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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在黎明骤停，街巷之间厚积半尺，如披帛素裹。别院内却早已车轨脚印斑驳。
御医们聚在一起低声商议，不时嗟叹，个个神色凝重。
为首的御医再三思量，终于上前对李世民说：“请秦王恕罪！臣等已尽全力，接下来如何，就看病者自身造化啦……”
“她刚醒过来，为什么会这样？”李世民声音沙哑，抬眼看向躬身而立的御医。
御医昨夜亲眼旁观李世民提心在口，彻夜未眠，自然知晓此次会诊非同小可。目前来看，秦王似乎对御医院无能为力之时一贯的说辞极为不满，顿时倍感压力重重。
“回秦王，病者昏迷前重伤在外，且旧疾淤积体内已久，因此苏醒之后，百病迸勃。若顺利渡过难关，今后便能好转。若……”御医点到即止，不敢再多说。
李世民单手掩面，遮住了眸中神色。
御医没有命令，不敢息礼起身，只得躬身站着。
过了许久，李世民适才起身，眼睑微红，模样甚是憔悴。
“我去看她。”
通往她房间的路李世民走过一遍又一遍，从未像今天这样长。
摒退了侍女，李世民坐在榻旁。她愈发苍白，血液如同被抽干，肌肤的纹理也难看见。静静躺着，如同玉琢的假人。
李世民执起她的手，纤细的指尖，又添了许多银针刺伤，微微瘆着血迹。
心里仿佛下了一场潮湿的雨，腐蚀着他心里的伤口，疼得无以复加。
我疲惫难耐，朦胧中却感到指尖火辣刺痛。缓缓睁眼，李世民正拿着药酒在我指尖仔细涂抹，是以，我盯着他许久，他都不曾发现。
“他呢？”我看着李世民的侧脸，开口问。
李世民闻声微微一怔，接着骤然抬头，对上我的双眼，惊愕瞬间化作惊喜万分。
“杨儿……”他俯身靠得近了些，轻声唤我。“感觉好些了么？”
我看着他明亮的双眸，复又问了一遍：“他在哪里？”
李世民怔了怔，显然刚刚反应过来。他挤出一丝微笑，“这些，等你身体好些再说。”
“现在就说。”我攥着他几根手指，却没多少力气。
李世民迟疑了片刻，看着我沉声道：“我派人护送他回幽州，禀明了皇上，以上将之礼厚葬。”
我说过不会负他，却终究让他这样孤零零地回了幽州。
他为我赔付上了性命，而我说句爱他，都自问有愧……
我阖上双眼。
这一生，我都愧对他，无从弥补。
李世民的手指从我眼尾掠过，带走些许湿意。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回应。
李世民又问：“想不想吃点什么？”
静默中，他终于妥协。
“我去叫御医。”
武德七年，李渊于内宫设宴，款待群臣。
献五牲，祭天地。开庙祈福，求五谷丰登，社稷安稳。
众臣齐贺克敌东都之喜。觥筹交错间，仿是一国大统，指日可待。
李元吉斜倚在座位上，醉眼朦胧。看着眼前情景，嗤笑着对李正道：“你看，今时今日之景，是否如二世而终的前隋那般辉煌？”
李正闻言，脸色骤变，看了看四周无人在意，才放下心道：“四爷喝醉了，属下扶您下去醒醒酒，莫等皇上待会儿看见了。”
李元吉撑着桌子起身，一身华服被酒浇得既湿又皱。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一下撞到了裴寂身上。裴寂正谈笑风生，低头看一酒气扑鼻的男子歪在自己身上，正欲大发怒火，李正已将李元吉拉起，裴寂定睛一看，立刻攒出了笑容。他左右环顾一圈，面带关切问：“怎么齐王连一个妃妾都没带么？醉成这般，也没人照顾。”
李元吉闻言甩开李正站稳，呵呵笑着道：“本王的妃子两年前就死了，尚书仆射大人不知道么？”
裴寂见李元吉出言已有些疯癫，正欲找个借口离开，却见李元吉忽然将目光定在自己身后。
“这不是大司马夫人么？怎么，现在又变成尚书仆射夫人了？”
何千闻言，愣怔了一下，自知惹齐王不起，只得微微后退几步，躲到了裴寂身后。可这番话却无端勾起她丧子之痛，眼眶不由泛红。
“本王若没记错，裴大人和大司马可是称兄道弟了许多年……”李元吉毫不避讳。。
裴寂虽夺了刘文静的爱妾，却因官高权重，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胡言，此时大庭广众之下，竟被李元吉闹得脸红。但李元吉毕竟是亲王，正欲就这么罢了，谁知李元吉不依不挠。“尚书仆射夫人竟哭了，难道是本王认错人冤枉了你，还是本王说的不对？”
