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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内外皆有禁军驻守,加之池宽水深的护城河将其隔绝,让洛阳城看上去固若金汤,牢不可破。我心中忐忑不定,勒马环望,仍旧不见恩北河踪迹。胥稷看出我的不安,抬头望了一眼天色道:“恩北河孤军深入去和屈突通会合,恐怕此刻脱身还需要些时间。”
胥稷顿了顿,看着我正色道:“郑军回巢之前,我们必须谋成此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胥稷的意思不言自明,我亦深谙此举之艰。箭在弦上,不能再犹疑不定。我深吸了口气想让自己平静,抬眸却见罗成正将护心镜戴在我身上,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护心镜不知何时已经丢失。战场之上到处都是钩戟暗箭,凶险异常。未及我开口推辞,罗成不由分说道:“戴着它。你若出事,我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
我沉默,心中明了除了道谢,其他无以为偿。
胥稷兵马齐备,沉声道了句:“公主,小心。”便策马而出。
城塔之上的瞭望兵察觉有异,还未擂响惊鼓,便被一箭封喉。城墙上的弓兵见状立刻搭箭射击,胥稷驰骋的速度不减,张弓拔箭一气呵成,连发数箭,无一落空。我才知晓胥稷真正的实力,远非我之前所见所知。
见胥稷已接近了城门,骑兵按照之前计划纷涌冲击。乱箭飞射之中,只听城门处接连几声“轰隆”巨响,地面都在微微震颤。勉强稳住马匹,我隔着浓烟举目望去,城门已经摇摇欲坠,人力难当。骑兵如潮水般合力而至,城门一瞬间訇然中开。
郑军主力就盘结在洛阳城外,禁军显然没有料到此次骑兵突袭,城门失守之后,禁军措手不及,逃离四散。可我明白,这只是一时局势,等郑军反应过来,情形就会立即逆转。
李世民一直被羁押在苏凝玉的府邸。时间急迫,我来不及多想,策马要往驸马府奔去,胥稷却强硬地拦住我道:“王宫里的禁军马上就会大量涌出,在城内流窜太过危险,即使是我也无法护你周全。我去找人,你留在城门附近,一刻钟之后,无论如何立刻出城!”
我急声道:“可你从未去过苏凝玉的府邸,也从未见过李世民,时间仓促,来不及慢慢寻找!”
“我去!”罗成视线越过胥稷直望住我。“我知道驸马府的位置。”有罗成引路,再加上胥稷应是万无一失。我正准备颌首赞成,却听罗成接着说:“胥稷留下。不然我不会去。”
我神色一变,惊诧道:“不行!没有胥稷的帮助硬闯驸马府实在太过危险。”
罗成收回目光,没有理睬我的话,带人策马向着驸马府疾驰而去。他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之中,城内到处都是奔逃的百姓,尖叫喧嚷让每一刻都变得无比漫长。
胥稷一夫当关,巍如巨石,无人能撼动城门半分。我凝神对付着不时冲出的禁军,目光始终锁定着驸马府方向。除了断断续续涌出的禁军,没有他们的踪迹。
胥稷扫清城门口阻绊的禁军,高声道:“该出城了!”
我蓦地回首,城外已经隐约可见郑军回撤的旗帜和扬尘。郑军开始回巢了……意味着再不离开我们将被困死城内。我心如火焚,耳边不断响起胥稷焦急的呼唤声,当即一咬牙策马向着城内而去。奔出去不远,便听到身后城门处一声巨响,强劲的火药将试图关闭城门的一队禁军炸得分崩离析,可这对回巢入城的郑军来说,只是杯水车薪。浓烟模糊了视线,受惊的马匹失了方向,在街道上横冲直撞。
一把利剑突然在我身前翻覆而过,我惊得心跳如擂,竟忘了抵挡。只听铁刃相击之声响起,那持剑的禁军已经被刺倒地。顺着眼前长剑回视,李世民长眉紧锁,似乎也在为方才那一幕胆战心惊。
罗成和士兵们亦赶了过来,我匆忙将目光从李世民身上掠过,对罗成说:“胥稷已经支撑了许久,赶快出城!”我勒转马头,和众人一起疾驰到城门口,却见城外郑军后翼已经阵型整齐,快速逼近。
还是来不及了么……
我心中渐凉,可令我最为内疚的,是将罗成也牵扯其中。
“关上城门!”身后的声音稍显虚弱,语气却格外笃定。李世民苍白着面色,对胥稷说:“郑军想把我们困在城内,就如他们所愿。”胥稷对他的话显然并不认同。李世民执缰越过众人,回头说:“城池西面还有另一个出口,从那里走还有转圜的机会。这里交给我……”
我立时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他这么做无异于螳臂当车,只是拖延之计。郑军攻入之后,李世民和负隅抵抗的士兵势必都将血溅当场!
