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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小蕊娘一直跟到天色渐晚,跟着他看遍了内库工坊,看着这虾夷人亲手摸过了铁刀铁剑,摸过了纸甲、铠甲,射过了强弓和弩机。
他还盯着大宋偷运来的竹制火鸦枪看了许久,才独自一人横穿整个唐坊走到了港口。
斯通奴是半年前港里淡季时才偶尔买下的虾夷奴隶,买来后又一直被放在了鸿胪新馆的建筑工地里,专门看守宋殿的木料。
所以,小蕊娘告诉她,斯通奴第一次看着宋人的九桅巨船顺着季风一条接一条地驶进港口时,看到河道上的板船如梭,车水马龙,还有水力吊装机嘶呀吼叫着吊起巨大的集装箱时,他被吓得站在了河道口,僵立了至少小半个时辰。
因为他呆站在码头上很碍事,终是被人推开,他这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接着他又挤到了码头上,非要学着坊丁帮着卸货。
事先就有她的吩咐,没有人拦着他,所以小蕊娘偷偷看到,这个自称曾经是他们那个小部族最勇猛战士的虾夷男人,亲手摸过了华光流彩的川锦杭缎,嗅过了南洋来的无数没药香料,舔了舔泉州来的甜得不可思议的荔枝蜜饯,他还亲自扛起了一箱接一箱拾到宋船上去的粮食、漆器和八珍斋的山寨唐货……
小蕊娘说,她本来觉得他脸上都发了光,完全是看到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东西,非常高兴的模样,然而不知怎么样回事,他终于舍得从港口离开时,却没有回季家小院。
她仗着对唐坊的熟悉,又是小孩子,一路跟着,居然看到他明明已经走到了院子外,却又回头,慢慢地走进了路边的松林里。
她亲眼看着他,走到了没有人路过的最深处,突然一个人抱着头哭了好久,好久……
他哭起来好难看,却一直抱着头躲在树底下嚎哭着,又像是不愿意哭出声来让人听到的样子,因为他的头越埋越深,都快塞进他自己双手抓出的土坑里了……
所以季蕊娘,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
不该偷看他羞羞哭。
“大娘子,他为什么要哭呀……”
她当时听到小蕊娘这样问起时,也有些意外,怔怔出了许久的神。
那天晚上,斯通奴就到了她的院子,完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他不但果断答应为她写信到北海道,劝说各部族的头人们划出密港给唐坊建船,甚至主动提出为唐坊在鸭筑山里开更多的田,建更多的田庄。
只要她能买下更多的虾夷战俘,他就愿意出面说服他们,用生命和鲜血保护她的田庄……
而他需要的回报是,他们虾夷人同样能在她租来的十个山头开田的权利,以及虾夷人如果愿意开始定居农耕生活,需要学会的技能。
她听到他没有马上要求得到比扶桑人更好的刀剑和铁器,更没有提起他在工坊里亲手试过的,就算是女人使用也能一箭射出几百步远的弩机,她就知道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虾夷人。
也许他二十岁的时候,确实曾经是他所属那个小部族里最勇猛的战士。
他甚至答应,只要她愿意相信他,他可以把一同被买进唐坊的女伴,还有女伴为他生下来的儿女留在唐坊,自己马上出发回北海道,去说服有闲置不冻港口的一个小部落,把港口租借给唐坊。
——虾夷人穷困得连部族代代相传的土地都已经失去,而她的筹码却太多,不由得他不答应。
他终于明白,即使虾夷人愿意替她种地,替她保护田庄,她需要的也不仅仅是粮食。
而她,也早在多年前就已经知道,她不能依靠别人,不能依靠王世强,更不能依靠不知道何时才会来到的大宋国使……
她要靠自己的双手,建起唐坊的海船。
想必虾夷人斯通奴在那一天,也明白他要面对的不仅是扶桑人的步步进逼,不是她苛刻的交换条件,他真正要面对的,是他的前半生里根本不知道的完全陌生的真实世界……
她能明白他的哭声……
他在松林里的那一场痛哭,就像是她离开家乡贫瘠的大山,坐在摩托车后座,背着行李跟着老乡们一路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大城市,那时,在年幼单纯的兴奋之后,直到做工厂女工的时间匆匆过去快两年,她也曾经有过一次偶然的落泪。
那时,她远没有斯奴通这样经历岁月后磨练出来的成熟和智慧,初中刚毕业的她满心全都是离家的兴奋,她曾经因为从未看到过的高楼大厦而尖声惊叫,曾经因为不知道公交车要自动投币,而傻傻地沿着马路走了整整十站路……
然而对她而言,这些都是快乐的回忆……
就像是期通奴这个蛮荒之地的老生蕃,看到了东海上的另一个世界一样,兴奋而快乐。
即使站在轰鸣巨响会损害她耳膜的车间机器前,她那单纯的心里,也全都是满眼新奇的激动,偶尔,她也会因为工厂宿舍里的枯躁寂寞,离开海港厂区,像在家乡山林中无忧无虑地探险一般,她在城市背面的陋街破巷里行走,在墙面破烂的老旧工厂附近寻找着废品收购站。
