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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似蛇，利牙血信悄然缠绕我左右，森然凉意如同不着寸缕，踽踽独行在冰天雪地。脸上传来微弱的触感，我恍然睁眼，金色纱幔重重幛幛，随着夜风轻轻摆荡。
李建成从后缓缓抚着我的背，而后又将手覆上我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听到他的声音，我又沉沉闭上了眼。如若我能一睡不醒，是否应该感谢？李建成静默片刻，然后起身下了床。耳畔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我将脸埋在枕间。李建成穿戴妥当站定在床前，伸手撩起了我的头发，复将手掌贴上我的额头。隔着发丝，他明黄衣摆上的蛟龙赤螭张牙舞爪可怖异常。
“不要召太医。
“什么？”李建成俯下身子，附首过来。我说：“我不要在这里看太医。”李建成掀袍坐在床畔，将我身上的被子提了提。“太医院有本宫的人，放心让他诊治，不会有人出去胡言乱语。”
我不再开口，李建成缄默片刻说：“你不愿见就不见吧。寻常方子本宫也会写。”他起身去了书房，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走了出来，依稀听得到他低声嘱咐守夜宫人的声音。
片刻之后，珠帘脆响，他又走到床畔，微俯下身来查看。我攀上他的肩颈，他微微一愣，我已起身，将方才趁他离开从帷幔上拽下的十字钩抵上了他的脖子。银质虽软，割开他的皮肤却十分轻易。鲜血顺延而下，明黄色衣襟上的金霞蟠龙如同泣血。
李建成放下手中的湿帕，平静地看着我，毫不抵抗，任由自己的脖子鲜血淋漓。我紧紧握着手中的十字钩，几次挣扎，终是没能取他性命。
“放了恩北河……”我秉着气息，才有一丝力气挟制李建成。李建成缓缓低头，目光不惊不怒。“本宫为什么要放他？”
我将十字钩往前送上几分，可手上愈发无力。十字钩尖利的另一端刺入了我的手心，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我说：“放了他，才能换你自己的性命……”话音刚落，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李建成随手将十字钩丢在地上，一只手将我死死按在床上。
“现在，你失去和本宫谈判的条件了。”李建成语声清冷，目光似是结了一层薄冰，睹之甚凉。我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再做任何抗争，于是闭上了眼睛。不知是我的泪还是李建成的血，濡湿了我的脸颊。我说：“既然如此，你杀了我吧。”
李建成却缓缓松开了我，他起身将地上血渍斑斑的十字钩捡了起来，走到门□□给了侍卫。侍卫看到李建成大惊失色：“太子！您身上的血……”李建成声音沉缓如同冷雨过境：“拿些止血药来，不要惊动其他人。还有……把那个人放了。扔到大业寺去。”
侍卫低声答是。李建成摸了摸脖子说：“本宫今日不上朝了，皇上问起来，就说本宫患了急症。”
“是……”
门被缓缓阖上，脚步声走到床前。李建成解开衣衫，重新换上一身高襟的重紫色衣服。显得愈发冷厉无情。
“你若不放心，本宫可以带你亲自去看着侍卫送他走。不过你，一步也别想踏出宫去。”
…………
恩北河静静靠在马车里，一如昨夜。唯一不同是他的左脸已经开始干红皲裂。风吹开了轿帘，夹杂着些蒙昧的雨丝飘来，悄悄落在恩北河的脸上。我拿出丝帕帮他拭干，勉强整理完，自己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王妃！太子请您快些。”车外传来催促声。
我低下头，拿起心口悬着的海竭石吊坠，银链质软，一把就能拽下来。我拔下一束头发将海竭石重新编好，挂在恩北河心口。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你一个像是亲人的人了。如果可以，请你从此安稳地活下去。如果你打算离开这个世界，一定要告诉我。”我低头，眼泪落在手背上，烫得灼热。“倘若那天我已经不在了……那就不要再告诉我了，我希望你能活着。”