胥稷显然也知晓了李世民的用意,他下令让士兵放弃了抵抗,城门被从内部訇然阖上。
“公主!请随我来。”胥稷勒马后退,肃声说道。
难道……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么?牺牲以血肉之躯抵挡在门口的士兵,只为自己活命。我停在原地不肯离开,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一个微湿的事物触碰,我低头看去,自己的手心沾染上了陈旧的暗红血迹。不知何时李世民已经驱马到我身旁,他垂首看着我,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跟他走!”
城门在之前的混战中早已受损,此刻内守外攻之下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显出倾颓之势。也许下一刻,城门就会被攻破。
城墙内狭窄的天空中忽然飘过一片黑色云翳,在地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一声清亮悠长的唳鸣划过天际。我抬头。方才看清盘旋在上方的竟是一只通体乌黑体型硕大的巨鹰。
胥稷沉声笑了,我看向他,心中已猜中七八。胥稷印证了我的猜测,他说:“公主,乌衣骑提前到了。”
响亮的哨声骤起,似在呼唤巨鹰。老鹰在城门上方盘旋一周,忽然振翅飞走。
城外郑军战车队已摆好阵势准备迎击唐军,后翼亦在有条不紊地整编队列。苏凝玉盯着渐飞渐远的巨鹰,目光一闪,心中已料到什么。他赶快命亲卫给他递了弓箭,瞄准了巨鹰,箭头微移,远处的情景却令他缓缓放下了弓箭。
苍鹰所落之处,乌色旗帜凌空张狂,一头金色蟠龙指尖目利,令苏凝玉不由地心中一悸。
苍鹰再次飞回,盘旋在城外郑军上方。苏凝玉慌了手脚,勒马大声道:“退!撤退!”此刻郑军正被堵在自家门口,身后是死缠不休的唐军,真正的退无可退。
乱箭如雨,骤然倾泄而下。郑军还未看清敌人是谁,诡秘莫测的乌衣骑已经像来自荒山密林的黑雾一般席卷了郑军。
郑军忽然停止了攻击,城门不再晃动。只听到城外接连响起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夹杂着嘶声一片。抵在门前的士兵面面相觑,正不知发生了什么,门缝下接连渗入大片血迹。士兵们踩在血泊中,头上骇出层层冷汗。
胥稷面色如常,平静开口道:“开门吧。”
城门重新被打开。一门之隔,城外郑军折戟断剑,血流成河。这已经无法定义为战争……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乌衣骑黑衣如夜,勒马而列,无声辟出一条道路,静静等待。
不远处尚能看到郑军余部和穷追而来的唐军,此刻全都为乌衣骑的气势所摄,噤若寒蝉,不敢上前一步。
恩北河置身乌衣骑中,看到我们安好,率先调转马头。一行人在唐郑两军注目下缓缓离开,无人上前干涉。
乌衣骑昼夜兼行疾驰千里,行出郑军地域之后,胥稷令众人稍事休息。
罗成的部下匆匆来取伤药,我才知晓罗成受了伤。随士兵走过去,罗成躲在僻静处,看到我立刻垂下了手臂,装作无事道:“你怎么来了?”
我拉起他的手臂细看,深长的刀口触目惊心,地上还扔着之前潦草包扎的带血布条。我接过士兵手中的伤药和酒,说了声:“我来。”
罗成的伤口还在突突往外冒血,我让恩北河用布条紧紧绑住罗成的上臂帮他止血,然后用酒帮他冲洗伤口。罗成握紧了拳头,仍是热汗涔涔。
我用布条细密地帮罗成包扎着,他叹了口气,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只听他低声说:“他伤得比我重。”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罗成指的是谁。我低头将最后一块布条仔细系好,抬头对恩北河说:“现在已经脱离郑军的掌控,让他走吧。”
恩北河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走向李世民。我清楚听到恩北河的声音:“我可以放你走,但我不能纵虎归山,养蛇成患。只要你现在自毁双目,你就可以重获自由。”
李世民对恩北河的话充耳未闻,复又闭上了眼睛。
恩北河蓦地拔出佩剑,放在李世民脖颈之间,只需往前一寸,足以致命。我挣扎了一下,在原地未动。
胥稷上前道:“既然他不肯,不如留下他做人质,遇上唐军还有用处。”
胥稷的话提醒了我,现在还有更紧要的事要面对。乌衣骑既重新入世,定会引起诸多忌惮,接下来可能会引起各个势力的群起而攻。乌衣骑如何安身,还需要谨慎考量。恩北河和胥稷考虑得比我周全,乌衣骑迟早有一天要遇上唐军,现在放了李世民,无异于纵虎归山。可是把他留作人质,为何我会如此的惴惴不安?
