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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愁,是长辈觉得你太瘦。
“许成叔,你待会看一下我外婆感冒怎么样了?”方许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安旭注意到方许在伤口的缝合中紧咬的嘴唇,以及一旁的外婆紧盯的目光和紧凑的眉头,其实他皱眉的程度也没好到哪里去。
回家后,外婆磨刀霍霍向鸡笼,挑中了一只最壮的老母鸡。
那只很不幸的鸡,被外婆手脚麻利地割喉放血后,脖子扭在鸡翅膀里,然后压在一块沉重的砖头下。或许这只鸡过于倔强,竭力扑腾着壮硕的翅膀,翅膀上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不逊的光亮。或许它不知道,越死命挣扎,越消耗最后一丝气力。只是结局已定,一切不过是徒劳。
“好可惜,鸡肚子里面竟然有这么多小鸡蛋!如果不杀它,那得下多少蛋啊。”方许遗憾地看着被开肠破肚后的老母鸡,对着肚子里那一串串黄灿灿的小蛋黄直摇头。其中大小不一,最大的比葡萄大,最小的类似豌豆粒。
“淌了那么多的血,必须得好好补补。安旭也瘦,也得补。”外婆看着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孩,犹如天降大任一般,她脑子里已经盘算着每天得多烧几个荤菜。此刻的她十分仔细地处理鸡内脏,动作熟练而精细。
方许看着静静待在外婆身边的安旭,欣喜油然而生。看来受伤也不是什么坏事,反而起到了重要的反作用。安旭很热心地帮着外婆,即使是作为杀鸡的帮凶,他竟然没有拒绝这个角色。外婆指使他用力拽住那两条有力的鸡腿,他丝毫没有退缩,在母鸡被开水烫足后,他很卖力地拔着鸡毛。安旭现在没有想去老屋住着的冲动,至少说明他此刻被留下来了。方许本来还想着如何才能挽留住安旭,从三十六计到孙子兵法再到鬼谷子,她绞尽脑汁预备了千计万计,准备随时迎接挑战。自愿远胜于强迫,尽管这自愿的背后是源于愧疚。就当是老天不失时机推波助澜了一场苦肉计,方许在心里自言自语。
一阵浓重的睡意袭来,方许抛下忙碌的两人,打着哈欠走去房间小憩。其实她也想去凑一份热闹,只是被外婆的絮叨和安旭的眼神拒之两米开外。
迷迷糊糊中,方许感觉有人轻拍她的肩膀。透过半睁的眼缝,她瞥见了一张没有表情的脸,透着深邃的忧伤,仿佛与快乐永远绝缘。方许睡意正浓,眼皮重上千万斤,尽力抬起,转眼合闭。
也不知睡了多久,睡意昏沉之下,外婆持续的呼唤犹如一把耐心的扫帚,方许零散的意识被一点一滴聚拢起来。
“嗯,嗯——”方许以微弱的哼声回应,如果以十格为满格,现在她的意识回升到了两格。
“起床了,起来喝点鸡汤,吃点面条再继续好睡。”
“好困啊,吃不下,我想继续睡会。”方许拖着浓重的鼻音,眼睛在艰难中尝试着睁开。此时的意识大概回升到四五格了。
“不行,吃点再继续睡,那会睡得更香,来,听话,安旭都叫你半个多小时了……”外婆这句话简直比闹钟还好使,方许抓住了“安旭”这两个字,迅速睁开了眼睛,麻利地坐了起来,兴奋并惊奇地问道,“安旭回来了?”在看到站在外婆身边紧盯着自己的安旭后,立马清醒了过来,小声嘀咕道,“是哦!安旭今天回来了,我怎么这么傻!”脸色微红之际,意识瞬间恢复到了七八格。
“是傻,今天你们不是一块回来的。终于醒了,快点起来啊!我这就下面去。”外婆笑着走开了,留下了那只单薄的身影,两道阴郁的眼神。