我松开了恩北河的手，多留在这里一刻，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无论多痛，早些送他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拭干了眼泪，我踏出马车。外面仍是浓夜如墨。
李建成就站在不远处，我俯身下车，李建成走过来托住了我的掌心。因我的体温太过灼热，倒显得他的手冰冷如雪。李建成蹙起了眉头，幽黑的眼中洒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忽然俯身将我抱了起来，走向前面停着的一辆撵车。
我将头靠在他身上才得以支撑，他沉声开口，声音像滚滚雷声闷闷从他的胸口传来。“本宫要放他走，你难过什么？”我笑了一声，带着许多轻谑：“他出得了宫门，一定能活下去吗？”
李建成说道：“你大可放心。本宫说了要放他，就不会暗地里害他性命。”
我说：“我今日知你，已不是往日那般浅显。”
李建成顿住了脚步，似有些恼怒。“你大可等着看看，若他从此杳无音信，你便如方才一般来取本宫性命。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撵车在封阳宫前停了下来，我踏在地上，脚下如同踩在云端般绵软。李建成适时扶住我，我勉力往前走去。
一个东宫侍卫匆忙跑了过来拦在面前，跪安之后说道：“太子殿下！魏大人已经听您的话回府了。特令在下前来问询，什么时候能见太子殿下？”
我心下一震，抬头看向李建成。他蹙眉对那侍卫说：“既然回去了就好好休养着，本宫有事自然会让人通知他。”侍卫领命而去。
我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李世民被困洛阳生死不明，李建成却在这种时候把魏荣放了出来。昔日的弑子之仇，李世民首当其冲。任李世民如何厉害，都敌不过李建成在皇城之中翻手成云，覆手成雨。
心中如同堵了铅石般沉冷，忽的喉头一甜，一口温热腥甜的液体已经翻涌而出。倒下之前，眼中所映是李建成忽然失色的脸。
朦胧之间有许多人在床前忙碌，针扎的痛楚让我醒过来几分。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扣着我的十指，声音若有若无地在耳边响起：“……本宫这一步走错了。你醒过来，本宫把所有的事告诉你。”
我终究还是丢了那只手，兀自陷入昏迷。
………………
醒来时，外面雨声如珠落地，闷雷隆隆作响。
差点又要睡去，却被一只乳猫凄切的叫声惊醒。我缓缓起身，似乎有了些力气。打开门循着声音找去，竟真的在窗边看到一只灰白色的小猫。将它捡起来细看，是那天李建成命人送来的波斯猫。不知道为什么断了一条腿。淋在雨中，浑身的皮毛没了正形，十分可怜。
我用袖子拢在它身上，有了避雨的地方，小猫乖乖偎近，不再作声。
我用纱绢将它的腿固定好，为了防止它乱跑导致骨头错位，就将它绑在了桌角。小猫不喝茶水，我拿着一个青釉瓷杯到外面去接了雨水。我蹲在桌角，将水放在小猫面前，它小心翼翼地舔了起来。看着水面荡起的小小波纹，我有一瞬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认真去想，脑子却一阵一阵地恍惚。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站起身回头，一个身材颀长、面目清俊的男子正端着药碗，已经走到近处。他动作不太平稳地将药碗放在桌上，我看着他，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直到他将我拢入怀抱，声音如同雨后暖阳般温醇和缓：“你醒了。”
听到这个熟稔的声音，我止不住地颤了一下，下一刻已经清醒无比。小猫喝完水在桌角喵喵直叫，李建成低头看了一眼，才察觉他身上的雨水已经将我湿了大半。
“本宫去叫侍女帮你换衣服。”李建成拥着我往内室走。我回头看了一眼桌角的猫，顿住了脚步。“有没有吃的？”李建成立刻说：“有。一直都准备着，只等你醒过来。”他的唇角露出一如往常的温润笑意，“你等着，本宫让他们传膳。”
宫人们很快冒雨带着各色食盒赶来，我打开一个食盒，端出一盘鱼肉，往书房走去。李建成没说什么，只跟着我走来。我停住脚步，回头对他说：“不要跟着我。”
李建成顿住脚步，似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说：“好。本宫晚些再来。”
