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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垂眼看着下首,面色清和一如惯常。一帘之隔,我却心绪激涌如坐针毡。猜不定,我不能拿两条人命去赌李建成的心思。大殿上久久沉寂快要令人生疑,我终于开口说:“本宫……一切安好。”李建成的手指蓦地停住,缓缓扣紧了座椅。
李正凛声道:“喜闻王妃安好,在下即刻启程复齐王命。请王妃保重!”李正起身对李建成行了简礼,然后利落起身,跨步往殿外走去。我的心随着他离去的脚步渐渐揪紧,手中丝帕也被反复绞得变了形。若任李正离去,这座将我一次次湮没的宫殿终将成为我的坟场。
我猛地起身,叫了声:“李大人!”
李正站定,疑惑转身。李建成亦侧头看向我,却是在好整以暇等我开口。他越是这样的反应,我越是无法忖度。袖中紧紧握着手,指甲深嵌入掌心,痛得钻心。我闭了闭眼,终是无法说服自己坦然将李正拉下水。
“请李都尉传话给齐王,本宫希望……他能早日归来。”李正静默片刻,俯首开口道:“虎牢关已失,齐王不日便会归来。请王妃安心等待!”我的心忽的跳乱,虎牢关已经被攻破。那么李世民……
李正再次俯首拜别,便彻底消失了身影。内监立刻从内将厚重的朱色殿门紧闭,阻断了光亮,殿内陡然陷入一片沉暗。
我仍怔在原地,因方才得知的消息而心绪波动,胸口一阵阵潮热将我迫得几乎难以呼吸。
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撤掉了纱帘,我缓缓走下台阶。裙摆繁复曳地,此刻变成了沉重的拖累。李建成不知什么时候到我身边,无声握住了我的手臂,我借着他的托力往前走去。
到了殿门口,李建成终松开了我,改为抚上我的肩膀。侍从和内监们立刻低头回避。衣裙纹路素净,却似扎入了李建成的眼。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地说:“衣服很好看。不过……今后别再让本宫看到你穿这件。”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默然将他的手抚落。李建成站直了身子,缓缓吸了口气,转身往殿上走去。他扬声对宫人吩咐:“送齐王妃回去!”
……
李建成安插在我身边的侍女每晚都会在我房中燃上香料,浓郁的味道横冲直撞令人头昏脑涨。香料有问题,我一开始就知道。李建成素喜清淡,他并不喜欢这味道,却夜夜让侍女燃着这香。
侍女伺弄好后静静退到外室守夜。我打开紫金炉盖,用茶水将香料浇灭。外面忽然传来低声的问安,李建成旋即推门而入,内监极快地从外将门关上。李建成面色透着不自然的潮红,走路轻飘。看到我手中的杯盏和被扑灭的香料,他有些踉跄地走了过来,眉目一凛,透出一股狠色。猛地从我手中将被子夺了过去,狠狠掼在地上。
一声锐利的脆响。瓷片碎了一地。
值夜的侍女闻声走了进来,看到李建成的样子,愣在原地不敢再走近。李建成暴戾吼道:“把香点上!”侍女吓了一跳,也只能心惊肉跳上前更换湿掉的香料。
我任他如何,转身往内室走去。肩膀忽然被一股大力扳过,李建成从后死死箍着我。带着酒意靠在我耳边说:“你今日所着,衣饰形制无一不是赵宣王妃被逼再嫁之时所穿,是不是也要像她那样在众人面前雨泪沾襟?”
我说:“衣制不过这几种。你若为人坦荡,又何须介怀?”
李建成猛地扳过我,满怀怒意说:“你不必时时处处用话讽刺本宫!”他忽又冷冷笑了起来,再开口语气已满是嘲讽:“莫说今日那个武官知道了根本走不出太极宫,就算元吉知道了,他会怎么样?”李建成用力抚上我的颈项,“你已经被出卖给本宫了。本宫才是你的依靠!做这种事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冷冷审视着他,开口说:“是吗?你若没有因此难堪,为什么要生气呢?”
