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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云自宫里回来之后,心里一直记挂着圣上说要同礼部商量过继源儿的事,次日留心着李淳和太子那边的动静,也没见什么异样。
又过了数日,念云自内府回来,却听前面花丛中,有人长吁短叹。念云信步走过去,想看看是谁在那里。
转过一处花圃,走得近了,才看到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坐在树下,背后靠着一棵泡桐树,白色的泡桐花簌簌而落,男子的身影显得无比的寂寥。
念云怔怔地望着他,他转过脸来,见是她,道:“念云,你过来,陪我坐一会。”
是太子李诵。念云嫁入东宫已快三年时间,但是见到他的次数寥寥可数,只有在各种正式的日子才远远地行礼,就连李淳,只怕单独见他的次数也决不能说很多。
皇族的血缘,总是有一种奇异的羁绊和疏离。此刻这个身居储君之位十余年,离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最近却也最远的男子,穿的也是件半旧的细葛布衣裳,显得更平易近人。
“父亲。”
李诵指了指身旁的草地,示意她坐下。
念云在草地上坐下,轻声问:“父亲不开心吗?”
李诵忽然问:“那日陛下可对你说了些什么?”
念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圣上已经对他提起那件事了,沉默了片刻,道:“倒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见了那篇传奇,问了我几句罢了。”
李诵蹙眉:“当真没问?也没问良娣什么话么?”
念云摇摇头:“没有。”
李诵也便不再追究,伸手接过一朵泡桐花,叹道:“什么家国,什么父子!往后,源儿就是六皇子,是我的六弟,名字改为言字旁的‘謜’字了。”
李诵的姬妾众多,子女也很多,可这儿子变兄弟的事,却是仅此一遭。
念云见李诵心事重重,猜到事情肯定不仅仅是过继儿子这么简单,也知道他只是心情不好需要人听她倾述而已,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他却久久没有再开腔。
圣上妃嫔不多,子嗣中除了少年时就被立为太子的李诵,较为出色的就只有舒王了,舒王也是过继来的。
其余几个皇子几乎和长安城里一切浪荡子一样,游手好闲,不堪大任。
念云安慰道:“源公子能替圣上分忧,也是他的造化。”
李诵惨淡地笑笑:“源儿若是我的儿子,尚可保一世平安。”
他只说了这一句,念云知道他的意思是做了六皇子,也许将被送上政治的前台,已注定要成为牺牲品。
可源儿若真的永远只是他的儿子,就能够保一世平安了么,其实他早已不知不觉被卷进来了!
李诵便是有这样的好处,他一向对他庞大的后宫中那些争斗视而不见,甚至于掩耳盗铃,以为这样就太太平平和和美美了,自己倒也心安。就算是斗个两败俱伤,闹出人命来了,他也是尽量给囫囵的掩住完事。
他不算个合格的帝王之才,圣上对他一向不满意。可是他有本事在这波涛汹涌的朝廷里稳坐了十七八年的和平太子,始终没叫圣上拿住一个足够废掉他的理由。
念云嘴里劝道:“我是一女流之辈,朝堂上的事情我说不好。不过父亲不必自责,其实父亲心里一定是明白的,危急关头,与其一损俱损,不如自断一肢以保存实力。”
这话说得李诵心里熨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念云,你要是个男孩子,可是个危险的人物。”
念云心里一凛,面上却淡淡笑道:“父亲,危险不危险,关键是要看是敌还是友。”
李诵笑一笑,将手里的泡桐花丢掉,拂一拂衣袖,慢慢站起身来:“你说得对,念云。”他独自向前走去,一面叹道:“像你们这般年纪,多好,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只好迎着刀光剑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到头,还是走不到头,谁也不知道!”