李元吉回头问李正：“难道是本王醉得厉害，将刘文静的夫人认错了？”
李正镇静沉声道：“齐王没认错，眼前这位确是前大司马的夫人。”末了才添一句，“请齐王跟属下来，属下带您去醒酒。”
众官面面相觑。
李建成察觉这边异样气氛，缓步走了过来，众官立刻让开道路。
扫了一眼，李建成已心中有数，淡淡开口说：“齐王既已大醉，扶他下去吧。”
李正恭谨答是，垂首的瞬间，李建成看他眉眼却有几分熟悉。
李正扶着李元吉，正欲离开，却听李元吉忽然高声道：“一路货色……都是一路货色。”
似醉似醒，旁人闹不分明。
李渊更完衣，到场正好听见，又见李元吉醉醺醺的模样，不由怒火顿生。
“元吉，你在说什么？”
众人皆被李渊这声怒喝惊到，全都回到己位，噤声不语。
李元吉仍旧笑着，行了个大礼道：“儿臣谢罪！儿臣胡言乱语，登不得大雅之堂，这就下去。”
见李渊面色沉沉，李建成敛容道：“元吉为我大唐国运欢喜，兴致高昂喝醉了。儿臣这就派人带元吉去偏殿醒酒，随时承召。”
李渊不耐地挥袖道：“醉成这样还承什么召，趁早回去吧！”
“谢皇上！”李元吉不以为忤，大拜之后离去。
“都坐下吧。”李渊高声对群臣道。
李建成落座，裴寂在旁低声道：“不知老臣何时得罪了齐王，才惹得今日一场风波。”
李建成并未作答。他兀自倒了杯茶，幽幽放在唇边。
李元吉的话冲谁来的，李建成再清楚不过。
宴席之间，不少官员起身向李建成邀酒，都被李建成以身体抱恙婉拒。
从那次失手伤她之后，他便戒了这穿肠摧心的□□。
若没有那次意外，现在……当如何？
会不会……东宫里多了一个小皇子或者小公主。
李建成自哂，眸中神色愈发阴沉不定。
宴会已到末声，后妃中忽然有人不舒服，宣了御医，却久久未至。询问之下，才知太医院都被秦王请去会诊。
将太医院皆数请到自己的府邸，任那人是谁都属大不敬。李渊眉头紧皱问李建成：“不是说已经大好了么？怎么又要太医院会诊？”
李建成起身道：“儿臣……不知。”
李渊拍案道：“怎么朕的儿子们不堪其用的不堪其用，伤的伤，病的病！罢了！明日朕亲自去看他，到底怎么回事，朕问个明白。”
“儿臣宴毕就为父皇安排。”李建成恭敬道。
夜深风高，万籁俱寂。太医令裹挟一身寒风入了东宫。
李建成坐在缠金楠木宽椅上，脚边卧着只白色大猫。毛色净白纤长，如窗外鹅毛大雪，又如阳春三月柳絮。
太医令身上还带着医药箱，显然是从某地匆匆赶至。他跪地恭敬道：“太子殿下！昨日老臣和整个太医院的御医们被秦王连夜请去，患病的……不是秦王，而是一名女子。”
李建成沉声道：“接着说。”
太医令思虑片刻才道：“秦王垂了幕帘，除了秦王的心腹，其他御医并未得见那女子真容。臣也只隔帘诊脉，用针敷药都是秦王心腹亲自操持。不过，臣疑那女子……”
李建成垂眼看向太医令，等他开口。
太医令低声说：“臣疑那女子是齐王妃。”
李建成顿觉心中落空一拍，瞬间又被不知名的东西填满。
“旁人大抵认不出，只是齐王妃体质特殊，在东宫之时老臣又经常为王妃诊脉，因此极为熟悉。”
“她怎么样？”李建成不自觉站了起来，又对太医令说：“起来回话。”
太医令从命起身，低声回道：“请太子宽心，情况暂时稳住了。不过齐王妃一向体弱，此次病情凶险，委实难测，臣……不敢妄言。”
李建成蹙眉凝思，旋即吩咐道：“这几日你不用来宫里了，留在□□，务必全力以赴！有情况，随时让人前来禀报。”
“臣遵旨！”太医令回道。
“退下吧。”李建成明显有些心神不宁。
太医令正欲引身退下，又听李建成道：“她以前是齐王妃，以后可能是太子妃，本宫不允许有半点差错。”
太医令深知宫闱变幻之秘，于是立刻点头道。“臣明白，臣谨遵太子之命！”
太医令刚退下不久，门外通传太子妃求见。
李建成正心神不宁，听闻郑观音求见，有些不耐，却仍道了声：“宣。”
郑观音单衣素履，眸中有些担忧神色。“臣妾刚听宫人说太子召了太医令，可是身体哪里不适？”
李建成掀袍落座，“太子妃多虑，本宫无碍。”
“那……”郑观音还欲多问，却见李建成神色不善，只得改口道：“那就好。知道太子身体康健，臣妾就安心了。”
李建成嗯了一声，并未看她，而是招了招手。郑观音有些欢喜，抬步上前，却有一白色物什嗖地窜过，爬上矮几，趴在李建成手边。
