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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upd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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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德殿内燃起清凉苦涩的催产香,气味浓郁直冲口鼻。医正在我耳旁悄声提醒,我的身体实不能再接触药性此般霸道寒凉之物。我心知留在此处还需医正分神照看,于是颌首起身往殿外走。透过影影绰绰的帷帐缝隙,长孙在众人簇拥之下,依旧毫无声息。

    深秋的空气冷冽湿寒,侯在殿外的内侍躬身欲引我去偏殿休憩。我挥退了侍从,让其在武德殿外守候,自己沿着青石板路拾阶而下。

    李正述职之时说虎牢关已破,唐军很快就会撤兵回朝。只是不知李世民处境如何……可我已没有能力去帮他什么。能在宫中保住长孙母子平安,大概是我唯一能够做的。

    天空飘起了细雨,水珠在步履间袅袅缠缠。我就近推开一间房门进去避雨,里面陈设像是书房。桌上的青玉砚和璧山已经落了一层细细的薄灰。文牒书籍却一尘不染,像是有人时常打理。纸张上的字迹流畅蕴藉,熟稔到一眼就认得出是李世民写就。

    我坐在桌前,原来这些单薄字迹,也能带给我缱绻之意。于是阖上书本,不再去看。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犹如落在耳边。方才不小心淋了些雨,此刻身体隐隐开始发烫,意识变得昏沉。我支撑着不让自己睡去,耳边却只剩下阻隔在门外霹雳作响的雨声……

    “禀齐王妃!世子出生了!”听到内侍大声的呼喊,我陡然惊醒。外面雨声已停,不知过了几个时辰。

    听闻长孙分娩的消息,我急着起身,不小心撞到桌角,带落了一地的文牒书本。我下意识蹲下去捡拾,目光触及一方信封时却僵在原地。森寒凉意如同一条吐信的毒蛇爬上了我的脊梁。

    地上的正是当日我交给长孙无名的信件。如今火漆印章已经被破坏,信封中空无一物。长孙……她并没有将信送出去,并且打开看过了。是什么原因,竟让她罔顾李世民的性命,擅自打开了信?

    脑海中霎时间闪过千头万绪。我压制着心中震动与乱缠如麻的念头,打开门问内侍:“秦王妃可安好?”

    内侍恭敬答道:“听太医说秦王妃已无性命之忧,奴才们在殿外也听到了小世子的哭声!”

    “既然如此,本宫就先离开了。秦王妃若醒来,也不必告知她本宫来过。”内侍低头称“是”。

    一路心绪不宁。回到封阳宫时,我只觉得一步步似乎都踏在了虚浮绵软的云里。侍女们见状纷纷前来搀扶,声音惊动了内室的人。珠帘一阵乱响,李建成踱步而出。看到我疲惫的模样,他有些惊讶,后敛了神色走过来。我看得分明,他是秉着怒意的,只是强压着不肯发作。

    “去叫太医。”李建成的声音比之往常,更添几分冰冷。侍女听命前去。

    我绕过他到内室的椅子上坐下。身体经过方才灼热的磨砺,此刻袭来的已是一阵阵冷意。肩上忽然多了件带着体温的衣物,我闭着眼,没有回头。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李建成离开了。

    …………

    醒来时已是正午,隐约听到婴儿的哭声,我强打起精神梳洗更衣去看祈安。

    侍女正抱着赤锦包裹轻声哄着。我刚想上前接过,目光触及摇篮中孩子的面庞,蓦地怔在原地。摇篮中安睡的正是祈安。

    侍女抱着孩子俯身请安。我看着襁褓中哭闹不止脸色通红的婴儿,颤声问:“这是……”

    侍女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一股脑地答道:“回王妃!奴婢所抱的正是小世子。是太子殿下今早吩咐太医院送到封阳宫的。”我心中一滞,李建成将长孙的孩子送到我这里,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婴儿仍旧大哭不止,似乎很难受地挣扎着。侍女手忙脚乱之下,两只细嫩的胳膊从襁褓中伸了出来。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孩子的右手直到小臂都是缺失的,被太医用绷带和药裹了一层又一层,上面还浸染着斑驳的血迹。

    这就是医正所说的“身体残缺,在所难免。”么?我失神了许久,转身出门。门外的侍女紧跟在我身侧低声问询:“娘娘,您已许久没进食。奴婢帮您传膳吧。”

    我顿足,对侍女说:“去告诉他,我要见他。”

    侍女本是李建成指派的,她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是。奴婢这就去。”

    李建成直到晚上才现身。我已等了许久,再没耐心慢慢地抽丝剥茧。于是直接问他:“你要那个孩子做什么?”

