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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府。
涟漪在一夜间几乎留干了所有的眼泪。这个喧嚣热闹的洛阳城离她很远,甚至只是幻觉中存在的影像。
她默默地坐在一口井边,井明明很深,可刚刚发生的一幕却如此清晰地倒影在井水中:……府上一个丫鬟从她身边走过,斜睨了她一眼,啐了她一口,“真贱,一来就往殿下床上爬……”语气里似乎更多的是嫉妒。不远处另一名正在扫尘的丫鬟见了,笑声比银铃清脆,可语言愈发恶毒,“听说马厩里那畏畏缩缩的男人是她相好,想必是旧相好不济,满足不了她……你瞧她那双凤眼,都媚到骨子里去了……”
涟漪缓缓闭上眼,想叹气竟觉无力。她的身体还在隐隐作痛,脑子很晕,有些困乏,却又无法入睡。她随手拾起脚边一粒石子往井里扔去,井水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对,是“涟漪”,正是她的名字。她这样想着,不觉站了起来,终于叹出一口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想偷懒吗?”涟漪听到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忙回身,面前站了两个贵妇人,看穿戴应是府上的妃妾,涟漪忙问好,“夫人安好。”一计响亮的耳光重重地甩在她脸上,毫无征兆。涟漪捂脸,尽是委屈。打涟漪耳光的贵妇拍了拍手,又装模作样在手绢上蹭了蹭,说:“你只知道问一位夫人好吗?你对我视而不见吗?我可也是这府上的侧妃……”涟漪想开口申辩,可想来也无用,只好说:“奴婢见过两位侧妃。”
两个光鲜亮丽的女人相视一笑,平日里没少争抢,可此刻二人却是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
扇涟漪耳光的女人并不满意,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开始指责:“我说你这个奴婢好生不懂礼数,生就一副伺候人的面相,却摆出自命不凡的样子,论出身,你断然比不过我这位姐姐——”她用眼光扫了扫身旁另一个同样盛气凌人的女人,继续攻击说:“论容貌,你甚至比不上青楼里随随便便拉出来的姑娘……可你这姿态,倒像极了大家闺秀……你是家道中落了吗?”说罢,自顾自笑了起来,另一个刚被称赞出身高贵的女人也跟着肆意大笑。
两人笑弯了腰,渐渐笑累了,相互使了个眼色,准备离去。一直对涟漪言语刁难的那名妇人临走时还不忘将先前蹭手的绢帕掷到地上,狠狠瞪了涟漪一眼,“竟然想对殿下不利……”
涟漪开始分不清痛楚的种类,它们好像都是一个滋味,可又各有侧重,有的在身体上留下累累伤痕,可那不过是轻的;有的让心千疮百孔,那无疑是重的。然而,最可怕的却是,有些痛让人声嘶力竭,却只能隐忍不发,它们没有载体、没有痕迹,蚀进骨髓里。
扔在她面前的绢帕上绣着一对正在戏水的鸳鸯,它们恩爱缠绵的样子让涟漪突然笑了起来,她想到了一个词——荒谬绝伦。笑罢,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坚毅的神情不单单只是倔强那么简单,似乎还牵出了一缕煞气。
不远处,静静地站着一个男子,鹰一般凌厉的眼神。
长沙王府。
碧玉正在翻看竹简,她虽然并不擅长琴棋书画,可认得字、识得书,那是梁牧夫妇手把手教给她的。她还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质朴娟秀。
“玉庶妃……”夜来气喘吁吁地从屋外跑来。
“怎么了?隋姐姐。”碧玉放下竹简,问道。
“哎呀,左夫人差人送来好些锦缎、首饰,都在门外放着呢。”夜来声音依然急促。
碧玉想了想,问,“是哪位左夫人?”
“就是宜州刺史左启左大人的夫人……”夜来仔细解释说。
碧玉心里一惊,一片慌乱,声音有些不自然起来:“左大人……左夫人……可我并不与他们相熟啊……”
“玉妃,一回生,二回熟……王侧妃和钿庶妃可都与左夫人相熟得很……”夜来笑着说,见碧玉愁容不展的样子,又压低声音:“这左大人多方倚仗大王,善于钻营……左夫人借着拜见府上众位妾妃的名义,总捎带一些好东西相赠……前些日子,王侧妃手上那只五彩玛瑙镯子听说就是左夫人送的……还有钿庶妃那身银芽柳的衣服缎子听说也是,很是漂亮独特呢……”
“银芽柳?”碧玉心里又是一惊,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可是一时又回想不起。
“怎么啦?您不舒服吗?”看到碧玉的脸色有些发白,夜来收起兴致,小心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无功不受禄,何况我还不认识左夫人,凭白拿人家东西总是不好……再说,大王知道了,也要生气的……”碧玉缓缓神色回答说。
夜来想了一下,觉得有理,点了点头:“那这些东西奴婢先叫人送还回去。”
碧玉淡淡地笑了一下,“好,有劳隋姐姐。”
夜来又说:“这左启左大人据说过些日子要来为大王饯行,说不准左夫人也会一并前来……这次您拒了他们的东西,想来左夫人更会找机会亲自拜访……”
碧玉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心里愈发地乱了。
入夜,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碧玉怎么也睡不着,反复的翻身吵醒了身边已经睡着的申屠奕,他睡眼朦胧,搂过碧玉说:“怎么了?我在你身边,你还不安稳?”
