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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寸摧心】
而次年,我十五岁的生辰之日,是我一辈子噩梦的起源。
至今我还记得那日天空密布的厚重云层,灰得那么不真实,压抑得人喘不过气。火光冲天,仿佛蔓延到了天际,染出万丈霞彩一般的姹紫嫣红。
我不明前厅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娘亲把我推给了慕凉,让我们快跑,可好多带刀的人围住了我们,我认得服饰,是宫中锦衣卫。娘亲抽出一柄剑,护着我们逃出慕府。
我问娘亲∶“爹爹呢?”
娘亲哑着声音∶“爹爹不在了。”
慕凉抓紧了我的手。我恍惚了一下才明白,爹爹是和那个真正的慕梨一样,是死了,永远永远不在了。
我哭了出来∶“是宫里的人吗?是殿下哥哥让那些人杀了爹爹的?”
“是皇上。”娘亲抱着我们策马,声音是无尽的哀凄与恨意,“若有一日,你们去落寒宫见到外公……要记得报仇——慕家九十六人的灭门之仇。”
娘亲送我们躲在云凌山上,自己骑马回去了。
“娘!娘亲!”我大喊着,慕凉在我身后紧紧揽着我的腰不让我追上去∶“梨儿乖,娘亲会回来的,她只是去把爹的尸首收来……你去是帮不到忙的,乖一点……呆在这。”他低头埋在我颈窝间,拼命抑制着喑哑和哭腔。
我回身抱住慕凉,哭喊∶“为什么要杀爹爹?为什么要灭门?爹爹不是常常去给皇上打仗吗?皇上不是一直在给爹爹赏赐吗?爹打仗那么厉害……爹不是说这一半的天下都是他为皇上打下来的吗?为什么皇上要杀他?为什么?!”
那个人……是对我从无养育之恩的亲生父亲,而他,也是我的杀父仇人,一辈子也不能原谅的人。
何其讽刺?
“梨儿……别哭了,还有我在……”他低声道。
沉闷的雷声隐在云层中,大雨却倾泄而下。
娘亲在大雨中抱着爹爹摔下了马,我和慕凉伸手去扶,却只摸到了两具冰冷的尸体。
我跪在满身是血的娘亲的身畔,推了推她,弱弱唤她,她睁着眼,却没有了焦距,眸中也没有再闪出笑意。没有伸手摸我的头,也没有再抱着我柔柔唤着“梨儿”,连同眼角那颗泪痣,也黯淡无光了。
而爹爹怒目圆睁,直直地看向我,身体却和头颅分开了,血正一点点地染红泥土。
我也直直看着他,如同我们千万次吵架斗嘴一般,可我今天却说不出话,只有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慕凉用冰凉的手指捂住我的眼∶“别再看了……梨儿……”
我感觉到他胸膛中央正有节奏地颤动,突然就无比庆幸∶“慕凉……你别死好不好?你要也死了……我就真的活不了了。”
不幸中的万幸,你还活着。
“笨蛋丫头……说什么呢……”他拨开我的湿发,抱起我放到一块石头上坐下,背对爹娘尸首,然后转身开始徒手扒开泥土。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帮他。
两个孩子,用手挖出了坟墓,用石头刻了墓碑。雨声与雷声交杂,血水与泥水相融,刺骨的风,冰冷的雨,闪电下黑白色的天地。
我跪在坟前,颤声道∶“慕凉……要报仇啊……”
“嗯,一定。”他语中有哽咽与坚定。
我当时暗暗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保护好慕凉。
哪怕是……我死。
马蹄声渐渐由远及近,树林逐渐嘈杂起来,慕凉拉我躲到草丛后。
来的人是一群披着铠甲的士兵,领头的人皮肤黝黑,有些高瘦,我好像见过。
他在大雨中一步步走向那一方坟土,然后带着一群将士缓缓下跪∶“属下来迟!将军……枉你为那皇帝老儿出生入死南征北战……老天不开眼啊!兔死狗烹!这黑白不分的世道!若不是……若不是将军你心仁宽厚,便是造他反又如何?!如今……如今……”说到后头,已泣不成声。
我扭头扑在慕凉怀里,抑住哭声。
慕凉揽着我起身∶“孟叔……”
“小少爷!”他闻言猛地转眸看来,眼中闪过狂喜,“想不到……慕府灭门将军还能留有遗孤为后……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他道:“小少爷若信我孟超,我定会送少爷离开京城。”
我点头,抹开泪扯他∶“慕凉……”
“先送梨儿走。”慕凉打断我,“梁大哥言下之意若是只能护一人离开,那请先将家姐送离。”
孟叔看了我一眼,皱紧了眉∶“小少爷,慕家不可无后!”
