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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溯流而上,并不算快。
楚王离去之后,阡陌闭起眼睛,却再也无法睡着。
她没想到楚王会对自己关注这样大,他很聪明,把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所有一切都打探清楚了。他做足了功课,才来跟她谈条件,她的所有底细,在他眼里都是透透的。
她没有办法拒绝。
她曾经有那么一两回,觉得自己不怕死。但是现在,她怕了。
人可以在无法选择万念俱灰的时候抛弃恐惧,面对死亡。但是楚王并不将所有的道路封死,在绝境之中给她开一条路,虽然窄小,却是光明,值得一试。
你相信他吗?心里问。
阡陌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什么讨论的价值。背上的伤口,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活着的存在感。楚王说得对,她没有办法一个人回到舒。她没有地图,没有向导,不懂得方向,更别提语言。这个时代,四野蛮荒,她这样的人要独自穿越遍地的丛林山川绝对是开玩笑。
她还活着,不想死,想回家。唯一的选择,就是接受。
阡陌望着上方的舱顶,烦乱的心渐渐沉下来。
别怕,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心里一个声音道。就像小时候看到那些模样狰狞的古物时,爷爷奶奶告诉自己的一样。
*****
大约是图着阡陌能够快点好了干活,楚王竟专门派了人来照顾她。
那个人,阡陌并不陌生,就是铜山官署里的那位老妇人。她不会写字,阡陌只能跟着别人,叫她桑。
桑说老也不老,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半白,却很健壮,精力充沛,一说话就絮叨没完。阡陌的伤,其实不算严重。那天夜里的箭被船舷挡了一下,给她划了一道口子。阡陌让鸠比划过长度给她看,觉得也并不算吓人。她估计着是那箭头不干净,以至于感染发烧。桑懂得些医术,会捣鼓些叫不上名字的草药,给阡陌敷在后背上,还给她煮了不知道什么做的药汁,又黑又苦,她喝下去的视乎眉毛都要打成结了。
没想到,那药十分有效,阡陌再睡一觉之后,已经退了烧。
伤她的口在背上,总容易崩裂,阡陌不能多动,一直待在舱里。
但她也并没有闲着。
首先,她的楚语虽然勉强可以达到跟楚王讨价还价的程度,但是仍然吃力,以后跟人交流的机会大大增加,加紧学多一点没有坏处。其次,她觉得自己对这个时代了解得还不够多,虽然历史知识有一些,但是太散,必须跟具体的年代对应起来才会有作用。
可惜桑懂的也不太多,只能告诉她楚王名侣,又不能写字交流,别的事情,便嘟嘟囔囔的说不上来。
幸好,有寺人渠。
他时常来看看阡陌,为人和气,也识得字。
“先王庙号?”寺人渠看着她用木炭在木板上写的字,讶然。这个奇怪的女子,问什么不好,要问先王庙号?他匪夷所思,但还是接过木炭,在上面写了个“穆”字。
阡陌看着那个字,心中骤然拨云见日。
楚穆王。
古代的君王,在死后会得到庙号,后来人就用庙号来称呼他们。楚国从武王开始,不再遵从周朝的封号,自封为王,后面的国君都有庙号。阡陌记得,楚穆王名声不太好,因为他杀了自己的父亲成王。而跟着穆王之后的,是……庄王。
阡陌懵然。
楚庄王。这是个名人,就算历史再不好的人,也会知道他的一两件事。
最出名的,是那个“一鸣惊人”的典故。
有一位年轻的国君,每日沉溺享乐,不问国事。一天,一位大臣问他,有一只大鸟,三年都一动不动,不飞也不叫,这是只什么鸟?国君说,这只大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名惊人。
这个典故有两个出处,一个是齐威王,另一个,就是楚庄王。在阡陌小的时候,爷爷是当故事一样跟她说的。阡陌还记得,在楚庄王的版本里,那位劝谏的大臣叫做伍举……
“……这位伍大夫,可有名姓?”
“不知晓,别人称他伍大夫……”
阡陌蓦地想起那位楚王身边的大臣,愣怔不已。
寺人渠见她神色怪异,道是这女子大约病傻了,摇摇头,走出去。
桑走进来,摸摸她的额头,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把她撵回榻上休息。
阡陌趴在褥子上,脑子里仍然转着那些故事。
她记得这位楚庄王,最令人瞩目的成就是治国和军事。他一生戎马,与北方的晋国对抗,成为了春秋五霸之一。但再细的东西,阡陌记不得了。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当年考大学的时候,爷爷曾经问过她要不要读历史,走他的研究方向。可是阡陌觉得兴趣不大,最终综合分数和前景,选择了会计专业。
楚庄王楚庄王……阡陌念着这三个字,想起后来各种夸他奋发图强雄才大略的评价,再想到那个人,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感觉。她毫不怀疑一个工于心计的人能够成就事业,不过要她像书里那样抱着褒奖的态度,很难。
“……今夜,你留下……”那夜他低低的声音似在耳旁。
阡陌嘴角撇了撇,心想,若说他贪玩好色,那倒是对得很。
*****
楚王离去之后,再也没有来阡陌的船舱里。
两日后,阡陌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她觉得自己在这船舱里已经待得要发霉了,对桑说,她想出舱去走走。桑看看她的伤,没有反对,取来一套衣服,给她穿上。
这个时代的衣服,又宽又长,衣缘绕了两绕,几乎触了地。阡陌始终不太习惯,走出低矮的舱门时,颇有些绊手绊脚。待得出到舱外,河风吹来,她的衣袂扬起,像风筝似的随时会飞起来。
见识过现代的轮船,这艘船在阡陌眼里,并不十分大。她走到船舷边上,举目望去,只见两岸丘陵起伏,森林茂密。阡陌的地理知识不算差,方向感也不错。他们离开铜绿山,应该是一直沿着长江往西走,现在,是到了哪里?
