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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樱在七年前第一次遇到清远,是在眉山。那时候他们各自才都十岁。
正值夏天,她到眉山下的山庄里避暑。
那一日黄昏向晚,她非要仆人带她去山上玩,仆人拗不过,只得领她前去。
上山时,她看到一个小和尚。小和尚身量瘦小,背着柴篓,戴一串偌大的佛珠,想是捡柴累了,正倚在一块大石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西方。
下山时,那小和尚却不知为何晕倒在地,捡得柴也撒了一地。
可樱吩咐人施救,清远幽幽转醒,可樱问他:“小和尚,你方才还好好的,怎么晕倒了?”
清远答道:“我太饿了。”
可樱知道,在眉山北麓,有一座烂柯寺。
许是世道不好吧,和尚也吃不上饭了。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蜜饯,捧给他:“吃吧。”
清远忙摇摇头,从怀中取出半个馒头。
“我有吃的。”
可樱错愕:“你有吃的,怎么还把自己给饿晕了。”
清远说:“现在是斋月,在日落之前,都不可以吃东西的。”
他说话时,不由得再次看向西方。
西方,落日蘸满了红霞,却仍在地平线苦苦挣扎。清远咽了口吐沫,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又默默把馒头放回了怀中。
“什么是斋月?”可樱好奇问。
清远强打精神做了个佛礼,说:“这是我们烂柯寺的规矩,每到闰年的时候,多出来的那个月便是斋月,在这一个月里,从太阳升出来以后,就不能再吃东西了,要等到日落之后才可以再吃东西。”
“为什么斋月就不能吃东西啊?”
“因为……”清远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一年本该有十二个月,突然多出来一个月,要多吃多少粮食啊,佛家为众生想,缩食度日,以合天道。”
可樱被他逗笑了。
“你们白天虽然不吃,但晚上肯定多吃,这样看,也省不来的。”
清远低下了头。隔了一小会,他又小声说:“我晚上也吃不多的。”
“看得出来,你这么瘦。”可樱瞧着他,怜惜地说。虽然年纪一般大,可彼时她对清远高出半个头。
“你喝点水吧。”她又说,“太阳下山可能还要等一会儿,你好像随时都要死掉的样子。”
清远仍是摇头。
“斋月里水也不能喝的。”
可樱张大嘴巴。
“这太过份了。”她说,“你这么小,夏日又天长夜短,你怎么捱得过。”
“师傅师兄们捱得过,我就捱得过。”
“我猜你师傅他们肯定背着你偷吃,单单骗你这个小傻子。”
清远只是摇头。
可樱又劝他:“你就偷偷喝口水吧,反正没人看见。”
清远说:“师傅们要是知道,会把我赶出寺庙的。”
“没事。”可樱拍着胸脯说,“我爹爹是大官,我去跟爹爹说,保你没事。”
清远语结,决定不再理她。扭过头去直勾勾的去看落日了。
转日,可樱又到山上去,专门去找拾柴的清远玩。
她每天跟他聊天,帮他拾柴,以及,随时从包包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美食,连劝加哄的希望清远开个小差。
可怜的清远,每天除了干活与挨饿,还要忍受面对油炸鸡腿和红烧蹄膀时的天人交战。
但几天下来,他始终没有妥协。可樱只得放弃。
可她对斋月仍然兴趣不减,抑或者说对清远的表现感到惊奇,所以她要自己也试一试。
那一天,在太阳升起之前,她饱餐一顿,准备向斋月‘迎战’。
可到了黄昏时,她已经饿得像一缕幽魂一样在林中飘飘欲散。
“施主,你情况不妙,一头虚汗。”清远担心地上前要递汗巾。
“别过来,离我远点。”可樱倚在竹子上,饿得牙齿打颤,无比虚弱地说:“我怕我会咬你。”
那一天后,可樱才开始真正的佩服清远。
半个月后,斋月结束,而可樱也要离开眉山,回家去了。
临别那日,她与清远在山腰相见,送了他一个荷包。
“这是什么?”
清远从未见过。
“里面装得迷迭香。”
“有什么用?”
“如果再到斋月的时候,你可以闻闻它,能挡饿。”
“能吗?”
“能。”
也许。可樱也不确定。
“你,明年还来眉山吗?”
“来。”
可樱说。
但在他有生之年,可樱再也没有踏足过眉山。
……
可樱与清远再一次相见,是在七年后,是在洞房中。
红烛高燃,锦帐流烟。
昔日的小和尚已经变成了美少年,漆黑浓密的青丝也早已爬满了发际线。
他被众人推进洞房来,郁闷地饮了杯酒,一脸不情愿的掀开新娘的红头盖。
然后他便看到,一张怒极恨极的脸,一张嘴角沁血,凤眼含泪的的脸。
但即便如此,清远仍一眼就认出来她。
他一阵欣喜,忙把解开她手脚的捆绑,松开她嘴中的纱布。
“可樱?可樱!”他又惊又喜的喊,像在梦里一般。
七年,仿佛刹那间。
可下一秒,可樱猛地拔下了头上的金簪,三寸的利器毫不迟疑的插进了他的胸膛。
清远一下子跌落云端,眼前发生的事让他回到现实中来。
“贼子!”