碧玉轻轻说:“吵到大王休息了。”
申屠奕一笑,彻底睁开眼:“不妨事。日里用饭时我见你闷闷不乐,当时还有别的妾妃在,我便没细问。现在看来,你是真有心事。”碧玉没应声,申屠奕打趣说:“不会又是吃哪位妾妃的醋了吧?”
碧玉一笑,反问道:“醋有那么好吃么?”
申屠奕纳闷:“那你是为什么?我们说好坦诚相对的。”
碧玉把头埋在申屠奕怀里,半天才说:“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说完,便将日间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完整。
申屠奕听了,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说:“他们夫妻二人讨好我府上的人不是一次两次,虽不能说居心叵测,可也必然别有用心……我这些妾妃私下里受人好处,我提醒过她们多次……王淓倚仗着娘家是兖州高门士族,又生有炽儿;花钿则凭着我对她恩宠……”说着说着,申屠奕显得有些沮丧,“女人的心思真是捉摸不透……她们要什么穿的用的,我会不给?”
碧玉搂了搂他,说:“或许她们想要的不是穿的,也不是用的,而是……”,申屠奕笑了一下,心里很明白,“我只有一个,你们总不能把我给硬分了……”接着又说:“左启与你家有故仇,若是让他知道你父亲就是穆良彰的话,恐怕不会就此罢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去洛阳之前,我会让你避开他们,左夫人若是专程拜访,你一定要借故推掉,哪怕是装成一幅高不可攀的样子……到了洛阳以后,更没机会碰面,到时你就可以放心了……左启可舍不得宜州刺史这份肥差……”
“可我还是有些隐隐的担心……”碧玉声音仍旧轻轻的,“……和害怕。”
“别怕,我会保护你,还有你的双亲。”申屠奕把碧玉搂得更紧些,嘴里吐出的气息温暖清新。
“我想去看看他们,临去洛阳之前。”碧玉轻轻闭上眼睛,好像要睡着了。
“好。”申屠奕吻了吻她的眉眼。
洛阳郊外一座宅院。
“玉儿,这次你若随长沙王殿下去了洛阳,不知何时……”阮氏话没说完,眼泪就止不住先淌了下来。
梁牧眼眶也湿润了,可还是故作轻松说:“碧玉去洛阳只会过得更好。大王一直就没亏待她,她理应跟着大王,天涯海角都应该……”
碧玉看着父亲,微微一笑,眼泪却也不听使唤:“父亲,我本想让你和母亲同去洛阳,可……洛阳是个是非之地,人多眼杂……还是这长沙城郊好……当然,清远山更好……”
梁牧和阮氏对望了一下,都听出碧玉话中有话。
碧玉开口:“父亲和母亲的往事我无意中都知道了……过去之心不可存……父亲和母亲都要多保重,避开纷扰,清清静静、开开心心过日子……”
梁牧叹了口气,语气沉重:“玉儿,我们的事情想来令你忧心了……天命难违,很多事情都是天意,我们顺其自然就好。”
阮氏拉了梁牧一把,“玉儿,你放心好了,我们会照顾好自己……你父亲还是那个不怕死的猎户,我还是那个山间织布的村妇……我们那么不起眼,谁也不会生疑的。”
碧玉会心一笑,母亲的话像是提醒了她,原来第一次听到“银芽柳”这个词是从母亲那里,那时她与吕嘉乐久别重逢……
“娘亲,你织的这匹缎子好漂亮啊,又细又软,亮得闪眼……只是这是什么图案啊?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娘织过……”
“是银芽柳,玉儿。”阮氏声音细柔,“一位不知名的贵夫人指名要的……
……
碧玉耳边清楚地响起当初与母亲的对话。
她装作顺口提起:“母亲,我记得您曾经织过一匹银芽柳图案的缎子,您说是一位贵妇要的,您可还记得是哪位夫人吗?”
阮氏如坠云里雾里,她惊讶地问:“怎么突然打听起这来?”
碧玉笑了笑,刻意将语气放淡:“想着母亲纺的布美,织出的牡丹芍药简直能招来蝴蝶……前些日子见王府上一位姐姐穿了一身银芽柳的衣裙,高雅脱俗,就在心里暗想,会不会恰巧正是母亲您的手艺?”
阮氏笑了,声音依旧细柔:“你若问起别的,我还真记不清了,可说到银芽柳,母亲还真就织过那一匹……用的是十分名贵的会稽丝,再加上通经断纬的织法,着实费工夫……当时母亲心里也有疑惑,这银芽柳甚少有人会选做花色,一般人穿了不好看,花色太单调……可当时那位夫人指定就要它……我没见过那位夫人本人,是她的丫鬟在集市上找的我……还真不知道是哪位夫人,或许都不是郡里的……”
碧玉心里清楚了个大概,微微点了点头:“母亲以后不用那么操劳了。”
梁牧在一旁插不上嘴,这会儿忙说:“好了,好了,女儿就要去洛阳了,说什么也得给女儿做顿好吃的……玉儿,你想吃什么?最喜欢的鲤鱼莼羹?”
碧玉母女都笑了。
……临别的时候,梁牧轻声对女儿说:“碧玉,你走后,我和你母亲还是回清远山去……也方便照应嘉乐的母亲……”
“婶婶怎样?”碧玉忙问。
“哎——”,梁牧叹气,“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