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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暮,夜雨迟。
雨方收霁,出征时。
太极殿前的金鼓乐声破空而来,在封阳宫中都听得清楚。
幻儿许久才观礼回来,难掩雀跃地说:“王妃!真可惜您不去看咱们王爷穿戎装的样子,也是十分英武洒脱呢!”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嗯”了一声,将手中信笺折好。幻儿这才想起前去的目的,语气正经起来对我说:“那位魏大人不在观礼的朝列之中,幻儿打听了一下,确实是被群官弹劾,撤职拘禁了。”
幻儿不无可惜地说:“王妃!您说这个魏大人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运,儿子刚被秦王处斩,紧锣密鼓地又轮到他自己了。”
我叹了口气,苦笑摇了摇头。幻儿自是天真年幼,定是以为魏荣真的是走了霉运才遭此横祸。
当日我警戒过李世民之后,他立刻就将魏荣的儿子处斩了。命运之于某些人,就是如此斩钉截铁,饶是提前洞悉了一切,仍旧不免正中李建成下怀。紧接着魏荣就遭群官弹劾,罪名包庇间谍,通敌叛国。即刻撤职□□。
这应当是李世民在杀魏荣之子时就已想好的退路。可是仅仅一个撤职□□,对于痛失爱子的魏荣,到底是冰覆焚灰,还是火上浇油呢?
“幻儿,陪我出去走走吧。”幻儿乖顺地点头,取了团扇,随我一起出门。
北门正在出兵,我有意往南边去。路过尹婉怡的紫露宫,一群宫人正在往外搬东西。小太监一边搬一边骂,“都落到这种地步了,脾气还这么大!该着你姓尹的倒霉!”
车上东西堆的极高,车子差点撞上我。小太监看到我,立刻惊惶下跪。“奴才冲撞了齐王妃,罪该万死!”我示意无妨,让他起身。小太监低声说:“齐王妃还是离开这儿吧!这宫里的人已经疯了,奴才们不怕。可别冲撞了王妃!”
我往紫露宫眺了一眼,宫深俱寂。尹光禄昨日被李元吉刑了绞刑,罪名贪贿,举族连坐。尹氏仅存的妇孺都获罪流放。尹婉怡得知消息时就疯了。
里面隐约传来哭泣和杂乱的呵斥声。不论是真疯假疯,若是真的有人盯上尹氏家族,疯,大概是最好保全之法。
“走吧。”我不想再看这些萧条景象,往前走去。幻儿紧跑几步跟上我。
身后传来尹婉怡撕心裂肺的叫声:对不起!臣妾对不起先皇……声音凄厉,跌宕在太极宫中,立刻被吞没。
……
赤云如锦。我回到封阳宫时,太监一路小跑前来禀告:“王妃!太子已经等您许久了。”
我问道:“什么事?”太监摇头,“奴才不知道。不过太子说不需要出去找您,等您回来再说。”
“告诉太子,我稍后过去。”我心思繁复地回到房间,思忖之后还是决定让幻儿帮我打探一下消息。
屈突通的来信一字一句迸入脑海。寻常的慰问信,却读出些不寻常的意味。
自那日蒋国公府破,情急之下,屈溪、屈坚被恩北河带走抚养。李渊一直在明里暗里派人追查兄妹俩的下落,他们自然不会露面。而我深困宫中,更不可能前去探望。那么屈突通信中暗指的就只有一个人——恩北河。
我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心神不宁。恩北河逃出宫后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不再与屈突通联络?
“王妃,您待会儿要不要换套衣服再过去?”幻儿问道。
我转身看着幻儿。“幻儿。你今晚就启程,到大业寺去住一段日子,如果看到有俗家女子徘徊在附近,立刻回来告诉我。”
幻儿虽不明白为何,但立刻点头说:“幻儿这就回去收拾东西。”我压住心中不安勉强笑着,拍了拍幻儿的肩膀。“在外面要小心。”
幻儿点了点头,往门外走去。我点燃了烛火,取出广袖中的信。赤红色的火焰很快吞噬了白色的纸张,化为一片灰烬。
……
棋盘上黑白两子已经摆满,棋势却平分秋色,胜负不相上下。
我捻着手中棋子,有些走神。幻儿去了已经一旬有余,却迟迟没有音讯。我既渴盼着有消息传来,又怕是什么坏消息。
“在想什么?”
“什么?”我恍然醒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拈着棋子已经许久未动。
“没什么。本宫输了。”李建成清淡地笑着。
我低头看向棋盘,一时语塞。李建成的棋艺绝然在我之上,即算我全力以赴,待到片刻也是力不从心。可是李建成却分外游刃有余,每逢我的棋出现颓势,他总是立刻尽敛锋芒。这样的棋局,于他,只是在消磨时间。输赢看他的心情。
李建成索性将棋盘推到一旁,端起茶盏靠在椅背上。“那么,说说刚才你在想什么?”