可樱恶骂一声,抽出金簪,再一次刺入了他心脏的位置。
这一次清远把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不让她再把簪子拔出去。他觉得自己应该经不起第三下了,再让可樱折腾下去,他可能马上就会挂掉。
“可樱,是我啊。”他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哭腔,在他成为山贼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落泪。
“你是谁?”
“我是清远啊,清远,眉山,七年前!你忘了我么?”
可樱一下子呆住了,满脸的不可置信,泪水像东海决堤。
“——你杀了我爹。”
清远听到她的质问,刹那间像是被抽走了筋骨,失去了希望,无力的垂下手来。
“我不知道那是你爹。”
他说,目光一刻没有躲闪,一眨不眨的瞧着她。
“你是山贼。”
“是。”
“以前,你连一块馒头都不敢吃。”可樱全身抖得像是要碎掉,直把嘴唇咬出血来,“现在,你居然干起了吃人的勾当。”
山下的血腥场景又映入可樱的脑海,她拔出簪子,第三次刺向清远的胸膛。
她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完成这一刺,虚脱的瘫倒一旁。
清远扶住她,柔声说:“可樱,我带你下山吧,一会儿我死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我知道一条小路,你一定可以逃出去。”
可樱已经陷入了迷茫,像木偶似的随他摆弄。清远背住她,艰难的爬出窗子,来在暮色苍茫的外面。
夜路难走,他步履艰难,蹒跚前行,洒下一路斑驳。
可樱无声的眼泪带着温热,像是不尽的泉眼,滴落在清远的后颈。她的手捧在清远的胸前,那儿有汩汩的液体像她的眼泪一样不停的流出来。
“清远,为什么?”
过了好久,可樱终于说话了,她伏在他的耳朵旁,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问。
“我不知道那是你爹。”清远重复着之前的话。
“你为什么不在眉山上做你的和尚。”
“我本来是要做一辈了和尚的。”清远说。
“你是受不得饿了么,你不像小时候了。”
“我受得,可樱。”清远小声说,“我一直受得。”
可樱痴痴苦笑了一声作答。
“你离开眉山的第三年,又是一个闰年。”清远自说自话似的娓娓道来,“到了斋月的日子,大家还和往常一样谨守寺规,可是有一天,我不小心撞破了主持方丈居然在偷吃。老方丈德高望重,有皇上亲赐的法号,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偷吃。”
“你瞧,我猜对了吧,那后来呢。”
“他以方丈之尊跪下来求我,求我不要把他偷吃的事情说出去,他说他年纪太大了,实在撑不住。”
“你应了么?”
“恩。他让我也吃些,我说我不吃,我不想破戒,他便又跪下来求我,我只好又应了他。”
“老和尚真是坏得很。”
“可他却在饭里下了毒。”清远笑一声,摇了摇头,“他想把我害死。我躺在草席上,他当着众人掰开我的嘴,说我偷吃,说我因为犯了戒律,才受到天罚,实在活该。大家都厌弃我,也懒得埋我,便直接扔到了乱葬岗。”
可樱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用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脸。
“后来呢?”
“后来我没死,因为我吃得很少。”
“你一直吃得少。”
“再后来我认识了一对农家夫妇,他们收我做了养子,我跟着他们一起种地。”说到这里,清远忽然变得语气开心起来,“我觉得,与其当和尚过斋月省饭吃,还不如多种些粮食,那样大家便都有得吃了,你说对不对,可樱。”
“对。”
“我们种了很多地,粮食多到吃不了,一年有十八月也不怕。”
“怪不得你现在长这么高。”
“可是后来,我们那儿又来了一个官老爷,他开始收很重的税,收各种税。不但如此,他还把农户的地都划归官地,让大家无地可种。”
“坏蛋。”
“恩,他贪了很多很多钱,人家都说,他的女儿被皇上指婚,要嫁给天潢贵胄,所以他要拿全州老百姓的钱给女儿做嫁妆。”
“……”
“我们没了地,成了流民,只能去当乞丐,去要饭。恰逢京城的钦差要来,官老爷嫌我们碍眼,把我们统统都赶到了山野里。我养父母悲愤去世,而我,落草成了寇。”
清远缓缓停住,把可樱放了下来。他终于走不动了。
“从这儿开始你自己走吧。”他指了个方向,“我有点累了。”
可樱跪在他的身旁,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的捂着他的伤口,拼命的摇头。
清远最后一次盈湿了眼眶,他倚在石头上,用最后的力气从腰间扯出了七年前的那个荷包。
“我喜欢过每一个斋月,因为有它,我从来不饿。”
“清远,你能别死吗?”
清远点点头,慢慢闭上了眼。
“可樱,如果我早知道那是你爹,我就不会杀他了。如果我早知道那是为你备下的嫁妆,也许我也就不那么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