…………
突厥的使者再次携文书和黄金前来,我一如之前拒绝会见来使,没有接受突厥的交好之意。乌衣骑时隔多年再起纷争只为自保,并未曾想加入角逐,征讨杀伐。倘若现在接受了一方交好,必成了另一方的心腹大患。现在各方势力都在暗地里观望着乌衣骑的一举一动,不与任何一方结交,才能断绝各方的拉拢之意。
乌衣骑中向来有胡人血统,因此长久以来一直蛰伏在突厥边陲之地休养生息。此次惊动突厥,原来的地方是回不去了。只是待在洛阳亦非长久之计,我凝眉端详着地图,乌衣骑到底该到哪里安身才好?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我道了声:“进来。”
屈溪端着饭食走入房间,托盘上放着两幅碗筷。我微笑问她:“今天不跟恩哥哥和父亲一起吃了么?”
屈溪赧然一笑,将菜肴放在桌上。我大略看了一眼,都是恩北河喜欢的口味,便打趣屈溪道:“本来是准备做给恩哥哥的对吗?”屈溪酡红了脸,掩饰着慌乱起身布菜。
“恩哥哥方才出去了……”屈溪说完这句,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关切地问道。
屈溪咬了咬唇,终于开口:“之前……那个人说要见您,恩哥哥不许侍从告诉您。这几日那个人不肯吃饭,也不肯用药,只说……要见您。我一直不敢说,怕恩哥哥生我的气……可是,今天我听煎药的人说,那个人内伤外伤一身的伤,再不用药就要命了。”
我仔细听完,心中不免苦笑。他这样自负的人,竟也开始用绝食这样屈服的方式来胁迫别人了么?屈溪见我沉默,便也不言不语。
用完饭却再也静不下心来,屈溪的一番话在我脑中来回盘旋。我无意让他做人质受辱,只是他始终不是可以比肩之人,而是日后潜在的敌人。
我打开窗,月色倾泄,晚风微凉。我在心中喟叹:我不会扣留你一生。待乌衣骑找到安身之处,离开这里的乱局,便是你得释之时。
我让侍从重新煎了药带去,推开门,隔着珠帘影影绰绰可见内室的人影。
“出去。”寡淡的声音之中,尽是无情冷淡。
我将温热的药碗放在桌上。“我来了。有什么话,你说吧。”
内室的人影一滞,旋即走来,珠帘被他猛然的动作甩得劈啪作响。我抬眸,与他两相对视,却各自静默,只言片语无从说起。
“让乌衣骑离开洛阳。”
我凝眉,不曾想他是要跟我说起这件事。
“众人皆以为乌衣骑十年前就已经绝迹于世。如今再次出现,名正言顺是前朝之师,势必引起多方慌乱。王世充一定会联合突厥和诸方势力联合打压,到时候,乌衣骑和你,都将成为被攻伐的目标。”
他一字一句都戳进了我的心,这其中利害我早已思量了不知多少遍,只是找到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又何其容易。他说王世充和其他势力一定会反扑乌衣骑这支前朝之师,怎不提唐军亦是此般叛贼,又岂会除外?他这番话只会让我放他时更加为难。这么想着,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我掩住所有情绪,平静道:“乌衣骑何去何从都与你没有关系。你现在只是羁押在乌衣骑手中的唐军人质,这些事不用你关心。”
李世民忽然上前两步,一把按住我放在桌上的手,药碗被撞翻,浓郁的药汁洒了一桌子。他灼热的手心贴着我的手背,牢牢桎梏着。我慌了一瞬,旋即抬眼看向他。他垂首看着我,墨色的眼睛如同致命深渊。
“那些事我可以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你不顾生死闯入洛阳城去救我。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
我霎时失言,吸了口气才沉静了面色说:“因为苏凝玉是以我的名义将你诱捕,我不想欠你。”
“诱捕又如何?欠了我又如何?我是生是死,与你有何干系?”李世民不肯给我任何喘息之机。
“杨儿,你告诉我为什么。”李世民近得和我鼻息相闻,这一声呼唤又是如此熟稔。我凝视着他的双眼,看到他眸中热切探寻的目光。我看着他,不带一丝情绪说:“没有为什么。我想救你,便去救你。想弃你,便如之前一样弃你如敝履。”
李世民目光闪动,旋即哑然失笑。“你果真……还是之前的你。”
多说无益,我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却发现他握得愈发得紧。
“放开。”我声淡如水,像是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李世民的手终于松动,我抽出了自己的手,身体却骤然前倾,李世民将我抱在怀中。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沉沉传来,“你从不肯屈服,那就换我来告诉你。你消失后的这么多个日夜,我从未想过再见到你,连做梦也不敢奢望。我只希望你活着……”
我由他抱着,静静听完,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复,只说:“伤好后,我就放了你。”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打破一室安稳。我问:“什么事?”