方许将目光聚焦在那个眼神里。很快,她在这里面依次找到了愧疚,找到了忧心忡忡,找到了寂寞忧愁,甚至还有一道久闭的心坎……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现在的意识终于满格了。她再一次朝那眼神探索开来,掘地三尺之间,疑惑骤然升腾。她始终都挖不出六年前小安旭的天真与欢乐。
“你是安旭?”方许又像是没睡醒,又或许是强撑的意识经不起折腾,严重缩水。
对方表情不变,眼神无异,仿佛沉浸在静止的时间里。
黑皮又一次恰合时宜地掺和了进来,将愣怔的两人从杂糅的心绪里拉回了意识神经。摇头晃脑,低声犬吠,好像外婆遣派来的“催饭使者”。
方许走进厨房,空气中,浓郁的鸡汤和面食馥郁的清香丝丝入扣,扑面开来。“好香啊!又是鸡汤又是手擀面,我好有口服!还没进厨房门我就饿了。”
“饿了那就多吃点,你们两个人都太瘦了,不好好补补怎么能行。”外婆一边笑着,一边大手大脚地盛了两大碗面。但准确来说,是两大盆面。
“感冒刚好,怎么能这么劳累。杀鸡又擀面多费力,”方许说着体贴话,一边看着外婆盛面,突然间眼睛睁地溜圆了,她看了眼身后的安旭,没什么表情的他此刻眼睛也睁圆了。
“我的好外婆,你是不是在东北生活过,这是不是在喂猪啊?啊!啊!我俩的胃哪有那么大的容量,撑下去今晚甭睡了。”方许苦笑。
“别乱说,就这么几根面条,刚刚不是还在说饿,说好香。”外婆嘟着嘴,绝不退让,“上次,诺诺吃了两碗后又加了一碗,最后还说埋怨我不给她吃饱,小瞧了她。”
“那是方诺馋嘴猪,她是大胃王,一向能吃,”方许笑喷,“你的碗呢?别只顾着我俩。”
桌上热气腾腾,方许和安旭的晚餐盆满钵满,升腾的热气在夏季酷热的空气里也相当温饱且充足。刚刚的那一番僵持,外婆拗不过方许,表面上看起来大手大脚从那两面盆里挑出去了一些面条,其实分量不减分毫。明明只提溜出去了几根却表现出盆要见底的节奏,这是使了一个低级的障眼法。
外婆和安旭在厨房端几个小菜去了,方许望着他们俩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道光亮。她小心翼翼地将两只鸡腿分别埋藏在外婆和安旭的面中,摇着头觉得不够又埋了些鸡肉。方许做贼心虚地瞥了眼门口,并没有瞅见那两只刚刚被“祸害”的身影,于是满意地偷笑。
外婆和安旭还没来,方许盯着桌子中央那还很满实的一盆鸡,微微勾了勾眉眼。做戏要做全套,打掩护也得做到完美,外婆多精明啊!她又一次搅动汤勺,分别给那两只碗的表面又添进了足量的鸡汤并鸡肉。她知道外婆舍不得对付自己的嘴,肯定会尽数挑出鸡肉,这下好了,多盛些自己的胜算也就大一些,更何况自己打下了两手埋伏。
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形随着外婆那长一声短一声的笑语赶来了,“安旭真是一个好孩子,帮了一下午忙,饿坏了吧!来,赶紧来吃面。”
“快,咱们赶紧吃,我都等不及了。”方许也极力配合。
入座后,外婆不满意方许的布菜,一个劲给安旭和方许添鸡肉,并将自己碗中的鸡肉陆续夹进了方许的碗中。“来,多吃点,我还没动筷子,都是干净的。”
方许仔细地盯着外婆手上的汤勺,心里默默念,一定要保留住那只鸡腿。或许是太过于认真地眼神出卖了她,又或许是她低估了对手的“狡猾”。外婆很快就挖掘出了那只藏好的鸡腿,笑着将它送进了方许碗中。
方许盯着眼前鸡肉鸡汤、面条十足的晚餐,迟迟不肯下筷子。安旭也是如此。
“吃呀!就几根面条还怕你们吃不饱,面食很好消化的。”外婆一边激将一边哄骗。
“烫,天又热,等会再吃。”方许晾出缓兵之计,但终究是黔驴技穷。