    李建成踱步到我身旁落座,缄默许久才开口:“你找本宫,仅仅是为了这件事吗?”我目光直视于他:“你想把他作为人质么?”

    李建成深暗的眼神凝着我,忽而笑笑。只是笑意如同瞬间星火,立刻消失殆尽。“你觉得本宫准备拿他威胁谁?”我直言:“孩子的父母亲人,所有在乎他的人。”

    “你在乎这个孩子么?”李建成敛了神色,极认真地问着不着边际的话。我努力平缓着自己的情绪,接着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李建成终于垂下了眼帘,暖色的烛光似乎永远投不进他的瞳孔。他轻轻靠在椅背上,清冷的声音中透着些疲惫。“本宫没什么企图。”他抿了抿唇,有些犹疑,却还是选择了开口。“本宫让人将孩子带走,长孙是知道的。你应该问,为何长孙相信本宫,甚至多于相信你。”

    一股森凉的寒意骤然袭上心头。长孙确实不信任我,不然那封没有送出的信作何解释?只是李建成忽出此言,让我莫名不安。

    “你自始至终应该猜疑忌惮的不是本宫。”李建成侧眸,眼睛似噙着冰霜。“是可笑的信任迷惑了你。长孙哪里都不如你,但她比你狠心。你可以为了李世民不惜毁坏自己的名节,甚至污蔑本宫。长孙却可以为了抹灭你,拿李世民的性命冒险和本宫赌一赌。你只敢赌自己,她却敢赌爱的人。”

    闻言我已震惊得哑然无语,只有紧紧握着椅子坚固的扶手勉力支撑。身上已经冷汗涔涔。

    “不过你们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同一个男人。既然如此,本宫成全她,成全你,也成全自己。”李建成吸了口气,柔和着神色似在平静地讲述一件极寻常的事。“信是那晚长孙交给本宫的。她看过了信,最后选择了本宫。换句话说,她知道本宫对你的心意,也一直知悉你的处境,却并没有帮你的意思。”

    李建成的手覆上我冰凉的指节,如同安抚地触着。“信中说本宫对你不轨,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激怒元吉也好,为了救另一个男人也罢。不怪你。本宫承认确实对你动了心思,彼时你也不知元吉早已与本宫做了交易,用你换取皇太弟之位。那封信,不过是让一切都提前罢了。”

    “至于李世民,本宫早已下过杀令。虎牢关被攻破时,李世民侥幸躲过一死是他命大。长孙一直以为是本宫兑现诺言,放过了他。”

    我心口一阵阵闷痛,如万千蛇蚁噬咬。我离宫当晚,被李建成及时阻拦,并祸及恩北河。我一直以为只是巧合,从未怀疑过长孙。原来事实竟是如此不堪。禁不住气血翻腾,我口中忽的一股腥甜气息涌上。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李建成冷冷说:“无论你是恨本宫还是怨本宫,都没有意义了。从今以后,你只能选择本宫。本宫爱着你,你的心不应该还留在外面。本宫不希望你再为其他任何人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

    我抬眼,望着李建成深邃幽暗的双眼,轻轻笑了起来。李建成的手蓦地收紧。我缓慢摇头,“你不爱我。李建成。你根本不爱我。你一直都是恨我的。”李建成的瞳孔骤然收紧。

    “你看着我时,眼神分明是压抑的。即使言爱,也带着层层遮掩过的愤怒。是你自己骗了自己。为什么?”我逼问着他,盯着他眼中闪过的每一丝情绪。他逐渐在惊惶之中层层戒备起来。

    李建成缓缓抽离了手,寂静起身。只留下一句:“不要观察本宫。”话音未落,他已离开。挥落的珠帘霹雳作响,遥遥听见他的声音:“看着齐王妃,不许任何人见她。”

