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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已经是大败了,连平安京城都守不住。平家一直向九州岛逃过来了。虽然他们在濑户内海上已经聚集了西日本的所有海船,准备决战一场后回复京城。但如果这场海战失败,他们船上的安德小国主也许就只有跳海自沉一条路了——”
她轻轻叹息着,告诉着蕊娘:
谋反的东日本领主们已经在占领的平安京城另立新皇了。
“扶桑人自唐末之后,一直没有向中土称藩。平氏如今却突然派了式部丞到了大宋国使的船上,请他们登岸。平家不过是想借助外力,为这场决胜之局再加一层筹码。”
她并不知道,大宋国使楼云能不能看出这其中的玄虚。
只不过,他必定是怀疑了,船队才会在五里之外停船不进,又突然摆开这月下国宴。
“大娘子,季三哥是发现濑户内海上全是战船,连扶桑海商的内海商船都被征用了,他无从下手。所以他才没有去打劫?反而去了东海上……”
季蕊娘总算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曲折,却又疑惑了起来。
她悄悄地看了看季青辰,期期艾艾地小声问道:
“那……那季三哥要趁着扶桑人自己打战的时候,去抢几块地盘,让坊里的哥哥们都能成家,也不可以吗……”
“……”
她有些意外,侧头看这孩子。
要知道,禁止与扶桑人联姻,禁止混淆血统,是坊里公议的坊规。
这也是她面对三郎要入侵扶桑,要改姓易名的要求,坚持不变的原则。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这孩子是一定明白的。
“可是,大娘子不是说过——”
季蕊娘被她看得有些胆怯,却还是小声说着,
“这条坊规是因为要让南北坊的叔叔伯伯们都不吵架,踏实一起做生意。还要和大宋商人好好相处,所以才定下的。大娘子说过,如果情况变了,坊规也可以变。我……我觉得现在情况就已经变了。”
“……你说的没错。”
她苦笑着,连这孩子都不服,更何况是季辰虎。
好在,这半年的时间,让她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扶桑内乱的消息,也安排了迁移坊民的计划,她更有了能说服季辰虎的理由。
“这一场内乱来得太快,三郎的骑射之术没办法让我放心……”
车已经走出了中坊大街,向老街方向驶去,季家小院的后面就是她的内库工坊,
“你想想,平家虽然是九州岛的海上出身,但在平安京城也有了几十年的积累。他们却仍然在陆上打得一败涂地。一直被赶到了濑户内海才勉强站住脚。我们坊里那三千多的坊丁一大半连马都没见过,为了抢女人做老婆就冒着性命危险去厮杀——”
想着南坊里那些十八九岁的年轻后生,她摇了摇头,
“我们不是扶桑本地人。我们靠着三万坊民齐心合力才能在这异国他乡生存下来,才能衣食温饱,就算是伤了死了一个人,我唐坊哪里又受得起?”
