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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马滑霜浓 不如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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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刚放晴就下起了细密的雪珠,落在地上化成雪水,腊月里温度极低,不一会儿便结成了一层薄冰。这样的山路最是难行,禁军本是卯时三刻就从承天门出发,一路上仪仗浩浩荡荡,畅通无阻,可上了山马蹄子便开始打滑。弘时只能命令队伍暂停,命人给马蹄子戴上镫子,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继续行进。

    等到转过一个山头,可以望见清云寺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了。早有先派去通报的侍卫赶来迎接。

    清欢一听小环在院里嚷嚷说三阿哥已经到了,就迫不及待从屋里跑了出来。云珠连忙追出来给她披上斗篷。

    “小六在哪里?”人还未到,就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爽朗而干净,在这冰天雪地里仿佛格外清冽。清欢向院门望去,见清云寺住持净慧师太亲自迎了三阿哥进来,一院子的丫头嬷嬷早已磕头向三阿哥请安。

    “三哥!”清欢喜笑颜开,蹦蹦跳跳地扑了上去,院子里铺着青石板,下了雪后格外地滑,她打了个趔趄,幸好弘时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只无奈地摇摇头,“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长进也没有?”

    清欢不服气地嘟着嘴,“我看你也没变,嘴巴还是和以前一样坏。”

    清欢小时候跟着齐妃在储秀宫长大,而齐妃又是三阿哥的母妃,两人关系一直要好,虽然五格格才是他的亲妹妹,可他待她也是一样好。

    还没等三阿哥说什么,吴嬷嬷就在一旁咳嗽了几声,清欢瞧了她一眼,看到她拼命地在给自己使眼色。只好乖乖地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地向三阿哥欠身行礼:“见过三哥。”

    弘时从没见过她穿旗装,小时候在宫里,她总打扮得和别人不一样,比起那些满洲格格,她倒像是个江南水乡间的小姑娘,清丽婉转,眉清目秀,如今见着她如此盛装华服,只觉得眩目。

    “起吧,”弘时扶她起来,忽觉时光匆匆,忍不住叹道,“倒真是长大了。”

    清欢见三阿哥头戴一顶海狗皮帽,穿着及脚面的紫貂大氅,上面早已落满了雪,便拉他进屋里歇着,吩咐侍卫们将行李都搬上车。

    三阿哥进了屋便脱下帽子和大氅,里面是一件暗红色长袍,上面绣着四爪团龙,狰狞着盘在胸口,腾云驾雾,栩栩如生,腰间系着明黄锦带和玉佩,佩刀,整个人气宇轩昂。

    清欢忽然觉着陌生,只记得有一次自己爬到他书房外的桃树上,看着他在书桌前一脸苦恼地噙着笔杆。初春的天气,满树的桃花盛开,粉得像一道灿烂的云霞。“三哥,你陪我躲猫猫吧?”她奶声奶气地叫他,倒吓了他一大跳。“小丫头自己去玩,别来烦我。”他对她总是那么不耐烦,却还带着一脸的稚气,其实那时他也只有十六岁。她碰了一鼻子灰,生气地嘟着嘴心想再不理他了,可没想到脚下一滑正好从树杈间掉了下去,树枝因为她的挤压剧烈地摇晃,花瓣便纷纷飘落,像一场绚丽的花雨。她觉得美,连怕都忘了,只听到三哥在屋里惊呼道:“小六——”她进宫晚,皇阿玛收她做了义女,排行第六,日子久了,大家都唤她小六。这四年的时光仿佛是被谁偷去了,明明三哥还是三哥,可又仿佛不是他,她还是会爬树,只是他再也不是那个坐在书房里咬着笔杆的少年了。

    屋子里的陈设用具早都收拾完了,向南皆是明纸糊的大窗,映着外面满地的白雪,更衬得屋里空落落的。

    云珠奉了茶上来,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几天前皇上刚派人送来的贡品。三阿哥接了茶,掀开茶碗,顿时茶香四溢。

    他只浅尝了一口,就忍不住啧啧称赞:“你这儿的好东西还真是不少,我那儿的龙井可还是去年的呢。”

    清欢白了他一眼,笑道:“你既知我这里好东西多,这四年来怎不来看我一回呢?”

    “你个鬼灵精,要不是你当年……”三阿哥说到这里便立即住了口,毕竟是不好的回忆,但看着清欢,她仿佛毫不在意当年的事,倒也放了心,他轻叹了口气,“你如今大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若是此番皇阿玛还不召你回宫,你还真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

    “这里挺好的,可比宫里自由多了。”

    三阿哥无奈地啜了一口茶:“还是这个倔脾气!”

    只一会子工夫,行装便全都准备妥当了。弘时带着清欢出来,外面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清欢穿了件大红色的羽缎斗篷,长长地一直盖过脚面,领口和袖口全都飞着白色的狐毛,越发衬得面容雪白。穿着那红色走在雪地里,说不出来的好看。

    小环上前来给清欢撑了伞,云珠又给三阿哥撑了伞。弘时身高足量,云珠只能踮着脚,将伞高高举着,极为费劲。走至院门,那门槛极高,弘时一脚跨过,转身来扶清欢,才看到云珠一路在他身后撑着伞。他笑了笑,“这不是云珠丫头吗?”

