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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毕咄吉伫立良久,猝然回身逼近恩北河。一双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威胁和压迫,刻意地掩饰着心虚和暴躁不安。
恩北河眸中无一丝波动,只静静地看着始毕咄吉。始毕咄吉却觉得他似乎看穿了自己所有的心思和情绪变幻,于是厉声道:“当年大义公主带着侍从携幼子出逃,路遇沙匪,尽数被屠杀殆尽,你也早应死了!”
恩北河淡声道:“可有人曾亲眼见过大义公主与我的尸首?”
始毕咄吉忿恨不已,“当时风沙连卷数天,车撵都已被黄沙埋没近半,加上野狼啃食,尸首自然找不齐全。只是没想到,那样恶劣的境况下,你们母子竟然活了下来!”
恩北河没有言语。始毕咄吉突然拔出狼牙短刀直指恩北河心口要害,锋利刀刃映射出凛凛寒光。“不过上天助我咄吉世!你今日既然主动找上门来,便该有所觉悟,把命留……”始毕咄吉骤然停声,脖颈之间多出来的锋利袖箭让他不敢再多言语,未出口的话悉数吞回了喉咙。
恩北河两指夹住置于胸前的刀刃,缓缓移动,始毕咄吉迫于颈间威胁,只能随他动作,手腕蓦地剧痛,短刀已经咣当落地。
始毕咄吉颤动着手指微微后退,大声掩饰着内心慌张:“你敢杀本王?本王是突厥首领!”恩北河步步紧逼,“为何不可?杀了你,由我做突厥王名正言顺。不过是麻烦点,安抚一下人心罢了。”
始毕咄吉无话可说,喘着粗气瞪着恩北河。眼前这个男人明明面容俊美,此刻散发的气息却有如狰狞的嗜血罗刹。
“放了她们。我从此不再出现在你和突厥面前。”
始毕咄吉愣了一下,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放弃继任的权利?”
恩北河点头。始毕咄吉不敢置信,竟然有人会为了女人,放弃继任王位。始毕咄吉恐其中有诈,遂狐疑道:“在草原上,你身上的图腾已经赋予你一切。即使我现在放了她们,你到时反悔易如反掌。”
恩北河刷地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宝石累叠,精致华丽。恩北河拉开衣襟,将冰冷刀刃紧贴在墨色图腾之上。“如此,便可永绝你后患。”
始毕咄吉惊讶万分,强自抑制着心潮涌动问:“你当真愿剜肉……永舍王位?”
恩北河已经和始毕咄吉去了许久,我渐感不安。环视四周,乌衣骑还在和突厥僵持着,一触即发。
远处终于传来零星的马蹄声,我抬眸望去,始毕咄吉一骑在前,绝尘而来。恩北河策马在后。始毕咄吉驶近,高声下令:“放人!让他们走!”
我疑惑,不知恩北河与始毕咄吉交谈了些什么,竟让他如此干脆果决地自愿退兵。
突厥兵马听命,如落潮般缓缓退去。
始毕咄吉看了一眼挺身勒马的恩北河,脖颈间兀自还有些凉意。那柄短剑刀刃极锋,入肉爽利,他亲眼看着恩北河将那块有着图腾的皮肉生生割下,只见到他流汗流血,却不见他有一丝一毫叹恨惋惜。
饶是他再不耻那草原赋予他的图腾,他身体里流的,却真正是突厥王族的血……
“撤!”始毕咄吉踢马,领兵退去。
恩北河看着突厥撤离,才策马靠近。他俯身下马,似是十分吃力。胥稷察觉到了,正要从旁扶他,他却冷不防摔下马来。我心惊上前,和胥稷一起扶他起身,刚触到他胸前,却感受到一股潮湿温热的液体。我抽出手,鲜血赤红。
恩北河仰面躺在地上,胸前几层衣物已尽数被血染透,因是玄色衣裳才没被及时看出来。我咬牙掀开恩北河的衣襟,心口处一片血肉模糊,不忍直视。我噙泪将止血药尽数倒在创口上,几乎立刻就被涌出的鲜血冲淡。我接过罗成递来的干净布条,只能先将他胸腔处层层束紧。
恩北河微微喘着气,低声道:“屈溪,过来。”
屈溪早已吓得泪流不止,听到恩北河叫她,立刻手忙脚乱跪伏在他身旁,攥住了他满是鲜血的手。
恩北河已有些失力,定定看了许久才缓声道:“没事就好。”
话音未毕,人已昏迷过去。
夜色如泼,冷露沾衣。
我匆匆端着药进入房间,恩北河见状想要起身,我急忙道:“你今日刚醒,不用急着起身,我来喂你。”
恩北河微微勾了勾唇角,已经不听劝阻欠身靠在床头,我只好将药暂时搁下,拿了一床褥子帮他垫在身后。返身取了药正要喂他。却听他叹了口气道:“皮肉伤罢了,我还不是一个废人。给我。”