季蕊娘一想到自己哥哥季大雷也没有成亲,说不定也要上战场,难免也有死伤的危险,顿时就闭了嘴。
“三郎要自立门户,这是好事。我何尝不想如了他的意?把内库和田庄都交到他手上,让他要粮有粮,要钱有钱?再加上工坊里一直都在仿制的火器、弩箭、铠甲、投石机,他如果只要几块地盘容身,有我和二郎帮他,他也未必一定要改姓……”
她本来还是向季蕊娘说着话,到后来,渐渐变成了喃喃自语,
“但他连自己穿衣吃饭的帐目都填不平,手底下的人大半都是图着眼前快活。没个长久之计。他带着这群人出去厮杀,我只怕他们出坊过不了几天,就全变成了一群打家劫舍的流寇……”
更让她担心的是,三郎的狂症要是再发作,现在可再没有空明大师替他诊脉。
现在,也没有那连法号都没有留下的老武僧出手,帮他调整紊乱的内息了。
她这般详细讲述着,开始时还是在教着小蕊娘,到后来就已经是自顾自地低语。
小蕊儿竖着耳朵也只听清了两三个断续的字句,只觉得她的手心微凉。
她抓紧了大娘子的手,抬头担心地看着她。
似乎因为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季青辰低下了头,看着这女孩子在月光下洁白娇嫩的面容,还有她大眼睛里,半大孩子特有惶恐与担心。
她不由得就想起了坊外那一千多名的坊女。
那些女子驾着尖头渔船,点起渔火,她们和街坊姐妹笑语着,煮熟家常鱼粥,度过这漫漫长夜……
她愿意看到她们学着大宋庶民的结-社风俗,在平常做工和操练之外,还自由组织起各种会社。
坊里的弓箭社、草药社、乐器社、阵图社、舞蹈社、绣画社、采珠社甚至还有弩机社等各种社团都有,是坊民们看着东坊里的宋商的习惯而仿效的。
大宋商们不用提了,六大纲首手下都有组织起来的互助钱社,为的就是互相担保筹本钱。除了和外地海商竞争时扶持一下小海商,他们的目标是放高利贷。,
另外,东坊的小宋商十分多,他们中为了赚钱几年不回去的人更不少。
好色怕寂寞的男子,会租了扶桑女子做妾顺便陪聊天。更多小宋商为了省钱,也为了扩展人脉,时不时就组个社,组个会,一起喝酒、弹唱、看书、赌博、斗鸡等等不一而足。
唐坊女子们的小社团,不仅自娱自乐,也能强身健体,增长见识。
但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唐坊没有受到直接攻击的情况下,让她们上战场。
“大娘子,难道真要和王纲首和好吗?”
季蕊娘犹豫着,想要问些什么。
她明明记得:
大娘子半年前,也向来提亲的泉州陈氏打听过福建八位海商纲首,打听他们手下三千二百余名福建海商。
大娘子也曾经问过,这些福建海商有没有和外夷人结亲的习惯。
她甚至还记得,当时大娘子还问他们,福建人有没有迁民到附近一个叫琉球,大娘子也叫它台湾的海岛上开荒的事。
就像刚才她问左平时一样。
只不过,那时大娘子和福建海商根本是敌非友,和陈家管事的问话更多的是旁敲侧击。
大娘子不会像今天对左平这样,直来直往。
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听懂。
要不是这一次她也在旁边听着,她根本不会突然想明白:
原来大娘子半年前和泉州陈家说亲时就有了这样迁民回大宋,和宋人联姻的打算。
所以她小蕊娘也终于想明白,唐坊人口有三万,连她都知道不可能一口气全迁到在大宋……
大娘子对西坊的扶桑商人都还戒备万分,他们坊里这么多老老少少,哪个大宋的官府会敢让他们全都留下来?
只不过,大娘子必定早有所准备。
台湾岛也许是个中转地点。
想要回大宋的坊民可以先迁到那里,再慢慢向明州和泉州迁过去。
甚至她小蕊娘还知道,大娘子在写给文昌公子的信里,就偶尔问过福建移民去台湾岛的事件。
尽管只提了一两句。
“大娘子,福建路那边……”
她小声地问着。
季青辰向来喜欢她的心思灵敏,便也笑道:
“总不能再把筹码全压在江浙。”
牛车沿着月光碎落的砌石小路,缓步前进,上了坡,过了季家小院,向内库方向驶去。
内库后的水门码头,正通向驻马寺。
季青辰并没有多提将来迁民回大宋的事,只是笑道:
“王纲首这个人,刚愎自用固执太过,有时候就会失了人情。他三年前悔婚,居然都不肯给我递个消息,他以后要翻起脸来,更不会犹豫。况且,扶桑战事再这样下去,扶桑人迟早会开始要强征抢夺唐坊的人力、船货和粮食。我自然要多想些退路……”
小蕊娘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努力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道:
“大娘子说的对,坊里的小孩子很多,我们还要带上爷爷奶奶、爹爹妈妈、哥哥姐姐们一起去大宋。江浙一定住不下吧?大娘子,江浙是不是有十个唐坊这么大?”