我将鱼刺仔细挑了，趴在桌上看小猫吃得极快。定是因为那日我将它退回，之后便被宫人随便遗弃了。在这皇宫里，任被捧得如何高，只要没了利用价值，苟且偷生尚不如汲汲营营的蝼蚁。一阵浓郁的熏香袭入鼻端，我枕着胳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约是失去了什么庇佑，我清醒的时间愈发少。清醒时的短短几个时辰，李建成派来的侍女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或凌晨或深夜，他掐不准我何时醒来，匆匆赶到封阳宫，我已重新睡去。为数不多的时候，我醒来时李建成正好在。他很提防，所有的利器都被收拾走了。屋子里软罗纱栾，我不仅杀不了他，也杀不了自己。
午后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李建成正坐在床畔。手放在小猫背上来回抚着，眉头却深锁，幽黑的眼眸似有化不开的阴鸷，似乎在思索什么。察觉到我醒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醒了。觉得怎么样？”
我起身靠在床头，小猫见我醒来，从李建成的手心挣脱，跑到我手边转来转去。
李建成不顾小猫挣扎，将它提起来放在地上，然后拿了一个枕头垫在我身后。“既然起来了，就跟本宫出去走走吧。长期闷着，病更不容易好。”李建成不容我拒绝，让侍女替我拿了外衣，牵着我往外走去。
撵车已经在外候着，一路到了内宫西门。已是夏末，眼前大片的荷花池却碧波菡萏，翠叶并擎。
李建成扶我在亭中坐下，无言片刻，终还是开口：“你恨本宫吗？”
我看着前方芙蕖飘摇，“恨与不恨，能改变什么吗？”李建成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膝上，“本宫要你明白，今日本宫夺走的一切，来日会加倍偿还给你。”
我空洞地将目光投向远方，不再回应。李建成亦默然。
湖畔忽然出现两个步履匆匆，行迹鬼祟的宫人。一个宫人怀里似乎还抱着一床褥子。两人左顾右盼，看到李建成后立刻顿住脚步，掉头就走。这时，褥子里竟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
内宫刚出生的婴儿，怎么会被宫人私自抱着出现在这里？我缓缓起身看去，李建成出声对两个宫人说：“站住。”
那两个宫人不得不停住了脚步，抱着婴儿走过来时，面色青白交接，似极为恐惧。李建成似也疑惑，便问道：“哪里来的孩子？”
两个宫人互看一眼，齐齐跪在地上说：“是、是千桦夫人的孩子……魏国公裴大人应诏入宫伴驾，千桦夫人随行。谁知昨晚千桦夫人忽然生产，魏国公说……”两个宫人似极难启齿，吞吞吐吐说：“魏国公说让小的，在荷花池将小孩溺毙……”
我听闻这些话，手中不觉一紧。李建成吃痛，低头安抚道：“不要急，有本宫在。”
李建成看了一眼啼哭不止的婴儿，问道：“是男婴吗？”
宫人答道：“是男婴……”
李建成滞了一下说：“退下吧。别在这里。”宫人抱着婴儿躬身退去。我不忍地往前走去。李建成拽住我，微微摇头。
我攥着他的衣袖问：“是刘文静的孩子吗？”李建成点了点头。“裴寂要杀死他？”李建成看着我，语声有些无奈。“恰好是个男婴，以后难免……”我转头看着走远的宫人，啼哭声依稀可闻。
“他才刚出生……为什么？”失去过自己的孩子，我知道那种入骨刻心的痛，不由已经红了眼眶。李建成拉着我，忽然叫住了那两个宫人。
“这个孩子本宫留下了。”两个宫人大惊失色跪在地上说：“魏国公交代了，一定要……”李建成制止了两人接着说下去。我将躺在地上的婴儿抱起来，从未想到，婴儿的身体这么柔软。他靠在我身上蠕动着嘴唇，可能是饿了。
“回去禀告魏国公，就说这孩子本宫会处理好。让他不用担心。”两个宫人颤抖着身体，终是没有办法，只能回去复命。
李建成从我手中将孩子一把夺了过去，我失措地看向他。“你要做什么？”李建成微微笑了一下，“你身体不好，不要抱他。”我自是知晓李建成和裴寂关系有多亲厚，裴寂万分容不得刘文静的孩子活下来，李建成又怎会为我的几句话将他留下？
李建成单手抱着婴儿，腾出一只手牵住我往轿撵走去。午后斜阳淡淡洒在李建成身上。他说：“本宫说过，既然留下他的性命，就不会再害他。我们回宫，让人去帮他找个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