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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旭日东来,迟醒的云绦带着慵懒的神情爬出戏台时,看到叶寻正蹲在不远处的土丘上,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些什么。
“你怎么还不去收集泪水?”云绦边问边蹲下看,好奇他在划什么。
“我已经在外面跑两个时辰了,师傅。”叶寻说,“不过一滴也没找到。”
“所以呢,准备放弃了?”
叶寻大摇其头,“我先回来规划一下,做到有的放矢,才能百战不殆。”
云绦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当这这是打仗呢,还做个沙盘。”
“我是这样想的,师傅。”叶寻郑重其事地说,“第一滴泪叫作生泪,要到生孩子的地方去找,这个要碰运气的;第二滴老泪应该比较容易,我看到朔州城老人家挺多的,老人很多都有迎风流泪的毛病;第三滴苦泪,应该也不难,到穷人多的地方去找大概就会有收获;第四滴悔泪,我决定趁晚上潜入州府大牢,到死刑犯身上去找;这个相思泪嘛,我暂时还搞不懂是什么;第六滴病中泪,应该是最简单的,生病之人流泪很正常;至于第七滴别离泪,我想去城东九里亭去找,据说朔州城的人离乡外出,都在那儿送别。”
云绦向他由衷地伸出大拇哥,“师傅祝你马到成功。”
叶寻一时间也信心满满,应了一声,起身去了。
到中午时,他仍一滴泪水没有寻到,当他在朔州城的大街上疲于奔命时,好巧遇到了云绦,她正在街角斗蛐蛐的地方下注,她似乎是赢了,兴奋得不行。
看见叶寻一脸焦色,她也不太在意,一边数着银子,一边顺口问了句:“小寻,找到几滴了。”
“还没有……”叶寻尴尬道,“我现在打算去城外找找。”
“恩,加油,你行的,奥力给。”说话时她已经重新加入赌局,一双眼睛紧紧盯上了蛐蛐。
城外九里亭,同样让叶寻铩羽而归。
下午时分他又在城南碰见了云绦,彼时她正吃着糖人悠哉地看耍猴,看到一头大汗的叶寻,很体贴的帮他擦了擦汗,还把剩下的半个糖人给他吃。当得知叶寻仍无半分收获时,她安慰说:“没事,也可能是可樱姑娘命中劫数如此,咱们尽过人事就好了。”
“我还想再去找找。”叶寻说,他的步子像是灌了铅,不是因为走不动,而是已不知再往哪里走。
直到入夜,叶寻也没有寻到半滴泪水。
一开始他想,自己虽然揽下这任务,但师傅不会真的袖手不管,自己或许只能寻回一两滴,三四滴,也算是给师傅的一个交待,凭师傅的神通广大古灵精怪,她一定会收拾剩下的烂摊子,而自己也得以有个台阶下来。但他却没料到,自己会失败的这么彻底。
叶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戏台。他伏身观察,洞门敞着,云绦已经又钻进她小窝里睡觉去了。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掩上洞门,兀自在台上栖身躺下了,除了累,他还很饿,实在睡不着。
“你回来啦。”
云绦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这一次她没有踢木板,叶寻怀疑自己是饿过劲了,他竟觉得师傅的声音很温柔。
“是,师傅。”
“有收获吗?”
“……没有。”
她没说话。
叶寻又说:“我明天再去找。”
“过了今夜子时,孟婆的泪便失去它的灵力了。”
叶寻把拳头攥的格格响,心里却是满满的无力感。
“我走遍了全城,没有看到一个哭的人。”
“很好,没有人哭很好。”
“寻不到眼泪,师傅怎说好。”
云绦平平静静地说,“你想啊,这些泪水,又有几滴是好事发生。换来孟婆汤,只能救可樱姑娘一人不伤心,可换来孟婆汤,却说明有很多人在伤心。”
“可师傅,没有孟婆汤,怎么洗净可樱姑娘的梦魇,救她出泥沼。”叶寻苦闷地说,“也许是朔州城太平盛世之下,百姓们都太幸福了,我一开始就不该在这儿找。”
“幸福吗,我看倒未必。”云绦不知几时已经从下面钻了出来,伏身台前,说:“来,我带你去看看朔州城的太平盛世,歌舞升平。”
叶寻不知就里,被云绦拉了起来,她脚步很快,一路往城南方向走,叶寻只得紧紧跟住。约莫一刻多钟时间,来到一处宅子前面。
这住宅子盖在城南偏僻之处,一处院落里盖几间木房,房内正炊烟袅袅,看上去一派祥和气象。
云绦站在矮墙外,回头对叶寻道:“一会这儿会有事发生,但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许乱动。”
叶寻听她说得神秘,悄声问:“师傅,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我怕一会受惊控制不住。”
云绦想了想,说:“今夜,这家会死一个人。”
说完也不多解释,悄悄跳进了院子,叶寻悬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随她进入院子。两人绕到房子后面,双双跳上房顶,在瓦檐住揭开一条缝隙,在缝隙里搭眼往里面瞧,屋内的情景一清二楚的展现在眼前。
这一家住着五口人,一对老夫妇,一对年轻夫妇,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彼时,那年近花甲的老头正在堂前编着竹篦,老妪似乎眼神不好,正在床尾眯着眼睛穿针引线。年轻的少妇头扎红巾,在塌上半倚半躺,婴儿在她怀中正喝着奶,灶台处,青年正哼着小调收拾一只土鸡,灶下柴火正旺,映得他红光满面。一家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神色。