慕凉怒起来,不露山不露水,自让人感觉威压扑面∶“爹娘生前最疼梨儿,若她都不在,独我苟活,百年之后我如何向爹娘交代?”
话已落,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在场之人无一不色变。
我恼了,一把推开慕凉∶“我跟爹娘交代!你快走!”言罢,我踩上一匹马,朝山下奔去。
“慕梨!”他又惊又怒。
“慕凉!我等你来接我!”我冲他大叫。
在你没来接我之前,我会尽量照顾好自己,尽量坚持到你来接我的那一天。
……
记得慕凉曾经对我说过∶“我会讨回来的,连同你七年前所受的苦……我知道,我都知道。”
当时我睁着眼靠在他肩上,想着∶慕凉,你知道什么呢?你又知道多少呢?
你指的是慕家近百人的灭门惨案……
还是爹娘死在我们眼前我们亲手埋了尸体……
亦或是……你已经知道我是不白之身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晓,也从没问过你,更难以启齿与你提起,不是不想知道答案,而是不敢。
那日我打马下山,身后之人穷追不舍,也不知跑了多久,锦衣卫好像已经发现追的目标不对劲,开始下狠手射出了箭。
羽箭划破空气,呼呼生风,我反应过来就立刻伏下身,可还是未躲过,肩头中箭,我痛得咬破了唇,颤着左手用力把箭拔了出来。
我开始有些害怕了,活着……看来真不太容易。
我又自我安慰,前面就是城镇了,他们多少会顾及百姓收敛一点。
此时已是傍晚,百姓归家的时段,尽管我走的是官道还是有不少人。
身后锦衣卫忽然朝城门大喊∶“关上城门!”
我咬牙打马,在门未关之前冲了进去。
我以为他们在人多处会有所忌惮,没想到他们像收到什么死令一般,箭雨依然未停,周围百姓惊叫连连四处奔散,有几个已经中箭。
我握紧了拳,我慕梨自小虽谈不上熟读圣贤书,却也知道不管行兵打仗救世治国得靠“仁义”二字,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可如今他为了灭慕府门赶尽杀绝,竟连无辜百姓的性命也置之不顾……此等皇帝,如何治国?
骑马至一转角处,我弃了马匹,任它继续往前跑,身子却在地上一翻缓了冲力,然后不顾肩上撕裂的伤口在巷子里拐入深处。
身后又传来犹如催命魂铃一般的马蹄声,我逼不得已靠着儿时练就的翻墙好身手翻进了一家大院。
夜正浓,树上枝繁叶茂,从下看也是黑乎乎一片,我动用所剩无几的内力爬上了树。
不久,我就听见嘈杂之声……随即,着紫色锦袍的锦衣卫冲了进来,我捂着肩伤,控制着呼吸吐纳,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锦衣卫在四处翻找,我透过树叶缝隙看见一个人的眼睛扫过了这棵树,然后一步,一步走来。
我的心狂跳起来。
此时不知哪家猫掠了过来,借着树影与夜色的掩护跳上墙头又飞快跳到另一个院子里,柔软的猫爪与地面碰撞的轻声立刻把锦衣卫引了过去。
我等他们彻底离开后才找回了呼吸,恍然惊觉,自己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时我以为,我尚算是保住了一条命,躲过去了。
殊不知,这才是刚刚开始。
当时我意识抽离,也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着了,可醒来却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摇晃着的小黑屋里。
睁眼之后仍是黑夜,我不由颤了颤,细听下来,竟发现了好几种节奏的呼吸声。
我又想起了慕梨,眼前她脸色惨白,向我伸出她的手,面目逐渐狰狞……
“啊——”我大叫着,扯动了肩头伤口,疼得直抽气。
“叫你祖坟啊叫!”前头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娘的真晦气!送你们一群小□□上西天老子还不乐意呢……”
我没听清他后面骂骂咧咧的是什么,只隐约听见了“上西天”三个字,我愣怔后大叫∶“放我出去!”