李建成放在我脖颈之间的手指忽然收紧,我难以呼吸,抬头冷然看着他,断续说:“你杀了我……就不要再救我。”话音刚落,我已经被李建成狠狠推倒在地。侍女惊叫了一声,然后立刻战战兢兢跪地,不敢再抬头。
身子跌在碎瓷上,疼痛锐利难忍。我用尽全力撑起身体,一股猛力忽然从后将我按下。瓷片刺入身体,“本宫不会让你死。不过生不如死是什么样子,你不是见过吗?”李建成阴郁地笑了起来:“或者,本宫把恩北河重新抓回来?这并不难。”
疼痛和积郁已久的难过一下子涌了上来,我才发现自己也会很怕,会在李建成阴郁狠戾的威胁下瑟瑟发抖,我很痛、也很累,有些扛不住了。
侍女在旁以头触地,语无伦次地说:“太子息怒!太子息怒!王妃娘娘出了很多血……您、您喝醉了!”
空气中一片静默,只听到我微弱痛苦的喘息。
忽然一双手将我用力地抱了起来,李建成在我身后低声絮语,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喝醉了。对不起……”伤口受到牵动,我难忍地出声。李建成有些惊慌地松了手。“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本宫!”
身体一阵阵抽痛,我用力掰开他缚着我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不要碰我!”李建成松开了我,看着我衣裙上斑斑不明的血迹,眼中似有什么蓦地打碎了。
“叫太医!传太医进宫!”李建成手忙脚乱将我抱起来,往内室走去。
…………
太医夜深匆匆赶到,向李建成行礼,李建成面色倨冷地说:“免了。快去诊治齐王妃,她……不小心跌在瓷器碎片上了。”
太医谢恩起身,看到床帏左右尽是鲜血沾染的痕迹,不由面露惊色。于是立刻打开药箱替我清理包扎。出血的伤口终于处理完,太医在李建成时刻不离的注视下,开始抹着冷汗替我把脉。
太医反复替我诊着脉象,忽然一脸惊惶跪在地上。“王妃的病……臣、臣无法诊治。请太子请医女来!”
李建成冷声说:“请什么医女?!你不就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吗?”太医似有难言,跪在地上语气晦涩说:“王妃的病,臣、臣不能说……”李建成怒气冲冲一脚将太医踹翻,声色俱厉地说:“你今日不说,本宫会让你永远开不了口!”
太医从地上爬起来,复又跪下才说:“齐王出征宫外,可王妃……王妃似曾有孕相。这、这对王妃名誉有损,臣不敢胡说!”
李建成愣在原地,转而低头,眼神惊动看向我。我此刻最不想看到的,却正是他。震惊、难堪、不知所措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
李建成似反应过来什么,质问太医:“什么叫似曾有孕相?”
太医声音有些颤抖,“臣、臣方才确实诊出了孕相,可这条血脉尚不足月,臣无法确诊,这脉象也可能是王妃先前曾经小产导致血脉不调所致。而且……”李建成急切追问:“而且什么!”太医战战兢兢地答道:“即使孕相是真,王妃出血太多,这条血脉已经保不住了……”
李建成似忽然被抽走了所有气力,他缓缓坐在床畔,姿态狼狈地伸手来触我的手。“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漠然看着他说:“这是你的报应。”李建成闻言笑了起来,“对。是报应。你不爱我,所以也不爱它。这里最伤心的,应该是本宫。”
李建成缓缓起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背对着我对太医说:“她要是有事,明日提头来见。”太医谨小慎微地答道:“微臣遵旨!”李建成失魂落魄走了。我缓缓阖上眼,将眼泪和一切一并困入心里。我再次失去了孩子,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它不该来,也不能留。它不曾惊动任何人地离开了。我作为母亲,却不能为之作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