    …………

    时而听到婴儿啼哭,我只让侍女们将孩子安置得远些,不要再让我听到。

    秋叶枯黄,风吹满地。转眼之间又是一个月。清晨地面上铺了一层细细的霜雪。一个侍女小心翼翼地抱了孩子出去。服侍我的侍女说:“今日是世子满月。皇上离宫狩猎之前赐了秦王宫宴席。太子让把孩子给抱过去……”

    我阖上眼睛。脑海中无法停止地交错着当日封阳宫阖宫大火之下长孙焦灼的脸、那日难产之时她虚弱昏迷的面庞、恩北河遍体鳞伤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模样、还有李建成森冷的语气说:“本宫知道你不怕死,不过这世上有许多比死还可怕的事。”

    夜深。侍女们熄了烛火,退下守夜。外面传来交谈声,侍女悄声说了什么。门被从外打开。脚步声渐渐靠近,我闭着眼睛没有动。榻边忽的一沉,我放在身侧的手上覆了一双微凉的手掌。闭着眼睛,仍能感受得到摄人的目光正投在我身上。

    “本宫不恨你。从来恨的都不是你。”李建成语声沉缓,却分明满是痛楚。唇上倏地贴上一个冰冷的事物,鼻端顷刻萦满了沉香。李建成将脸贴着我的,久久不肯移开。“本宫最后悔的,就是让你用这样的方式认识了本宫。倘若……”他的声音愈沉:“没有倘若。”

    身边许久无声。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伴随着侍卫刻意压低又焦灼的声音。“太子!礁岭出事了。”

    李建成蓦地起身,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有一瞬的失色。李建成低头,以为我是被吵醒了,低声说了句。“没事的。”然后疾步走了出去。

    窗外夜色如墨,风声大作,摇摆的树冠在窗上投出张狂的影子。我已毫无睡意。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忽然听到两个急促的倒地声。紧接着门被从外缓缓打开,一个黑影悄然闪入,无声审视着房间内的布局。

    我下床躲在屏风后披了衣服,黑影已经敏捷地跳到床前,伸手拨开帷帐。我沉沉出声:“是谁?”黑影立刻转身,拔出了腰间短剑。待看清我后,他拉下了面罩。我不由吃惊,竟是李正。

    李正低声说:“太子离宫。末将来带王妃离开。时间紧迫,路上微臣再跟您解释!”

    封阳宫中到处都是东宫的眼线,但李正明显明显比我更了解封阳宫的布局。一路躲闪竟到了晁凤门附近。我叫停了李正。晁凤门设在东宫之外,几乎全是李建成的部下。对我们来说,这里的戒备最为森严,无论如何都不是理想的出宫地点。

    李正迟疑了一瞬,拔出腰间短剑,横在了我的脖颈之间。他将我挡在身前,低声说了句:“王妃,得罪了。末将今后再向您请罪。”

    我方意识过来李正作何打算。只是这样一旦不能成功,他面临的就是杀身之祸。李正已经挟持着我从暗处走出,他高声道:“打开门。不然我就让齐王妃命丧当场!”

    侍卫长看清形势,发现李正势单力薄之后说:“太子吩咐过不放任何人离开。你最好立刻放下刀,也许还可留得性命!”

    李正手上微微用力,割破了皮肤,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淌了下来。“太子有没有说过,如果齐王妃死在你们面前,你们会怎么样?”

    侍卫长迟疑了,李正推着我一步一步走到门前。我身上的血迹大概让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妙。侍卫长终于说:“打开门!”僵持对峙之下,我们走出了宫门。一辆疾驰的马车沿着宽阔的石路停在了面前。李正携我上了马车,只听马一声嘶鸣,车辆立时驰骋离开,将晁凤门一众远远甩在身后。我却丝毫不敢放松,李建成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我们真的能逃脱吗?

