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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她又像一个羞涩的闺中佳人
春季下种前刘福禄回到河口庄,这是他于今才开始重视起那几十亩上好地来,要不是这场大灾荒,他只是以为就是金子银子才是最宝贵的东西,没想到还有金银财宝买不到的东西。
山来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究竟东家要怎样分配这些地,有些大户都是闲置下来六成上好地准备秋季种罂粟,只是在这上好地上种一些地瓜、黍米等小秋。
罂粟是这几年最走时的东西,在大灾荒时候这些东西都当做救命稻草给高价卖了,现在这东西就像灾荒年的粮食一样少了,也许是有经济头脑的人囤积起来了,等待卖高价。
灾荒年前这罂粟有人大量种植,那是只往外销,内地人用的还少,虽然行情比秋粮见好,销路得自己找。
现在不同了,各家库存的罂粟果都制成“金丹”(鸦片)出手了,那些买过第一次的庄民就一定会来买第二次,第三次……没过多久就成了紧销货。
山来也是个有商业脑袋的,只是他是个长工,他跟刘福禄建议:“我在刘巴图手里种过几年罂粟,得心应手,就看东家选那些地块来种。”
刘福禄一看到那个靳义堂横七竖八地躺在那个土炕上嘴里叼着那烟枪心里就来气,别说这东西碰不得,即是碰得,每日里不务正业地躺倒炕上他就瞧不惯。
“既然这东西是好东西,那刘巴图是怎样被债主追得逃走了?”刘福禄道。
“那是他不该去碰,自己碰上了就没好。”山来道,说的还挺有理由。
“自己种的不去碰算什么,难道就专门让别人去碰,这不是害人?”
山来一听刘福禄这话,知道他是没意思种,也不强跟他争辩,心里有多少话都没有再往下说。
到了六月,刘福禄的那一片大秋庄稼黑绿黑绿,红缨盖帽的。土地也像是憋足了三冬三夏的劲儿,想让庄稼人欢喜一场,那长势就像要从地里溢出来。
不用说,今年的秋是保证有八九成的了。刘福禄拈着稀稀拉拉的几粒胡须看着庄稼地不肯往家走。这才是希望啊,幸亏山来在那个时候给他上了那一课:天是造物主,地是命根子,年年播种年年收,取之不尽啊。
刘福禄对取之不尽的这个词语是深有体会,也唯有这土地能经得起这取之不尽四个字的考验。
他本是拥有三八二十四驮的大戏班的大班主,从京城到家乡一路上都有自己戏班的客栈,而今一场灾荒什么也没有了,唯有家里的这些土地还是完好无损的。
土地就像个任劳任怨的家奴,你愿意让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你愿意让它长什么就长什么。
就在他河口庄也有差不多一半土地还是白地皮,都是上好地,他们这些大户还都在等着七八月份下种罂粟。
总之他刘福禄不后悔,他要让这些肥饶的土地长庄稼,他尝到了没有粮食这个滋味,即是再有金银财宝,没有粮食也是会饿死人的,他要存上足够足够的粮食十年八年都吃不了,不怕灾荒突然来临。
对于罂粟,他从来就瞧不上那个东西,别看这东西就像一个奇艳绝伦的仙女,披着各色各样的轻纱,戴着各色各样颜色出奇的一致的花瓣,有淡淡的嫩绿,还散发着浓浓的异香。
的确,她又像一个羞涩的闺中佳人,沁人心脾的花香弥漫在空中,让你陶醉,让你不舍得离去。
就是这黏人的东西,只要你粘上她,就能让你魂不附体,倾家荡产。
“那就是个吃人的妖女。”刘福禄肯定地说。
靳义堂是受了这个“妖女”的诱惑了,还有他媳妇赵秀苹,幸亏赵秀苹怀有身孕,要不两个人相跟上躺倒街上烟馆里,成何体统。
靳义堂领着戏班到京城遇到大灾荒,除了赵英子都给平平安安地带回来了,刘福禄特别感激他让三个孩子都是平平安安的,他染上那东西就是因为保护孩子们才不得已的,听说戏班其他人也染上了,有的已经吸的东借西讨遍地拉饥荒了。
刘福禄没直明地反对靳义堂抽那个东西,可是他希望他们能把这东西给戒了,他从京城回来剩多剩少的银子他一概没追究,就是知道他们染上了这个吃钱不吐沫的东西。
可是他们还是再抽,抽上这个东西再养活上两房小妾,那个开销可是扛不住的,刘福禄担心他们这个家庭就要散了。
头伏雨下透了,种地的老农心里踏实了。游风约师傅们差人来找如意班到乡里去唱戏,一是安定民心,一是要求戏班排练一场新戏,专门让游风约的乡民看。
刘福禄不知道要他派一场新戏是啥意思,但是他也该到游风约去看看了。去的时候他特意带着儿子刘保金,自从儿子在遥镇初次登台演戏的时候,他就认定儿子是一块好料子,他的如意班后继有人了,他要让儿子去见见这个姨父,日后还要让他给如意班捧场。
听说冯光道因为这次救灾有功被调京城任职了,这一定是沾了他父亲冯鸿儒的光了,刘福禄想。
他也盼着冯光道到京城任职,最起码他的戏班子万一再到京城去演出,也有个落脚的地方,这和冯鸿儒不一样,他可是儿子的姨父。
到了游风约一带,这里的庄稼更是一片片绿油油的,没有一块等着种罂粟的小秋庄稼地。刘福禄很好奇,一路上看到那些上好地种着的小秋庄稼一块接一块的,唯独这一带没有。
也许这里的种粮大户也跟他一样不喜欢那个东西吧。