“夏。”桑告诉她。
阡陌懵然,想了想,她并不记得有这个地名。
正眺望着,身后忽而传来些说话的声音,她回头,看到楚王,愣了愣。
他穿着寻常的衣服,显得少许平易近人,却仍透着些威严之气。
四目相对,阡陌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快行礼!”桑急忙扯扯她的衣服,低声道。
阡陌回神,学着桑的样子,低头向他跪拜。
“不必了。”楚王神色淡淡,看了阡陌一眼,“伤如何了?”
阡陌已经跪了一半,只得再起来,道,“已无大碍。”
“本就无大碍。”楚王道,“过几日到了郢,便要出征,可行得路?”
阡陌心里翻个白眼。
“行得。”他说。
楚王“嗯”一声。
阡陌低头站了一会,发现楚王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微微抬眼,发现他也将手扶在船舷上看着风景,就像她刚才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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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瞅向桑,却见她安安稳稳地站着,似乎早已经习惯。阡陌皱皱眉,她可不想像个丫头一样伺候楚王,要不然找个什么借口走掉算了……
“站着做甚?你不是也要观景么。”楚王突然道。
阡陌的念头被打消,看看他,只得转到舷边去,站在他的旁边。
*****
有人说,玩得好不好,重点不是在哪里玩,而是跟谁一起玩。阡陌觉得这句话实在对极了。
就像现在。
先前她看风景,那是看风景。身边多了个楚王之后,看风景就变成了一件奇怪的事。青山碧野,多少现代只能在纪录片里看到的原始野趣掠过眼前,阡陌也无法集中精力,因为实在不能忽略旁边这个人的存在。
“寺人渠说,你出身林氏?”楚王问。
阡陌知道他的意思。他问的是氏,不是姓,用意是确定她的来路。
“不,我姓林。”阡陌坦白地说。
楚王讶然,“天下无林姓。”
“有,我姓林。”
楚王看她一脸坚定,有些无语。
“工妾陌,”小臣符道,“你可知欺君之罪?”。
阡陌看看他,道,“此乃实言,天下之大,岂知必无林姓?”
小臣符没想到她敢反驳,正要训斥,楚王却挥挥手,让他退下。
他被挑起了好奇心,打算一问到底,“工妾陌,你会写字,是么?”
“是。”
“你写的是楚文。”楚王意味深长,“你告知寡人,何人授你楚文?”
“我祖父。”
“他是楚人?”
阡陌想了想,道,“算是。”
“一个楚人,授你楚文,却未授楚语?”
阡陌讪然:“是。”
楚王似笑非笑,目光玩味。他让人取来笔墨和木牍,递给阡陌,“将你名姓写下。”
阡陌愣了愣,接过来,依言照做。她练过书法,虽然这个时代的毛笔用着有些不习惯,但大体无障碍。
楚王看着上面清秀的字迹,“林……”他念着,皱皱眉头,“后面是什么?蛮荒的字么?”
阡陌看他神色,片刻,忽然了悟。
爷爷曾经说过她的名字,最早见于汉朝史籍,而这个时代早于汉朝很久,恐怕他不会认得。
东西为阡,南北为陌。
阡陌重新写了个“林”字,旁边画一横,道,“阡。”再画一竖,道,“陌。”
她望着楚王,颇有优越感地笑笑,指着牍片上面的字,说:“林阡陌。”
楚王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不置可否,却没有再问。
未几,他转身,将木牍交给小臣符,“起风了,疑将有雨,令舟人加紧,在浪平之处避雨。”
小臣符应下,即去传命。
阡陌听他这么说,抬头望望,果然,几片乌云在头顶堆积,眼看就要变天了。
风夹着雨水的味道,愈发强烈,阡陌正想回到船舱里,视线忽然被远处的一座山吸引住了。它并不高,盘踞在江边,那形状有几分眼熟,就像……
阡陌心中一动,急忙再看向江的另一边。
另一座山也屹立在那里,似乎与它遥遥相望,虽然没有高楼相伴,那平日熟识的身影,却似亘古不变。
阡陌怔怔地望着,心怦怦跳得厉害。船迎风而行,在两山之前穿过,阡陌清楚地知道,这个位置,是一座大桥。
“那女子在做甚?”豆大的雨点打下来,人们纷纷躲避,却见阡陌仍站在船头,一动不动。
楚王闻言,回头看去,喊一声,“工妾陌!”
阡陌却似没听到一般,仍然站在那里。
风越来越急,江上起了风浪,大船猛地摇晃。阡陌站立不稳,几乎摔出去,幸好被赶来的楚王扑倒在船板上。
“不要命了?!欲死么?!”楚王坐起来,怒道。可话说完,却发现阡陌在哭,低低的,像一个委屈至极的孩子,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
楚王愣了愣。
“大王!”从人们拿着蓑衣斗笠赶了过来,给他遮住雨水。
桑把阡陌扶起来,想拉她回去,却听楚王道,“她走不得。”
桑讶然,却见楚王起身,伸出手臂抱起阡陌,朝船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