“安旭吃,别理她,是不是嫌弃我做饭不好吃啊!再不吃我可就真不高兴了。”外婆面带表情,并配合好表演情绪,好像马上就能摆一张多云转雨的脸。果然只有使出杀手锏来,效果才能显着。安旭摇着头,老老实实地准备开战,方许也动了动筷子。
“哪能啊!这么丰盛的晚餐,口水都快流干了。什么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压根就没法比。这不是天气热嘛!怕吃出一头大汗。忙了老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方许一脸笑嘻嘻,尽力将外婆的视线包揽,以表百分之百的赞美。赞美之下,手上的筷子却不安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鸡腿暗度陈仓到了外婆鸡杂寡面的饭碗中。当外婆发起阻拦的行动时,已经为时已晚,那只大鸡腿早已稳稳躺在外婆碗中。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颈椎,不能吃鸡,”外婆又搬出了老一套说辞,并用的得心应手。
“我上次在网上查了,还问过医生,颈椎可以吃鸡,”方许转而轻声控诉,“你看你,碗里有些啥!好吃的大家一块分享嘛!分享才有快乐。”
“来,安旭吃,我牙口不好,咬不动鸡腿——”外婆将鸡腿并笑容传递给安旭。安旭还没来得及张口拒绝,那只鸡腿就堆在了自己的鸡肉摊上。
奔波的鸡腿,溜达了一大圈,总是找不到归宿地。安旭二话没说,就将鸡腿夹进了方许碗中。
最终,方许还是将鸡腿投进了外婆碗中,“别在折腾它了,你刚动筷子了啊!再来一圈就不卫生了。”方许耍起了小无赖,外婆也只能偃旗息鼓,“你们俩真的是,吃个饭咋这么费劲的,赶紧动筷子,趁热吃。”
方许无赖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三人热闹地吃着面条,喝着鸡汤的当头,她一块接一块将肉夹进外婆碗中,一边又不亦乐乎给帮安旭夹菜,并捎带上狡黠的笑容,“你们应该不嫌我脏吧?”
“我知道不会的。”方许自问自答,马上接下话茬,帮他们递上答案。在给安旭不停地夹菜中,因怕他拒绝,就搬出大招,外婆烧菜非常好吃,多吃点。当外婆沉浸在夸赞和开心的氛围里,方许又及时给外婆送上鸡肉。
外婆根本不是方许的对手,安旭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大忙人忙着给三人添菜,忙着喋喋不休,还得在忙里偷闲中塞几口面条。吃到中途,他也挖掘出了藏匿的另一只鸡腿,相当无奈,他已经饱了。
面对两道期待的眼神,安旭还是乖觉地将鸡腿吞了下去,又吃了不少面条。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这么撑过。黑皮也没这么撑过,夹着浑圆的腰身,怎么也蹦跶不起来了。今晚的骨头它全包了,还有方许和外婆耍赖皮半碗没吃掉的面条。相比之下,还是自己太实诚了。
“不就剩几口了吗?相信我,三口就能搞定,不要浪费粮食啊!你们不是学过那句古诗,叫什么来着,”外婆又一次使出绝技,“对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面对外婆的绝技,早就由饱过渡到撑的安旭依然老老实实听话。然而这对方许来说早就免疫了,她使出无赖的微笑,“喝多了鸡汤,肚子好撑,实在是填不进去了。要不留给我明天吃,”方许没有接受外婆的白眼,扫了眼桌底后,笑得更加肆意了,“黑皮还没吃饭呢,有它帮我吃,就不算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