    云珠颇为诧异,此时撑着伞也不对,放下伞也不对,急得面红耳赤,连忙略施一礼:“回三爷,正是奴婢。”偏偏清欢在一旁添油加醋:“可不是,你当年可是人家的手下败将。”弘时在清欢脸上捏了一记,“好男不跟女斗,你懂什么,那是我当年让着她呢。”

    云珠只觉得连耳根子都红了,握着伞柄的手也在不住地发抖,眼看就快举不住了,却听三阿哥笑道:“不用撑伞了。”三阿哥本就生得剑眉星目,还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越发衬得面如冠玉。云珠没有读过书,更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形容,只觉得好看。

    净慧师太一直送他们出来,其他姑子们早就在院里跪迎。

    “贫尼在这里恭送格格,”净慧师太向清欢施了一礼,“愿格格您鸿福齐天。”

    清欢向来尊敬这位师太,便也还了一礼,“这几年多谢师太的照顾,我自知也为你们带来不少麻烦……”

    清欢的话还没有说完,净慧师太便连忙说道,“贫尼惶恐。格格能来鄙寺修行,是鄙寺的福分,日后清云寺定会因格格的大驾光临而香火不断,望格格日后还能再驾临鄙寺……”

    清欢还想再说几句,可三阿哥不耐烦地拉着她就走,“我真是服你了,怎么忍了这群姑子这么多年?简直比你身边的吴嬷嬷还要啰嗦!”

    吴嬷嬷本就走在他们身后,一听到三阿哥这样说,直吓得面色苍白,“三爷,老奴惶恐……”

    三阿哥却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他身材颀长,清欢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可之间又隔着千万瓣雪花,只觉看不分明。

    “得了,你要是真惶恐,还不得唠叨死!而我和小六,还不得被你烦死!所以啊,你可千万别惶恐!”他一句话说完,清欢和云珠都憋不住笑了。

    刚一出寺院大门,军士便立时叩拜。禁军皆是清一色的明黄对襟短褂,佩刀碰撞地面发出凛冽的金属声音,整齐划一,在空旷的山里显得格外肃穆。

    近侍奉上马鞭:“奴才给三阿哥、六格格请安!”

    弘时一手接过莽皮细鞭,鞭尾结着明黄长穗。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鞭子打着自己的手掌,却没叫那名近侍起来,只漫不经心地问道:“都歇够了没有?歇够了就出发!”

    军士们皆应声上马。

    弘时亲自送了清欢上马车,一名近侍跪伏在车前,清欢却没有蹬上他的背,只吩咐道:“你扶我一把就好了。”

    那近侍却连头也不敢抬,声音闷闷地从地上传出:“奴才不敢。”

    云珠见状,只轻轻一跃,便翻身上了车,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长衫,就像一只轻盈的黄鹂鸟,看得三阿哥在一旁赞道:“好身手!”云珠听了,面色一红,只浅浅一笑,便伸出手扶了清欢上车。

    正有随从牵了弘时的坐骑来。只见那马高大健硕,浑身毛色黧黑,两只眼睛又大又圆,只两眼之间和四只马蹄上长有白毛,英气十足。

    清欢本已经进了车里,却又“嗤啦”一下掀了帘子探出头来,笑盈盈地说道:“三哥,我也要骑马!”她的嗓音如蜜,语气里仍有几分小女儿家的任性和刁蛮。弘时只觉得熟悉,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站在书房外的桃枝上,嚷着要自己陪她躲猫猫。他转眼望去,只觉得满眼桃花盛开,极浅极浅的粉色,就像她的脸颊似的。她的脸总是粉粉的,像初夏江南进贡的水蜜桃,阳光下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看她一眼,还有细细密密的绒毛,真真是个小孩子。她从小就爱粘着他,她鬼点子又多,总爱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每次她一这样撒娇,他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弘时翻身上了马,黑色大氅一直垂至鞍下,在空中翻飞着,翻出极水滑的皮毛里子。他脸色一沉:“女孩子家,骑什么马!”

    “三哥……”清欢使出了小时候百试百灵的绝招,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瞧着他。可他今儿偏偏不吃这套:“今儿不成!绝对不成!你要是少一根汗毛,我可怎么跟皇阿玛交代?”

    “可你这马儿是真好,长得多俊啊。”清欢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脸惆怅,她的眸子本就生得黑亮,像两丸漆黑的水晶珠子,可眼下那光却渐渐灭了,连弘时也看不明白,只听她悠悠地说道:“小时候我也有一匹极俊的小红马,阿玛不让我骑,可我每次都偷偷骑着它跑到玉门关外,那时候夕阳西下,天边挂满了七彩霞光……”

    云珠轻咳了一声,“格格……该走了,皇上还在等着您呢。”

    清欢只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手放下帘子,坐回车里的狐皮绒毯上,轻声道:“走吧。”

    山路上的雪积得厚了,路反而不滑,木轮碾过积雪,咯吱咯吱作响,竟能听到粉身碎骨的声音。车里生着紫金麒麟的炭炉,偶尔“哔啵”一声,炉子里的火炭便爆开来,透过炭炉上雕饰的精致纹络,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猩红的木炭,发出明亮的光。她浅浅地笑了笑,儿时的回忆,就像这炉中的木炭一样,尽管偶尔迸发出明亮的火光,却已是渐渐灼烧成灰烬。不教人记得,却偏偏忘不了。

    清欢抱着手炉斜倚在狐皮垫子里,也不知云珠在炉子里加了什么香,幽幽淡淡,清雅异常。清欢也懒得问,只听得到肩头那只璎珞一前一后地荡着,轻轻地摩挲在极滑的衣料上,簌簌作响,如同记忆里额娘最温柔的爱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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