郑观音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羞恼，但也万不能在宫人们面前因这圆毛畜生失了脸面。郑观音上前微笑道：“这猫儿一年多时间，竟长得这般漂亮了。”说着就要伸手去摸，却被李建成挡下。
“它性情不大温顺，别误伤了你。”
郑观音低头含笑，顺势牵住了李建成的手。“太子政务繁忙，也要记得注意身子。这么晚了，臣妾伺候您沐浴更衣……”
“郑妃困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李建成起身向书房走去，对她的暗示似乎毫无兴致。可依她的教养，却再说不出更直接的话了。
李建成在桌前落座，随手翻了一本奏折。抬眼看到郑妃仍旧徘徊的身影，沉声问道：“郑妃还有事么？”
郑观音不甘，忽的想起今日宫宴上兄长所说的话，斟酌了一番，对李建成说：“今日在宫宴上，臣妾的兄长们也来了。大哥一直驻守边疆，好容易回长安一次，所以臣妾与大哥聊了许久。听他说……突厥今年，似乎有意要向大唐求亲。”
李建成果然抬头看向她，“此话当真？”
郑观音也不确定，只说：“并不当真。大哥也只是有所耳闻，并不确切。毕竟突厥人……狡诈多变得很。”
李建成缓缓靠在椅背上，眼神神秘莫测。片刻之后，他倏然微笑，起身走向郑观音。
“辛苦爱妃，先回去吧。”
郑观音闻言，正有些失落，又听李建成道：“本宫待会儿到你那儿去。”
宫宴翌日，皇帝彩仗金銮御驾□□。
李渊亲见太医院给李世民重新会诊开方问药才作罢，御医们战战兢兢，唯恐露馅，触怒龙颜。
“停车！”太医令掀帘望着外面，叫停了车夫。
回过头语声恭谨对车内的男子说：“就在这座院子！”过后又赶忙添了一句，“臣惶恐，让太子殿下屈居臣这简陋马车里。”
李建成全然不在意他所说，掀帘要下马车，小厮也早已准备好了踩凳。李建成却又回到车内，只掀开车帘往别院望去。
别院里本就人迹寥寥，黄昏之时更是无声。
李建成就这么无声看了半个时辰，太医令手足无措，顺着李建成目光看去，也不过是株墙角旁逸斜出的冷梅，不知有何稀奇。
李建成终于放下车帘，闭上眼睛道：“走吧。”
太医令赶忙对车夫说：“回宫！”
马车平稳驰在石板路上。太医令看了李建成几眼，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刚有些放松，却听见李建成开口问：“她养了只鸟？”
太医令一惊，只是看了他几眼，他竟如此敏感。
“回太子殿下。府里确有只黑色巨鹰，一直由侍从养着，听说前些日子，夜里还险些飞走了。”太医令知无不言。
“她贯喜欢这些小动物。”李建成仍旧闭着眼，太医令看不见他眼中神色，只是听他语气，多了几分柔和。
恭送完皇帝，李世民匆匆赶回。
天色已晚，就着月光看到门前几道深壑车轨，李世民心中蓦地一沉。他将马扔给随从，快步往内院走去。
看到窗里透出橘色烛光，李世民稍加放心。
他疾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她在做什么呢？她知不知道自己不在？
想要见她，想要拥抱她。他好像依赖上了她的身体和气息，离开的每一刻，都自觉干涸无比。内心的渴望快要爆炸。
可登堂入室于现在的他而言，太难。
侍女帮李世民将披氅取下，抖落上面霜雾，挂在了暖炉旁的叠翠屏风上。
进入深冬最冷的时候，滴水成冰。侍女又带了几床被褥过来。她刚入王府当差，实为不解为何那位姑娘醒了，王爷却开始分房睡。
沐浴更衣后，李世民熄灯倒在床榻上，望着头顶和她房间一样的纱帐，身边却空空如也。
她就在这府中另一个房间，明明触手可及。
桌上的冷梅，在热气的蒸腾中，散发着幽幽香气。
这样的夜……
李世民的眼睛忽然变得幽深，他起身下榻，心口却忽然传来一阵疼痛，由轻到重，由浅至深。
李世民闷哼一声倒在床上，他竟忘了，今天是那□□发作的日子。
痛楚瞬间席卷全身，李世民紧紧咬着牙关，承受一波高过一波的疼痛。侍女进来添炭，却见李世民倒在床边，青筋暴起，汗水俱下，甚是吓人。
“王爷？王爷您怎么了？！”侍女惊声问道。
李世民耳中嗡嗡作响，已出现幻音。他睁开眼，看到侍女喊叫着什么，却听不大清。
门外有人冲了进来，侍女大喊着：“快！把其他人都叫醒！王爷病了！”
李世民想说“别惊动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