侍从答道:“我家小侯爷有事找您,请您过去一趟!”
李世民的手渐渐僵硬,最终松开了我。我蹙眉远离他,不去看他是怎样一番表情,径直走出了房间。
罗成一袭青衣端立树下,见到我脸上带着些许神秘笑意道:“跟我来看样东西。”
我有些疑惑,脚步却还是跟着他前去。走了极远,前方草地上出现黑压压成群乌马。
“这是乌衣骑的马。”我仰首看罗成,不解其中奥妙。
罗成微微一笑,屈指吹响口哨,只见马群中一阵骚动,两匹马穿过黑马群向着我们奔来。一匹毛色如雪,一匹棕红如缎。我怔了一下,旋即认出那匹红棕色的马是迷踪,原来它一直被养在罗成手里。
我既欣喜又诧异,上前抚摸它柔顺的鬃毛。罗成亦拉住激动不已的雪衣,柔声解释道:“那日重见到你,我就让人回幽州去带迷踪,前些天刚到洛阳。只是不知道雪衣也跟着来了。”雪衣听罗成提到它的名字,来回踏着脚下土地,咴咴直叫。
“谢谢。”我由衷说道。
“罗成。”我认真叫他的名字。罗成侧首看向我,我回视着他,沉声开口:“你回幽州吧。”
罗成一滞,唇边笑容渐渐消失,旋即神色又恢复如常。“我是准备回幽州了。”
我“嗯”了一声,却不知为什么心中骤然有些空落。
“不过是你和乌衣骑跟我一起回幽州。”
我讶然抬头。罗成正色道:“乌衣骑不可能永远属于战场,总要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幽州远拒纷争,物阜民丰,粮仓充盈,还有数万屯兵,没有比幽州更适合乌衣骑的地方了。”
我冷沉面色,看着罗成半晌才道:“你知道接纳乌衣骑意味着什么吗?幽州今后再无宁日,你的家族有可能会成为被集体攻伐的目标。你的一生……都将和战争为伍。”
罗成一字一句说:“我通通都知道,也做好了全部接受的准备。”
“即使我对你一点感情都没有,今后也不会有?”我残忍地开口,不知到底是为提醒罗成这个事实,还是为了刻意地疏远他,打消他的念头。
“对。”罗成斩钉截铁地答我。我哑然失语,不知再说什么。
侍从忽然匆匆跑来禀道:“小姐,小侯爷!快回去看看吧!屈突通将军忽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闻言我心中猛地一沉,下意识抬腿和侍从一起往回赶去。
“上马!”身后传来罗成的声音,我抓住他的手上了马,一起往回疾驰。
胥稷正在给屈突通号脉,屈溪无措地站在床边急得直抹眼泪。
我急急问道:“屈将军怎么了?”
胥稷神色凝重,沉声开口:“殚精竭虑,气血两空。没有多少时日了。”闻言,屈溪泪落得更加厉害。
我强按下如麻心绪,问胥稷:“用药了么?”
胥稷摇头,“还缺一味赤灵芝入药。恩北河已经出去买赤灵芝了。”
赤灵芝哪是平民之中随便可得?我有些泄气,问胥稷:“可能用别的药先行代替?”
胥稷摇头,表示无能为力。“我的医术是父亲所教,远不及吾弟,只是父亲去世后,他一直远游在外,无从联系。而且……不止药材,我们的粮草也在短缺。”
我凝眉问道:“怎么会这样?恩北河不是在百姓家中重金收买粮草了吗?”