“你失了许多血,已经昏睡数日,不要勉强。”我关切地说。恩北河不由分说从我手中拿过药碗,喝了几口,不由眉头紧蹙。
“这么苦……”
恩北河放下药碗,有意无意地搅动着药汁,静默良久才说:“不用为我担心,那印记我早已不想要。”
图腾之事,恩北河向来绝口不提,直到前几日危急关头才昭然于众,只怕他是下定决心要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在心底。如此讳莫如深,其中掩埋了多少伤心之事。
我不敢暗自揣度,也不能擅自安慰,竟一时失言。
恩北河微垂着眼眸,面色如常。只是不时颤动的睫毛却出卖了他。忆及往日,他并不像我所想的那般镇定。
“我母亲……是北周赵王宇文招之女。”恩北河缓缓开口,亲手打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宣帝宇文赟不理朝政,国运衰微,便接受了突厥的求亲。母亲下嫁的第二年,宣帝病死,北周国灭。母亲的家族起兵……被新朝诛灭了九族。”
我蓦地愣住,取北周而代之的是大一统的隋朝。那灭恩北河母族满门的,岂非文帝杨坚……恩北河说起母族被诛那段历史时刻意的含糊其辞,怕是顾忌着我的感受,这令我心中愈发沉了几分。
“当时母亲的夫君是沙钵略,他为了母亲的氏族与敌人拼杀,以致陷入腹背受敌之境。母亲为了沙钵略和突厥向敌人献上降书,才换得数年苟活。沙钵略死后,母亲嫁给了他的儿子都蓝……”
恩北河的拳头渐渐紧握,咯咯作响,似正被什么东西狠狠折磨着,无从解脱。
“几年后,母亲生下了我。五岁那年,母亲得到一架屏风,系故国旧物,遂犹为珍惜。当时突厥常常内讧,都蓝为了得到中原皇帝支持,便前去求亲。谁知皇帝从派去突厥的眼线那里听说母亲思恋故国成疾,恐她日后煽动突厥与中原为敌,便想借机除掉她。皇帝给都蓝开出了条件,杀掉大义公主,方可许婚。”
恩北河低低笑了几声,眼中颓然和苍凉怎么都掩不住。
“母亲在突厥威望甚高,都蓝便设计污蔑母亲与一文官通奸。突厥向来对通奸一罪从不姑息。都蓝,活生生将母亲逼上了死路。她本欲只身逃离,却顾及我,怕日后中原皇帝欲斩草除根,便携我一起出逃。路上遇到沙匪,财物衣食被洗劫一空,侍从也尽数被杀。唯我和母亲在亲信的护卫下逃了出去。”
“……故国已覆,我们根本无处可去。我记得那时候自己快要饿死了,终于遇到愿意收留我们的人。我吃了很多东西,那晚睡得特别沉……”
恩北河仰首,紧紧闭上了双眼,似有什么可怕记忆萦绕眼前,避无可避。
“那晚母亲被那奸人侮辱,我竟丝毫不知……第二天母亲仿若什么事都没有,长途跋涉将我带到一个荒僻的边陲小镇,急急忙忙塞给我一些银钱。对我说:‘君儿,母亲不屑为贼,却不得已而为。不堪受折辱,却不得不忍辱。君儿,记得你身上流的是宇文家的血,替母亲报仇。’”
恩北河停声,过了许久,他睁开赤红的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他才再次开口:“母亲自缢之后,我被一家商户收养。每天做很多很多的事,却经常挨打。那时只顾着活命,已不会哭了。”
“有一天,一支军队从镇上路过。浩浩汤汤的队伍,绵延几里不绝。重兵拥护之下,一个年轻男人闲庭信步而过,举手投足间的高贵之气让我难过得低头。曾经,母亲也是天家贵胄。我站在路边如同草芥,看着一把把长剑从眼前掠过,心想如果我也有那样一把剑,一定能手刃仇人!正怔忪着,背上突然挨了一马鞭,收养我的商户让我去搬酒坛。”
恩北河将目光投向我,眼中有一丝波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主上……”
“背上不停渗着血,跑上跑下搬完酒坛,已感觉不到疼了。我战战兢兢端着酒盘跪在外面,门从里面打开,我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一眼。忽听主上说:‘把朕的伤药拿来,给他用上。’我蓦地抬头,忘记了恭敬。他……就是中原皇帝。”