她尽力回忆着在大娘子屋里看到的地图,仍然无法直观地想象地图上茶盏大小方圆的大宋两浙路,还有只是一个细小圆点的唐坊。
“比十个唐坊大多了。”
季青辰笑了起来,并不马上向她解释,只是微笑,
“就连福建海对岸的那个台湾海岛也比十个唐坊大。”
小蕊儿知道说错了话,害羞地转过了头。
她悄悄揭了车帘,望向了石道的尽头。
天与地相连的内库深处。
高高的琉瓦门楼,莲花型石柱是鸿胪旧馆五百年前的唐式建筑。
五百年前十九次遣唐使曾经居住过的馆舍殿阁几经修补,此时已然废弃。
这里只有几栋勉强还能修复的殿阁被唐坊买下,改建成了居处,专供巫祝、奴口、还有北方逃出汉匠们居住。
看到了牛车和火光的接近,门楼前五名等待已久的妇人,缓步迎了出来。
“大娘子,船已经准备好了。”
南九州岛的巫祝们仿佛从远古的幽暗中走出,她们额头上就和领头的季妈妈一样,用草汁描写着避邪符图,月光落在了墨绿色曲折的符线里,映照出洪荒丛林中猛兽的狰狞。
“许七娘子呢?”
她揭帘看向了季妈妈。
因为季辰虎不能回来,她本来是想带许七娘子去驻马寺的。
让她替三郎向空明老禅师进上一柱香。
她已经事先吩咐过季妈妈让她带着许七在这里等她的。
李海兰和外人的应对,她已经可以完全放心。
但许淑卿的脾气很暴。
她平常看着很好,但她一旦和三郎争吵起来,却是惊天动地。有时候,她甚至会哭得抽搐起来。
她很担心,她非要和三郎成婚,将来怎么过得了日子。
她甚至猜测过,许淑卿在心里,其实是很依赖三郎的。虽然她自问,她季青辰陪许淑卿的时间比三郎多多了。
但毕竟是三郎,把她捡回来。
许七毕竟是被三郎带到唐坊之后,才慢慢学会了她本应该在家里学会的一切。
她不太懂这种和心理有关的问题,她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带着许淑卿出门,让她和外人接触。
也许,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三郎虽然对她很好,却不会是她的好丈夫。
小蕊娘正扶她下了车,听她问起许七。
这孩子便悄悄地把拉着季青辰衣角的小手给松了开来,低着头站在一边。
——大娘子最喜欢许姐姐,她是知道的。
她比不上许七姐姐。
就像她在家里,比不上哥哥姐姐和弟弟,爹爹和妈妈总是不会注意她。
“她今日不是说过,要来内库里看她的狗儿?”
季青辰诧异问着。
“……大娘子恕罪,许娘子听到外面国使宴上传来的管萧曲声,她就一个人驾船出坊去了。”
季妈妈还没有回答,先出声的却是从筑前川姬君生产的小院里,结束监视任务赶回来的瓦娘子。
她禀告着,
“她说,她要去瞧瞧那国使是不是和画上一样俊。奴婢没有来得及拦住她……”
这三十岁的妇人高梳发髻,横插赤金大钗。
即使在唐坊已经快七年,她也不肯换下她往日为巫祝时常穿的,那一身玄色鸟纹绞红边的晋式曲裙深衣。
季青辰在唐坊里,看多了宋画。所以,她觉得她这样额头画符,曲裙深衣的打扮有些不伦不类。
既不像是中原上古的汉代巫祝打扮,也不像是汪氏的传承,是汪氏从魏晋时代,传承下来的高门世族的女仕礼服。
但也许这就是中土遗民们的传统。
是她们上千年来迁移海外,代代保留下来的属于她们自己的东西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