胥稷答道:“应该是郑王下了死令,周围的百姓才不敢将粮草卖给我们了。”
这些我都未尝关心过,原来身处洛阳已经到了这般弹尽粮绝的困境。罗成在我身旁安抚道:“我已经遣人送信速回幽州调派粮草,只是路途遥远,尚需一段时日。”
“我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我这么说着,其实心中亦是一筹莫展。真如罗成所言和他一起去幽州么?这么自私的选择……
夜落乌沉,一灯如豆。
我伏在案上半梦半醒。隐约听见乌衣骑压低的禀报声,过了片刻胥稷推门而入,我蓦地从椅子上起身问道:“是恩北河回来了么?”
胥稷答道:“不是。是苏凝玉。”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来人确实是苏凝玉。他布衣软葛前来,只带了几名贴身侍从。我不解其意,苏凝玉招身后一老者上前。
“这是洛阳城最好的御医。”他说着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打开竟是一朵完整的赤色灵芝。“赤灵芝本不多见,王宫之中也只收藏了数棵。恩北河即便有黄金万两,也买不来一棵。”
我才意识到是恩北河到洛阳买药惊动了苏凝玉,只是苏凝玉此番送医送药到底是在打什么算盘,我委实猜不透。
苏凝玉似乎看透我心中所思所想,微微一笑道:“你我之间嫌隙是出尘。如今她回到了我身边,你我往日种种便一笔勾销。我已在乌衣骑掌控之下,倘若有心加害,你尽可将我就地处置。有何担心?”
我再三犹疑,还是决定赌一次。当即让医者诊治下药,经过胥稷认可后才将药给屈突通喂下,折腾了一番已经接近黎明。屈突通终于醒了过来,我才渐放下心。走出房门,见苏凝玉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天上星子,背影单薄。听到身后声响,他转过身,挑起了唇角。
“我没骗你。”
我颌首,道了声“多谢”。
苏凝玉眸光一闪,笑容渐趋鬼魅。“从我的府邸带走了他,现在他还在你手里吗?”
见我不语,苏凝玉慢条斯理从袖中取出一个纯净的白色瓷瓶。“其实今日,我也是来给另一个人送药的。”
我再次对苏凝玉升起十分戒备,“谁的药?”
“哦?你不知道?”苏凝玉保持着没有温度的笑容,“看来他很能忍。我在牢中喂他吃了一种药。苏门秘毒,不会致死。每月发作一次,发作时如同剥皮拆骨。”
我面色微变,“你给他服了毒?”
苏凝玉笑意渐深,“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让他毒发痛苦而死,留着他的命我还有用。时间差不多快到了,你最好去看看,免得他痛苦难当,咬舌自尽。”
我没有犹疑,转身快步往李世民的房间而去。推开门,果真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还有一些不明血迹。李世民蜷在地上,身体紧绷,硬得像块石头。
我用力扶起他,他紧闭着双眼,瑟瑟发抖。果真如苏凝玉所言。
苏凝玉将瓷瓶递给我,“里面有三颗药。他迟早要回来找我。”我接过瓷瓶,苏凝玉微微笑了,“我和他的事跟你我没关系。屈突通既然病入膏肓,屈寿又被我杀了。明日我让人将屈坚送回,你带些亲信,到城外十里寒山亭去接他。”
我愕然,他今日的提议我皆要在脑中过上好几遭才敢做出回应,只怕不小心误入圈套。苏凝玉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苏凝玉了然地看着我,“既然你不放心,苏某便亲自去送,如同今日只带亲信,如何?”