“士兵脱下我的上衣,帮我涂完药。主上突然问我:‘想要它吗?’,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盯着桌上宝剑许久,遂有些惊惧地低头。主上接着说:‘告诉朕原因,朕就将它送给你。’旁边的将领见状,立即低声道:‘皇上!您的莫邪宝剑,怎能轻易赐给这等粗鄙之人!’我心中不忿,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主上说:‘我要为母亲报仇!’主上笑了笑,在当时的我眼中有如神祇,主上道了声:‘足矣。’随手将桌上宝剑扔给了我。”
恩北河嘴角绽开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我只知那剑轻巧灵便,削铁如泥,后来才知道那宝剑价值连城。主上派人教我习武,在我十岁那年,我成功为母亲报了仇。可那时候,都蓝已经死了六年……满腔仇恨无从释怀,我想起那个间接害死了母亲的皇帝,他也早已谢世,但他的儿子还活着。我犹疑再犹疑,终是对主上举起了剑。主上无需动手,已有数十人将我俘获,我根本无法靠近他一丝一毫。”
“主上重新将莫邪宝剑扔在我面前,说了句:‘轻仇者,必寡恩。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朕给你一生时间,随时再来挑战。’那次以后,我再未对主上举起过剑。”
恩北河无声笑了笑,忆及杨广终于令他缓和了紧绷的脸色。今夜长谈,我仿是陪恩北河将那段漫长且无助的日子重新走了一遍,心中五味杂陈。
“那时候刚到长安,我看到你被主上宠得那么任性,还经常跟主上生气,心中并不喜欢你。偶尔会想,若我也有个像主上那样的父君,我定好好珍惜现世安稳,不去苛求。明知道爱会把对方逼入绝境,我一定会放手。”恩北河意有所指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相爱……不如相知。”
我垂眸沉默,相爱……亦是两个人的原罪。不曾言爱,便没有衍生的恨。若止步于相知,是否可以让两人都更好地度过这一生……
今夜长谈至此,我想起了一桩事,打算借此告诉恩北河,让他有些心理准备,于是开口道:“屈溪对你的感情已不似你想的那样简单。你说的这些,她未必能懂。”
恩北河愣了一下,显然领会了我的意思,他欲言又止道:“屈溪……我一直拿她当女儿。”
门口传来咣当的碰撞声,我起身去看,屈溪正端着大大小小的药瓶站在门口,此刻不知是进是退。我回头看了一眼恩北河,他因为方才骤然起身扯动了伤口,疼得眉头紧锁,沉沉吸着气。
屈溪慌乱了一阵,听到恩北河的声音,反而异常坚定地端着药向他走去。我看着他俩,一个年少青葱眉目坚定,一个却有些尴尬不知所措。
各人的缘法只能自己去探索寻求。我在心中喟叹一声,走出房门。
时间已至后半夜,乌云散去,晚风徜徜。四周静谧如水,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恩北河所说的一切堵在心口,我今夜听之闻之尚且无法释怀,当年的他又是如何走过来的……我迎着凉风,在树下虬干上坐下,顿感身心皆乏,便依偎着树干闭上了眼睛。身后隐隐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这么晚了竟还有人未曾入眠?
我睁眼,罗成已在我身旁坐下。
“我能说话,能动,是暖的,靠起来可能比这棵树舒服一点,你要不要试试?”
我哑然失笑。
风不止,婆娑树影下,我抬眸看向罗成幽深的双眸,久久提着的心神和无时不刻的戒备终于得以暂时放下,我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望向远处渺远的星空。
“今晚恩北河与我说了许多话,由生到死,世事艰难。很多事,强求之下只会伤人伤己……这些年,我所经历的,当真如此。”我顿了顿,接着说:“恩北河说的对,竭尽一生,全力苛求,不如享受片刻现世安稳。”我缓缓闭上眼道:“罗成,我们准备一下,启程去幽州吧。”
罗成握住了我的手,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我闭着眼,感受到的尽是安心温暖。不像那双手,触到哪里便像要将哪里全部燃烧占有……
我蓦地睁开眼,心中又被搅得一片残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