我转头去看李建成,目光所及之处,今年新栽的垂柳,已经葱郁滴绿。
“今年春天竟然就这样尽了。我记忆中的春天,不是这样的……”信口说了个理由,却是今年暮春真正的想法。没想到李建成放下茶盏,似乎听得很专心。“那你心里的春天,是怎么样的?”
我想起初到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春天,空气湿寒,湖水冰冷。岸边是如雪般绵软的柳絮,风一吹就漫天漫地地飞舞。
“全是柳絮……像雪一样。”我有些出神地抚上鬓边。
“还有一朵三色堇。”
沉默且如影随形的爱……
李建成任我陷入回忆之中,半晌才出声:“你应是想家了。”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李建成歀款广袖站起身,“有些晚了。你应该也有些累了,本宫改日再来。”
……
几日后就是端午节。前些日子洛阳传来捷报,小胜几场战役。宫中人心振奋,因此李渊下令举宫庆祝节日,祈求福祉。
李元吉不在,司礼部派了人来找我禀报封阳宫里的排布和打赏。宫中礼数说法繁多琐碎,我听了一遍说:“一切从简吧。”
端午那日,封阳宫的侍从却出奇地多。傍晚竟然有侍从推了火筒过来。怎么看都不像从简的仪式。问了侍女才知道是李建成请旨将东宫的祈福仪式搬到封阳宫来办了。宫人间口耳相传,太子与齐王手足情深,眼见封阳宫冷清,这才特意将祈福仪式搬到封阳宫来办。
将近傍晚,宫中大殿奏起了箜篌与古琴合奏的升平调。
一个面生的内监前来邀请。“齐王妃!太子殿下请您过去参加仪式。”我还未回答,那内监又说:“太子殿下说,齐王不在,您就是一宫之主。您要是不喜喧嚣,仪式上只露个面也好。”
我想了想李建成说的有道理,今日不光是东宫和封阳宫的嫔妃们在,许多命妇也会前来观礼。若是不去,难免让人非议有失礼节。
“你回去复命,本宫稍后过去。”我说道。那内监领了旨又说:“太子殿下还说,外面风大,让王妃您穿厚点。”
我微怔,片刻之后才说:“知道了。”
……
夜晚月明星稀,薄云随风漂游,正适合灯下夜宴。
花园里灯火通明,人影熙熙攘攘,间而有孩子欢笑着在其中穿梭跑动。
当中高台上亭阁里人影格外地多。太子妃郑芝兰在人群中,不时应付着命妇们的攀谈。看到我来了,她让侍女引领我到她身边。我方落座,郑妃说:“太子有事先回宫了。本宫已经代太子颂过祝辞了,妹妹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本宫命人让大家肃静一点。”
我看着下方推羹换盏的情景说:“不必了。气氛正好,不如任大家高兴吧。”
郑妃笑了笑说:“也好。”她又侧身对内侍说:“太子殿下不是吩咐过了吗?既然齐王妃来了,那就开始吧。”内侍连连点头,然后一路小跑往湖边去了。
不一会儿,湖面上空忽然炸开了火红的花团。众人先是一惊,继而欢呼出声。郑妃看着天上星星点点的火光说:“今年的烟火比前些年好看多了。”我亦往湖边看去,一簇簇的花火从湖面再次喷涌而出。众人的热情也越发高涨。
古代的烟花颜色单一、形制粗糙,跟现今的烟花自然没法比较。但是在火药有限的古代,特别是现在战争绵连的时候,烟火却是弥足珍贵。为了一时娱乐瞻观下此血本,也只有皇家消耗得起。
郑妃对侍女说:“走。本宫要近些去瞧瞧。”侍女扶着郑妃往湖边走了,我望着天上渐渐散开的火光,光芒极尽。终于掉落湖底,消声灭迹。不由想起当年龙舟上那场大火,心中有些萧瑟。在这种其乐融融的环境下,有些格格不入。于是我也从高台上下去,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天上阵阵烟花将漆黑的路映得忽明忽暗。我没看真切,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身后有一双手适时托住了我。我镇定下来急忙回头道谢,火光一闪之下,竟是李建成。
“太子……”我想起郑妃的话,于是问道:“您不是有事回去了吗?”
李建成不答反问。“不看会儿烟火再回去吗?”
我说:“我有些累,就不打扰大家的兴致了。”
李建成说:“我送你回去吧。侍从都到湖边去帮忙了,路上掌灯的少,天这么黑别摔了。”说着李建成已往前走去。我只好跟了上去。
宫里的甬道漆黑而漫长,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我闷头走着,手腕忽然被握住了。
“走神走得这么厉害?提醒了你两遍还是直直往石狮上撞。”李建成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无奈。
“不好意思。”我低声致歉。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一股执拗的力量牵制住。
我抬头,低迷的夜色中,远方升腾起亮白色的火光。影影绰绰的投射下,我只看到李建成的一双眼睛,狭长锐利的眸子被夜色包裹上了一层难以名状的隐秘和微妙。
“太子就送到这里吧。”我断然抽手,径自往前走去。
李建成的声音从后传来,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幽凉。
“你难道没有想过要找个人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