    李正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他从怀中掏出药和绷带递给我。“王妃请放心!末将让部下攻击了礁陵,那里堆放的全是太子私造的军械冷器。太子正赶过去,等他得到消息来追击我们时,我们已经出城了。”

    我点了点头。李正掀开帘子坐到了车厢外。

    …………

    马车骤停,我差点跌倒。只听到李正压低的声音说:“不要出来!”我亦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和阵阵整齐的脚步声。

    “城门口应该是东宫的人。”驾车人对李正说。李正迟疑着说:“没想到这么快……冲出去。现在兵力不多。”

    驾车人挥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马背上,马吃疼受惊,全力冲了出去。外面传来士兵高声的喝止。李正高声喊道:“伏下身子!”我刚俯下身,几柄利箭破空而来,穿透车厢钉在了木板上。

    马车一路疾驰,后面是大队的追兵,接下来肯定还会有更多的追兵。我掀开车帘,方才驾车的人已经中箭身亡,李正也负了伤。我强压下内心震动,对李正说:“去狩猎场。皇帝在狩猎场行宫居住,追兵不敢在那里轻举妄动。”

    李正持着缰绳,显然心中也不敢笃定该如何做。他深吸了口气,急速调头,往狩猎场方向驰去。

    马车在林边停了下来。下车看时,马匹背上中了一箭,现在已经不支倒地。天色尚是漆黑一片,李正拿着刀在前面探路,我跟在他身后,缓缓进入了丛林。往前走了一段路,隐约看到几点火把光亮,是行宫的巡逻兵。

    李正回头看我,我摇头。现在躲开为好,等东宫的人到了再动手引发冲突。从未想到,有一天,李渊的御林军会是我们抗衡东宫追兵的助力。

    终于找了个地势高的观察点,李正让我休息一会儿。神经紧绷了一夜,加上伤口拖累。我靠着大树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冷得像冰。

    “王妃!”不知过了多久,李正叫醒我,面色凝重。“来了!”

    我起身走到山崖边往下看,山脚下果然是黑压压的骑兵,似乎在犹疑要不要擅自进入狩猎场。最后还是有一队人选择了进来。

    “我们走。”李正点头,拔出短剑跟在我身侧。

    天色渐渐放亮,前方忽然出现了几个围场的御林军。

    “什么人!”

    李正无声持刀扑了上去,在御林军暴露我们的行踪之前将其割喉。李正返身拉住我,道了声“恕罪”,往前快速行进。

    东宫追兵极快,他们亦怕惊扰御林军,无声地搜查追赶着,渐渐有了围拢之势。李正松开了手,对我说:“找个地方藏起来!”我点头,跟着他无疑会拖累他。我沿着荆棘小路上行,在一处山涧下有个岩洞。

    我蹲下身子试水潭的深度,深山潭水森凉如冰。我小心地踏在水石上,没想到苔藓湿滑,我一下子摔倒在潭水中。紧接着身边似有重物也落入潭中,水花四溅。一双手臂将我托举了起来。

    我呛了潭水,和着冰凉的空气,止不住地咳起来。定睛看清身边之人时,我险些站立不稳,扶着潭石步步后退。李建成和我一样浑身湿透,他眼中似是噙着寒冰。

    “你始终不肯留在本宫身边。”

    我一步步后退,终于退无可退时。李建成冲了上来,他撕咬着我的嘴唇,像是发疯的野兽。我吃痛用尽全力推他,却毫无作用。李建成的身体忽然一滞,他重重喘了口气。转身过去,背后的鲜血在潭水中铺成一片。

    抬眼看到潭边握着短剑的蒙面人,是李正。李正伸手握住我的手臂拉我上岸。刚刚脱离水面,李正胳膊上被李建成砍了一剑,深可见骨。李正没管手臂,拉我起身,然后猛地推了我一把。“找路离开这里!御林军快来了,所有擅自进山的人都会以刺客论处!”

    “快!不要让辛苦白费。”李正焦急地说。我不敢再迟疑,起身沿着水路往山下跑去。有御林军发现了我的行迹,几支利箭顷刻之间擦身而过。

    脚下失衡,我不小心摔倒在水中。流水带着我冲刷而下。我冷得无法动作,巨大的冲击力拍打而下。我瞬间没了意识。

    …………

    醒来时,窗外漆黑,一灯如豆。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草药气味。我想起身,胳膊和腰部却一阵剧痛。一个温润的女声说:“不要起身,你的伤很重。我去告诉他你醒了!”

    没多久,屋外走进来一人。他缓缓摘下黑纱斗笠,昏暗的灯下,面上几道烧伤疤痕犹如长蛇盘踞着。他无声地走过来坐在我身侧,两掌相合握住了我的手。

    我哑然笑了:“恩北河,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