黑暗的环境忽然透出强光,我面前的帘子被掀起来了,我眯眼看清楚了这里竟然是一个蒙着黑布的笼子,旁边有七八个跟我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子,只是两眼无神,仿佛一堆没了三魂七魄的空壳子。
“你他娘的再叫?”突然我就被打了一巴掌,力道十足,疼得我耳边嗡嗡鸣响。直到帘子被放下我才反应过来,我居然被打了一耳光……
爹娘都从未这么打过我。
我握紧拳,把泪狠狠逼了回去,没有再出声。我现在内力全无,拿什么和他斗?除了忍没别的办法。
就当……为了慕凉。
对,为了慕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笼子剧烈一晃,接着帘子又被掀开,那个打我的大汉把我和其他女孩子赶牲畜一样赶了下来。
原来我一直在马车里……
我们被赶进了一个圆形的露天场地,像圈养起来为人鱼肉的家畜。那露天的圆台旁边,聚了三三两两的人,那一个个油光满面的,一看便知是土财主。
突然,入口封闭了。那几个人就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低声议论着什么,嘴角挂着若有若无似嘲似讽的笑意。
“哐当”
此时,另一边的铁门被打开了,跳出了一只与我一般高的猛虎,它大概饿极了,往最近的那个女孩子身上一扑,它狰狞的獠牙直接穿过了女孩的胸口,血直接溅出三尺开外,她叫都未来得及叫出声,那畜生爪子再猛地一扒,女孩小小的身体直接被撕裂开,内脏与血一起流出……
……鲜血淋漓。
那个惨状……比爹爹死的时候还要可怕。
“啊!!!”不知哪个人终于回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其他女孩子都开始尖叫着四处奔走。
我站在原地,手脚有些发软,吓得眼泪停不住,这次却没有人再轻轻替我捂上眼睛
“送你们一群小□□上西天老子还不乐意呢!”
我知道了……
他们拿这些女孩的肉喂老虎……
太残忍了……
猛虎仍在撕咬女孩的身体,那美好却残破了的躯体,被毫不怜惜地拖扯,撕裂。
闻到刺鼻浓郁的血腥味,我才颤着呼吸,后知后觉地退后,一步,两步,三步……
它凶狠的目光猛地扫来,我吓得不敢回头,只有疯狂逃命,我听见自己哭喊着慕凉,却淹没在一群女孩的尖叫声里。
嘶吼声已近在咫尺,前面原本闭上的门却突然打开,我如疯子一般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砰!”沉闷的关门声。
那只猛虎隔着铁门朝我吼叫,令人心惊胆战的怒吼。我颤着身子大口大口喘气,久久没回神。
“啧……这么好的皮相我还没玩过怎么就送到这来了?”
“这个……小人看她倒在后院树下……以为是知自己将死偷跑出来的……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狗奴才!”那个打我的人被踹了一脚,“送回去,好好梳洗,今晚送去我房里,记着,别让那死婆娘发现了。”
那时我头脑一片空白,吓得没力气思考他们话里的意思。
等我想清时,那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