念云坐在原地没动,目送他远去,手里无意识地揉着一把泡桐花。她当初没有同谊一起走,于是他也就只好依旧站在那个位置,做他该做的一切,他依然是李诵面对的劲敌。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在随着历史的车轮缓缓前进,碾压了许多的心事。
早在贞元三年,那时她还没有回长安,太子妃萧氏的母亲郜国大长公主因为和彭州司马李万私通、和部分朝廷官员过从甚密,被人以“**”、“行厌胜巫蛊之术”告发,圣上龙颜大怒,将她郜国公主及相关人都一并下狱。
这件事牵连到太子李诵,险些把他推向灭顶深渊。李诵为了保住太子妃的性命,请求离婚,并一次纳了五位姬妾以示与太子妃并无感情。
圣上同意了他与太子妃离婚,但也幽禁了萧氏,当时圣上甚至已经动了改立太子的念头。
只是因为老臣李泌的力谏,详细列举了自贞观以来废立太子的经验教训、分析了太宗皇帝对废立太子的谨慎和肃宗因性急而冤杀建宁王的悔恨,劝他以前朝事为戒,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才使太子之位得以保全。
到了贞元六年,郜国公主去世,圣上借机杀了萧妃,处置了其余的相关人,这件事才算是了结。
自此,李诵越发变得谨慎起来,凡事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今,他虽自己没有做什么,却顺着圣意把儿子推上了台前。
圣上宠爱李源,就等于李谊已经不再是储君的唯一候选人,至少可以把矛头分散,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一部分。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李诵和李谊都失算了,李源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也不算输。
到了晚上,小太监果然又跑来,把六对大红的灯笼挂在宜秋宫的檐下,念云也没太在意。
可夜色慢慢的深了,直到二更天也没见李淳过来,菜凉了又热,如此几番,念云道:“撤了罢,郡王想是有些事绊住了。”
有时候事多,李淳便歇在了崇文殿,不过先点了灯笼却没来的时候倒不多,他是极少叫人空等的。念云有些疑惑,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实在太晚了,她也有些累,也只得先洗漱了睡下。
直到次日早上醒来,旁边的被褥也没有人动过的痕迹。玉竹和茴香进来服侍她梳洗,她顺口便问:“郡王昨儿没来?”
茴香迟疑了片刻,方道:“郡王昨儿不曾过来。”
念云记得他这一日该是休沐,因道:“想是忙到很晚,我去崇文殿瞧瞧罢,把那早膳的莲子糕和酥卷儿并那鸡丝粥装些,他爱吃那个。”
“这……”茴香竟踌躇起来,悄悄推了推玉竹,玉竹也是躲躲闪闪的。
“发生了什么事?”
茴香推了推玉竹,这两个素日最伶俐的竟都期期艾艾不能答,最后说了一句:“绿萝在外面,她有事要回禀姑娘。”
念云蹙眉:“今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鬼鬼祟祟的。叫绿萝进来!”
绿萝走进来,捧了一碗茶递到念云面前。
念云接过茶水,目光咄咄盯着绿萝:“有什么事,别一个两个都在这里拐弯抹角,直说!”
绿萝看了茴香一眼,道:“昨儿夜里,郡王纳了一个舞姬。”
念云噗的一口茶直接喷到了绿萝身上。
几个丫鬟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念云才缓过神来:“怎么回事?”
绿萝道:“奴婢已经打听过了,昨儿晚上郡王从崇文殿出来往咱们这边走,才走到内坊边上那空地,见几个舞姬在排新舞,便站着看了一会儿,那领舞的舞姬同郡王说了几句话,郡王便带她一起折返了崇文殿。”
这倒也有些本事,几句话便将李淳哄上了卧榻!
“那舞姬,叫什么名字?”
绿萝道:“听说是个胡人同中原人的私生儿,叫作冒云珠,后来为了避十一娘的讳,改成了冒兰珠。”
念云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却听得外面又有人报:“郡夫人,蕙娘和丁香来给郡夫人问安了。”
这两个人问安一向没什么准头,今儿倒是来得齐整,可见消息也很是灵通,都是来看她笑话的,看看专宠了两年的郡夫人一朝跌落云端是个什么模样。
茴香在妆盒里取了一支镶红宝石的华贵步摇,在她发髻上比了比,又问:“十一娘,可要换身衣裳?”
念云缓缓摇头:“不必刻意,就这一身吧,还戴昨儿那副簪就是了。”
待收拾妥当,走出去见那两个妾侍,问过安,那蕙娘果然满脸内涵地盯着她看。
念云只是随意同她们寒暄,也不提纳妾的事。
最后蕙娘沉不住气了,问道:“蕙娘听说郡王昨儿纳了一位,是歌舞坊的人,身契也在咱们内府,算起来也是咱们的姐妹了,不知夫人安排她住哪里?”
“住哪里?”念云将手边的茶碗端起来,撇一撇浮沫,缓缓啜了一小口,闲闲道:“是不是姐妹,也得郡王说得算,我急着搬动她算是个什么意思?”
蕙娘见她如此镇定,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于是笑道:“夫人考虑得是。我们两个方才来的时候,见她在宜秋宫前头的花圃那儿跪着呢,想是心里惶恐,来拜见夫人,却又无名无分的,只好远远跪着请夫人降罪?”
念云一惊:“她在外头跪着?”
那花圃离宜秋宫的大门还有七八丈远,这一大早的哪个看得见她呢!这若是跪得久了,回头岂不是得说她这做正室夫人的苛待夫君临幸过的女人?
可她若以礼相邀,那又等于承认了她的身份地位,李淳还半句都不曾解释,她尚不知道什么情况,怎么能主动承认?
念云对绿萝吩咐道:“叫她回去罢,说我知道了。”
绿萝迟疑了一下,念云又道:“她若是不肯走,你就搬一条凳子给她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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