冯光道还没有赴京去上任,他要在上任前给乡民一个交代,就是不能有一户在游风约一带种植罂粟,上面虽然是提倡种植的,但是得因地制宜,游风约这一带土地比较紧张,种植了罂粟就会断粮。
官府的目的就是要在罂粟上纳税,我们游风约能够在其它方面完成上面给我们下派的税银。我们不种植罂粟。
县衙派下差役来道:“不种植罂粟就得按每亩地多交二成白地钱(闲置或撂荒土地税)”
冯光道道:“税钱该交就交。我们决不逃税。”
有他父亲冯弘儒罩着,县衙也是惹不起这位乡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上面也是提倡种植罂粟的,也没有强逼,不种就是不种,强管无非是多收一些税银而已。
从春上开始耕地时,乡里就不准那些大户留置罂粟地,有意留置的就给他再秋后把罂粟苗铲平了。
一些大户也不敢跟乡首们过不去,因为乡里定有“乡约”,其中就有关于罂粟这一条。再说乡里有“拳房”有“乡约”堂,要不给你上课讲道理,要不给你直接动起武来。
“乡约”里还有一条:“凡吸食罂粟果的有地的没收土地,没地的赶你出乡。”
也就是乡里定有“乡约”的约束,在这刚刚过去的“丁戊”大灾荒中,唯独游风约种粮大户有粮食存库,使乡民没有因为有钱买不到粮食而活活饿死或者背井离乡出去回不来的。
刘福禄领着儿子刘保金先是拜见了众师父,由众师父领着他们来乡里拜见冯光道,他还想借此机会让儿子认了这个姨父。当初是赵英子不愿意认,现在赵英子已经去世了,认不认是他说了算了。
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长衫,带着副眼镜的先生正在乡社里讲演,下面坐着一排士绅文人。
“丁戊大灾荒,粮尽柴绝,父子相食,析骸以爨,人伦之大变。皆因大户种植罂粟者十之三、四,造成五谷减少,无有盖藏,眼看着铜钱买不到粮食活活饿死,苟活之人无不悲咽。”
先生感慨万千,越说越悲戚,下面的文人同呼:“这乃上天惩罚我下届万民啊,弃田之半以种罂粟,罪过呀罪过。”
刘福禄一听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不满意种这东西的原由竟在这里,禁不住大叫:“膏腴水田遍种罂粟,罪过呀罪过。”
大家扭头看,刘福禄正叫的起劲:“罂粟盛行害人害己呀。”
“诶?狗——”
“师先生,师夫子?”刘福禄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个师尚师先生。
“狗剩子。”师尚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对对对,狗剩子。”刘福禄笑道。
二人十几年未见,而今却还认识,可见当初那个缘分。
“邂逅夫妻,邂逅夫妻,当初你这小伙子可是不懂礼数啊。那小娘子呢?”师尚问道。
“就是这大灾荒——”刘福禄懊恼地没有说下去。
师尚领悟了,见到刘保金忙改了话题:“难道这是——?”当初他知道那个驴背上的小娘子身怀六甲。
“是儿子,十六岁了。”
众人都不知所云,就连冯光道也是纳闷。
师尚将当年他帮助刘福禄读信,跟骑在驴背上的赵英子成为邂逅夫妻的事给大家讲述了一遍。
刘福禄指着冯光道道:“这就是儿子的姨父。当初我就是来游风约找众师父的,不想他们受到官府的通缉,还把我当做嫌犯捉拿,我是逃到哪里跟赵英子正巧相遇的。”尽管刘福禄知道刘保金是冯光道的亲生儿子,但他没有挑明。
一听赵英子,冯光道又一阵惊讶,虽然上次已经相认但没有见这个小子,难道这是?遂及时克制。只是说道:“奥?原来这是我的亲外甥侄儿?”
“他母亲赵英子?”冯光道问。
刘福禄将赵英子到京城演戏来至半路被饥饿夺去了生命的事情告诉了冯光道,冯光道频频点头,眼睛湿润起来。没想到找了多日的赵英子就是在他面前饰演杨排风的那个名角。
冯光道撇开私事先谈起公事来,跟刘福禄道:“今儿请你来就是要你的戏班排演一场戏给乡民看,要真实的演出来,剧本师先生已经写好了,让他给你看一下。”
“排演什么?”刘福禄一边问一边接过师尚递给他的戏词,展开看了一眼又笑着道:“我这不是白看,师先生记不得当年那信还是您给我念的。”
“十几年了,刘老弟就是听也听会了不少,哪有不认得?。”
“真的是不认得,要是背唱戏词一学就通,要是认字写字还差得远。”
其实刘福禄就连戏词的题目四个字他就是不认得,稀稀拉拉认得些也通念不下来。
师先生给他念起来,那动作就像当年给他念的那封信一样。
“丁戊大灾荒戏本:大意是,丁戊年间,一场大灾荒卷土而来,遍及数省百县,灾民不计其数到处逃荒,到处碰壁,安知何处栖身?山上之灾民往山下逃,山下之灾民往山上逃,平原之灾民往山地逃,赤地千里,饥民遍地。农田绝收,蝗灾四起。为苟廷一息之残喘,或取小石子磨粉和面为食,或掘食观音白泥充饥,不数日间,泥性发胀,腹破肠摧。是也,吃人肉、卖人肉者四起,人间之地狱!因肥沃之土地种罂粟之多,五谷减少,民间无有盖藏,至五百文钱不买一糠馍……”
刘福禄听罢感叹无比:“这些事情就是我亲生经历过的,真切真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