她只是听说那里有最便宜的书籍,她想要用她能付得起的价格买几本城里学生不需要的高中旧课本。
尽管她觉得她不应该在电话里和妈妈说,但在她心里,其实也很想和哥哥一样,去县城里读高中的……
因为她的羞涩无知,既使她偶尔抬头,在城市中央仰望着四面灯红酒绿的繁华,她也不曾聪明得和斯通奴一样,在看到陌生的世界那一瞬间,就会被触动。
她还不明白这世界对她意味着什么。
一直到她出来打工后一年多,直到她终于靠着整日整日的加班,和厂子里的成年女工一样拿到了足足八百元的工资的那一天,她才突然开始意识到了些什么。
模糊却让她心脏紧缩。
那一天,她不过是和每个月月初一样,数着钱出了宿舍,走在去厂区门外邮局的路上。
一平四宽的新厂区上黄土飞扬,她看到了马路上飞驰而过的崭新轿车。
她已经不会觉得轿车新奇,后座上的人影她当然也看不见,然而透过车尾透明玻璃里,她却可以看到椅背上丢着一个绣着花的漂亮纸巾箱,还有两三个电视里才看得到的外国布偶狗娃娃。
突然,她就莫名地发了呆。
一年多的城市生活,她已经知道那些布偶不是家里妈妈手扎的玩具,她怔怔地抓着手里的八百块工资,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人家随便放在后座背上一个狗娃娃,她其实也很喜欢,她会每天故意在食堂里帮着打扫一下餐具,就为在食堂电视里看完狗娃娃们主演的动画片,但她从没有想过要去买一个。
她明明很喜欢的……
她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些说不清的难受,但马上又觉得她不应该想这些无关的事情,就算是八百块一个娃娃,她不是买不起,她只是舍不得。
她已经快十六岁了,已经是家里最能赚钱的顶梁柱,她虽然是妹妹,却是哥哥最坚强的后盾了,她根本不会对那些小孩子才玩的娃娃感兴趣。
所以,十六岁的她昂着头继续走路,眼睛向天不看路上的车,快到邮局的时候,她才悄悄松了口气,无意间看向了邮局门外的超市。
城市里没有家乡里的赶集,厂区外最平价的好又佳超市只是普通人开的私营铺子,里面的货物也是专卖给她们这些外地女工的。
她从超市宽宽的玻璃橱窗里,看得到红色塑料壳的暖水瓶,蓝色印花的塑料脸盆,铝皮制的崭新水桶,还有一排排五颜六色的新牙刷。
她很高兴,这些她都买得起,凭她的工资,她可以想买哪个就买哪个。
虽然她到现在,用的还是从家里带背出来的木盆子,可以洗脸,洗脚,洗衣服,洗鞋子,她还跟着同厂的老乡姐姐学会了天天要洗屁屁。
但她只有这一个盆子。
她一直没有和老乡姐姐们一样换新盆子,因为她的木盆是爸爸用屋后的树桩子打制的脸盆,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用了,就算哥哥在县城里读书时,用的都是妈妈赶集买来的漂亮塑料盆子,有脸盆,脚盆,还有新牙杯新牙刷新毛巾,她都没有羡慕过。
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她现在都买得起。
她这样想着,走进了邮局,熟练地拿了一张汇款单先填写,然而她看到表格里那阿拉拍数字的750块,看到手里还紧抓着出厂前刚刚买的五十块食堂饭票时,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并不在乎的她,却突然落下了一颗泪。
她只是突然想起,妈妈就算在打电话和她一五一十地说帐目时,也从没有说过,让她买一个和哥哥一样的新塑料脸盆。
她也许只是愣了一瞬间的神,只是看到一颗泪珠不知道从哪里砸下来,渗透了灰中带白的汇款单,滴进红格子里,模糊了圆珠笔深蓝色的钱数。
所有的东西在她眼前变得又难道又刺眼,把她吓了一跳。
她马上就胡乱抹了眼睛,重新拿了一张汇款单,认认真真地重新填写。
那天回宿舍后,她不知不觉就已经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下个月发工资也没舍得去买新塑料盆,那木盆子一直跟着她,直到她离开了制鞋厂,经老乡介绍去大学城小饭馆里做小妹,要办健康证的时候,她才换了新塑料盆子。
她有一个大号红塑料盆洗衣服和洗脚,一个中号蓝盆洗脸,一个漂亮的小号绿色花塑料脸盆只用来每天洗屁屁……
也许直到那时,她才明白,那一天她落下的眼泪不是怨恨,不是伤心,更不是愤怒,很多年后她在这一世的陌生海岸边,靠着自己的双手和三万坊民建起唐坊时,就已经明白:
那一刻的泪水,只不过是年幼无知的她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真实世界的痛……
抹干泪水之后,除了步步向前,依旧别无选择……
——斯通奴当然会明白这一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