叶寻常年孤身在外,有时梦中也会念着这样一方乐土,那里温暖宁静,岁月安好,有一处茅屋遮风挡雨,有亲人在旁。如今瞧这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样子,心中竟生出些羡慕。转念,叶寻又想到云绦之前说得话,这样一个幸福和美之家,就在今夜,竟要少去一个!他晓得师傅的本事,她既然说了,就不会有假,这样一想,一阵酸涩涌起,上了眉头。转头去看云绦,她倒是一副淡然,似乎见怪不怪。
那青年收拾干净了土鸡,正准备下锅,老头对儿子说:“那鸡吃一半留一半,明日再给媳妇顿汤喝。”
青年回道:“爹,今儿咱们老宋家又添一口人,合该庆祝庆祝,大家都吃,明日再买。”床上的少妇也附合道:“相公说得对,独我自个,也吃不下呢。”老头也不执着,笑说:“既这样,把我那坛老酒也取出来,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一时鸡肉出锅,满室生香,青年抱了酒坛来,一家人拥着榻边就要吃饭。
这时,院外一阵列甲声声,屋门猛的被推开,进来四五个身穿甲胄的士兵。
一家人吓了一跳,一只碗落下地下摔得粉碎。老头忙起身问:“军爷……”
为首的军士伸手打断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向那青年道:“宋来喜,你已经被朔州督府征为兵丁,即日进营报道,明日起披甲北上。”
一家人都变了脸色,老头子颤微微向前,道:“军爷,您一定是搞错了。”
“檄文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怎会有错。”
老头道:“我梁国征兵,向来有三不征:有功者不征,家中独子不征,捐饷者不征。我虽家贫不曾捐过饷,但小老儿曾跟随前任朔州都督左伯年大人北上戍边十七载,打过上百场仗,虽未有大功,但也落得一身伤残。况且,我家中并无三子四女,只有来喜这一个儿子,怎么也不该在征兵之列。”
首领道:“你说的那是老黄历了,如今时代变了,北方连年交兵,兵源奇缺。听说府上今日刚添了个男孩,这么算来你们家有三个男丁,抽一个并不为过。”
“天底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老妇人向天哭道。
“普天下都是这样的道理。”军士边说着边指示左右,就要上来拿人。
床上的少妇见了,也顾不得轻重,急急将怀中婴中丢在一旁,顿时婴儿大哭不止,少妇也哭着滚爬下床来,道:“军爷开恩,我家小孩刚生下来,眼都没睁开呢。”
首领看也不看她,只对宋来喜问:“你想跟着走,还是被铐着走。”
来喜一脸死灰,跪在地上求道:“军爷,我父母年迈,都有病在身,娘子刚临产,稚子又孱弱,家里全靠我一个,我若是离开家,他们可怎么活啊?”
“我们只管征兵,不问其他。”首领生硬地回答。
老头携着老妇也跪在地上,求道:“军爷,我们凑钱交饷总行吧,军爷宽限几日,给条活路。”
那首领环顾了一下房子,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却从身后拿出了一副镣铐,道:“把你们全家卖了,也不够饷银的零头。如果你们跑了,我也担不起罪。”说话间给来喜上了铐子,牵着便往外走,待宋家人再要上前,被两个士兵推了回来。
一时间这家人像是塌了天,老两口抱头痛哭起来,年轻媳妇更是悲伤,扒在门口处,望着离去的相公,哭得撕心裂肺,揪断人肠。
偷看的叶寻早已经火冒九丈,手里的瓦片不知几时被捏成了粉末,要不是云绦一直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他早已经冲了下去。这时,云绦忽然松了他的手腕,轻声道:“时候到了。”
叶寻以为她要下去路见不平,身子刚要动,却听她说:“快拿出瓶子来,我们要的眼泪全在这儿了。”
叶寻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迟疑地从怀中掏出小瓷瓶,刚刚打开塞子,只见屋里的几点泪花,像是长了翅膀,闪着微微光华从那些伤心人的眼中飞升上来,一滴一滴的坠入瓷瓶中来。而下面的人似乎不觉,还沉浸在无法自拔的伤悲中。
云绦接过瓷瓶,脆声道:“搞定,撤了。”说完跳下房顶。
叶寻随她跳下来,问:“师傅,就这样?”
“不然呢,还要怎样。”云绦边说边翻墙出来。
“这一家人好惨,我们不帮帮他们吗?”
“我只为鬼办事,又不是行侠仗义的剑客。”她理所当然地说,“况且,刚才那个当兵的不是说了吗,普天下都是这样的道理,既然道理是这样,那大概就没人做错。”
“怎么可能有这种道理……”叶寻愤愤道,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师傅,你刚刚说这家会死一个人,是谁?”
“不知道的好,阎王定的,反正救不下。”
“师傅……”叶寻想回头,却没了回头的勇气,莫测感加深了他深埋心中的恐惧,他觉得全身发抖,血液在烧。
“你听,”云绦像是觉察到了他的不安,手指压在唇边,作了个侧耳噤声的动作,另一个手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那小孩终于不哭了,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