屈坚投入郑军麾下已有些时日,屈寿死后我动过许多次念头将他接回。只是一直与郑军敌对,从未有过机会。此番乌衣骑和郑军结下恩仇,屈坚多在郑军之中一天,便多一分危险。如今苏凝玉主动提起,我无法拒绝。思量再三,我点头答应。
苏凝玉道了声:“明日苏某子时准时在亭外等候大驾。”便推门而出。
李世民靠在我身上,额上青筋暴起,看上去极为痛苦。我慌忙倒出一粒药,放到他唇边时,却顿住,转而放入自己口中。药味酸苦,服下之后却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我让李世民枕在我膝上,取出一粒药喂入他口中。他吞下,却肌肉紧绷到无法下咽。我起身取了一杯水,想将水倒入他口中,他的牙关却因痛苦紧紧闭着。我犹疑了一下,终是将水倒入自己口中,俯下身抱着他的头帮他喂下。我以为自己对他再无悸动,唇齿相触时,我心中竟还是起了波澜。
他终于将药咽了下去,我再喂了他一口水,想要直起身,却被他拉住。他的手指插入我的发丝中,舌顺着水液滑入了我口中。我陡然清醒,蓦地推开他,他终是有伤病在身,被我一下推倒在地。我用手背用力擦拭着嘴唇,庆幸自己尚未迷失神志。李世民已醒了过来,静静看着我嫌恶的动作,未发一言,直到我起身离去。
恩北河风尘仆仆带着几棵灵芝赶了回来,成色虽不好,却不知废了多少力气。听闻苏凝玉带着御医来过,他猝然皱起了眉头。再将屈坚的事说与他听,他更加生疑。
“先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屈溪。”
我颌首,“若是其他人知晓此事,定以为乌衣骑要与郑军交好。苏凝玉应该也知道我忌惮此事,才提议只带亲信,让我们去城外接屈坚。”
恩北河思量再三,终于让步,他叹了口气说:“屈突通垂垂朽矣,屈坚早已该回来养生送死。”我惊喜发现恩北河竟也开始有了些许人情味,不由为他开怀。
胥稷挑选了数十名乌衣骑,协同我和恩北河一起到寒山亭去。日头早已西落,夜半更深,天色乌沉。许久才见洛阳城方向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我凝神看着马车在近处停下,苏凝玉率先下车,屈坚接着从另一侧跳下。看到不远处的我和恩北河,他眼睛一亮,有些激动地上前几步。
苏凝玉低声道了句:“回去陪你父亲吧。”
屈坚快步向着我们走来,我驱马上前去迎。只要这么一小段距离,屈坚就安然回到我们身边了。我不由放下了久久提着的心。
余光之中忽然火光一闪。
此次行事谨秘,乌衣骑和苏凝玉都未曾点燃火把,是谁?
一道火光飞过,我听到恩北河和胥稷同时高喊:“小心!”
火光越过我,照亮了屈坚的脸庞。我愣怔,一切仿佛在眼前突然静止,我的耳朵里只有无限放大的尖锐的耳鸣声。
屈坚低头看了一眼贯穿心口的火箭,直直躺倒下去。我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大惊失色下堕下马来。我丝毫感觉不到疼,起身朝着那团火苗而去。数道火光袭来,直插在屈坚周围。熊熊大火连接成片,瞬间将那个人影在我眼前淹没。我脑子里空白一片,只是看到恩北河闯入火中的身影,耳边全是大火燃烧的霹雳之声。
混乱中脑后忽然受到一击,眼前骤然黯淡下去。
醒来时,我听到恩北河和罗成在压低声音交谈什么。胳膊处有些沉重,我低头看去,屈溪一身缟素,脸上泪痕交错,此刻跪坐在我床前,枕着我的手臂睡着了。我起身的动作弄醒了她,屈溪抬眼之间瞬间红了眼眶。她带着哭腔说:“姐姐,我没有亲人了……你不要离开我!”
那晚的记忆伙同不可抹灭的火光涌入我脑中,烧得我脑子生疼。罗成听到声响快步走入房间,恩北河亦无声步入。我披上外袍,走出房间,院子里内外披白。
灵堂里并列放着一大一小两幅棺椁。我没有被眼前的一切击溃,脸上也没有一丝悲喜,只是安静地听着胥稷告诉我:“那晚的刺客被乌衣骑尽数射杀,是唐军。他们是有备而来,箭上涂了松油和剧毒,目的是要置人于死地。显然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他们才在那里准时设伏。我猜测,是唐军唯恐乌衣骑与郑军交好,才射杀了屈坚。不然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公主你和苏凝玉。”
胥稷俯首道:“胥稷以性命担保,泄密之事,跟乌衣骑绝无关系。”
我低下头,竟想笑。我缓缓开口:“这件事除了你、我、恩北河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
再抬眸,我对恩北河说:“帮我准备一壶毒酒。”
推开那扇门,李世民站在窗前。侧脸映在光下,却没有一丝温度。我将酒放在桌上,倾身坐下,静静等着,像在等他赴一场普通平淡的宴席。李世民终于走了过来,他在我面前坐下,坦然看向我,眼中无悲无喜。
“我只问你一次。”我缓缓开口,声音惨淡如冰。“是不是你传信给唐军?”
李世民望着我,可怕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