向下砍了数下。寝宫内似乎一股阴风扫过,纱帷飘飘,人影在纱帷上扭曲摆动。那人又在寝宫内忙了好一会,似乎在给皇上盖被子,又仔细周围察看,察看窗帘时,掀开帘子,宫女看清了那人正是赵光义,吓得恭也没出成,拧着裤子站了老半天。”
大伙儿听了头皮发麻,如夜行路上遇到鬼影魅踪一般。
耶律斜轸不等吃完饭,便与店家结账,拉起韩德让回衙。
韩德让埋怨道:“二哥,干什么这么性急?饭也不让人吃好。”
耶律斜轸说:“赵匡胤死了,有大事可干了。”
韩德让说:“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不管怎么,赵匡胤肯定死了,如真像那人所说,宋国必会大乱,那时,我们就有机可乘了。走,快回衙门,说不定探报已到了。”
二人回到衙门,果然探报来了,赵匡胤真的死了,赵光义继承皇位,封其弟赵廷美为齐王,其侄赵德昭为武功郡王。探报没说赵匡胤的死因。
“三弟,我要去行在。”
“皇上可能已经知道此事。”
“三弟,你有所不知,这赵光义比赵匡胤还阴险狠毒,而且志向远大,常有恢复大唐江山之志,他继承皇位,必首先灭汉,再取幽燕,不可不防。”
“二哥言之有理,宜早作准备。”
耶律斜轸当日便告别家人,启程去行在,一路放马趱行,数日便到了,连口水都没喝,就到殿外求见。从早晨站到午后,未听宣进。群臣一个个都从内殿出来,见了耶律斜轸点头打招呼。耶律斜轸拉着耶律贤适问,朝廷知道不知道赵匡胤驾崩。耶律贤适说知道。耶律斜轸问朝廷做何打算。贤适说正在商议派谁去吊祭。斜轸问朝廷未作别的打算。贤适反问作什么打算。斜轸说我要见皇上。贤适连忙阻止:别,你别去,都散朝了,明日见也不迟。
耶律斜轸只好怏怏回驿馆去住。次日早朝,险些被挡了回去,还差点办了个擅离职守之罪,幸亏耶律贤适从中说话,才得以进殿。看起来朝廷已商议妥当,派遣郎君王六,挞马涅木古使宋吊祭。
耶律斜轸几次欲言,都被萧绰打断,弄得窘态毕出,他红着脸,向前跨出一步,昂声说:“陛下,臣耶律斜轸有本要奏。”
耶律贤听见耶律斜轸单呼自己,心中高兴,忙说:“南院大王有何本奏?快快说来。”
耶律斜轸说:“现在坊间闾巷都盛传赵匡胤死的蹊跷,乃其弟赵光义所杀,宋国境内人心惶惶。我们何不乘此机会讨伐赵光义,夺回三关。”
萧绰轻蔑一笑说:“大王开口,寡人还以为是什么锦囊妙计呢。原来取道听途说之词,行挑起兵祸之险。人家宋国已差使告哀,寡人问得清楚,赵匡胤死于疾病。宋使尚在归途,要不要追回南院大王问个清楚明白?”
耶律斜轸说:“三关险塞,若能夺回,进可以讨伐赵宋,退可拱卫南京。若不乘此时夺取,恐以后难以收回。”
萧绰说:“三关本是汉人地盘,先帝已给了周国,宋继周而立承其土地,理所当然,况大辽已与宋国订立盟约,互不侵犯,这些年天下太平,人民安康,有何不好?兵端一起,连年征战,劳民伤财,不得宁日。收复三关,不可再议。”
耶律斜轸说:“皇后恐怕是一厢情愿,赵匡胤与我订立盟约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好腾出手平定南方,如今南方平定,正是我教雄的时候。那赵光义雄才不输其兄,奸猾狡诈更甚一筹,胸怀大志,有吞并天下之心,皇上,不可不防啊。”
耶律贤说:“卿说得有理,防人之心不可无。”
各位大人也附和称是。
萧绰说:“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害人之心不可有。”
耶律贤问:“依卿之见该如何防备?”
耶律斜轸说:“赵光义要与我争雌雄,太原首当其冲,赵光义必先取之。”
耶律贤说:“卿让朕援助太原?”
“不,臣劝陛下夺取太原。”
萧绰忙说:“夺取太原?北汉是我友邦,你怎敢叫皇上干背信弃义之事?”
耶律斜轸忙跪下道:“皇上若不取,必为宋国所取,若为宋国所占,其军北向可越过长城,进我腹地,逼我上京。东向可配合攻打南京;若为我占,则若插入宋国心胸的匕首,越过黄河,数日可达汴京,若一路出燕京,一路出太原,则河北之地,乃至宋国可全收囊中。请皇上三思。”
萧绰讥道:“那刘继元一心一意认我大辽为上国,每岁朝贡不绝,也对南院大王有所贡献,难道前面受了人家的恩惠,后面就忘了人家的情义?南院大王,你的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耶律斜轸脸涨得通红说:“不取太原,必以其资宋,到时,后悔晚也。”
萧绰说:“兄弟睨于墙,不正好给别人可乘之机吗?”
耶律斜轸知道萧绰记恨自己,多说无益,便含泪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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