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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俨度静坐不语,嘉乐和绮梦跟着一起沉默。窗外没有一丝风,空气滞留在某个不曾留意的状态。
厅堂内摆满了成都王申屠鹰遣人送来的礼物,大大小小的盒子、箱子,沉甸甸的压在人心坎上,红色的缎花鲜艳过了头,显得格外刺眼。
终于绮梦忍不住,不解地问:“爹爹为何不把这些东西退回去?我是不会嫁给他的,爹爹也肯定不会应允这门亲事。”
嘉乐看了一眼绮梦,又看了一眼山俨度,尤为不安:“小姐的疑惑也是学生的疑惑。依老师一贯的脾性,这种情形下定是不留情面的断然拒绝……莫非先生另有苦衷?”
绮梦急了:“爹爹,您倒是开口说句话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您都不能一个人扛着,一味憋在心里……这样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想办法解决。”
山俨度面上抽搐了一下,目光中透出说不清的意味,一向神采奕奕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疲累和迷惘,他不想开口,似乎一开口整个人就会陷入崩溃,可叹息声还是缓慢清晰地从嘴角的缝隙扩散而出。
绮梦的心揪得愈发紧了,嘉乐试图用眼光去抚慰她。
“绮梦,你是爹爹的女儿。”山俨度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我当然是您的女儿。”绮梦笃定地说,“我一直把您当做亲生父亲一样。”
“爹爹对不起你。”山俨度的话轻缓无力,却像惊雷一般,炸在绮梦和嘉乐心中,“你本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嘉乐情绪有些激动:“老师,这……”
绮梦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微笑着:“爹爹想必有难言之隐,才会如此安排。绮梦是不是您亲生,这不重要。我这一生都是您的女儿,这无从改变……父女的情分也是早有注定的,是吗?”
山俨度眼中浮起一层雾水,他仰了仰头,沧桑和风雅渗透在眼下的纹理中,他的鼻翼和轮廓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只是眉目积淀下更多的忧思,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绮梦的脸庞,那让他想起一张埋藏在心底多年却始终鲜活明亮的脸。
“绮梦,你虽然没问,可爹爹知道,你一定很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山俨度淡淡一笑,温暖慈爱。
“山老师……”嘉乐像是察觉到什么,又像是想制止什么,他打断山俨度的话,“老师,都是陈年旧事了,若是说出来为难、伤神,倒不如珍藏在心里,让它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
山俨度长笑一声,语气里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嘉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和事能是永恒的,秘密也不会因为有时间的掩盖而变得无辜、合理……许多事只能拖延,却无法回避……绮梦她,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这一切都对她不公平。”
绮梦的泪落了下来,她俯在自己膝上,哭着笑:“爹爹,我常去洛阳城看望吕大哥,街头巷尾的人们在议论什么,我早有耳闻……您是不是想告诉我,那些被我当做无稽之谈的流言蜚语,其实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事实?女儿好傻,世人也不聪明,都只以为秘密无法生存在光天化日之下。”
山俨度痛心不已,捶了捶胸口:“女儿,你确确实实是申屠鹰同母异父的妹妹……这个真相很残酷,父亲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告诉你这段往事并非人们想象中的不堪孽情,相反,为父从未后悔过……你也丝毫不用为此羞愧,你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纯净、最明媚的女人……”
绮梦细细聆听着,神情恍惚。
“成都王被名利和权位冲昏了头脑,为了消弭那些对自己不利的言论、让自己从窘迫中解脱出来,他出此下策,不惜以牺牲自己的亲人为代价,狗彘之行,其心可诛……”嘉乐满腔愤怒,脸色铁青。
山俨度却摇了摇头:“申屠鹰虽然行事有失偏颇,可内心明朗,并不是一个糊涂、昏庸之人……他现在正处在危机四伏的关头,身边奸佞作祟,想来也是受到了蒙蔽……而且,看似愚蠢、荒唐的解决方式,往往却是最有效的……这点儿我们不得不承认……”
“可他哪来的这么大的把握?学生觉得,他这次遣人提亲,似乎没想过会失败。”嘉乐一时间想不明白,思维变得混乱。
“此一时,彼一时。他第一次来提亲时,还不知道绮梦跟他的关系,只是觉得绮梦身上有自己母亲的影子,那时他用了心,却只能被拒绝……但这次,他居心不良,把难题狠狠地抛了过来——绮梦的身世是皇家忌讳的丑闻,关乎申屠鹰的声誉和地位自不消说,可它直接牵连涉及的将是绮梦的安危、山家的保全、已故之人的名节……我山俨度死不足惜,可绮梦和她母亲——生的人活在煎熬折磨里,逝去的人遭尽唾弃、到了地下还得不到安宁……”山俨度声音哽咽了。
绮梦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塌陷,如花般炫目的美丽期待忽然变得狼狈不堪,她不忍去观察嘉乐脸上的表情,更不敢去回味父亲话中的锥心蚀骨。一瞬间,她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可笑,她算是明白了,人永远不可能只为自己而活。终于,她笑笑,不哭不闹,像是置身事外的笑。
“爹爹,您能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吗?”绮梦慢慢地问,却又加上犀利的反问,“您这一生,或许只有一次讲述这个故事的机会,如果不是现在,又是何时呢?”
“绮梦,其实你四岁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她,只是那时你太小,怕是早已记不起。”山俨度喉咙里有些含混的东西,“她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静静地望着你,在我们都忽略到的地方。”
“再大一些呢?”绮梦的回忆里一片空白,于是追着问。
“……你六岁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山俨度尽量用柔和的目光去迎接绮梦的期待,只是眼神低回间,尘封的往事之门缓缓开启,一派迤逦的风景映入眼帘……
正值仲春,通往蜀中的道路花香四溢,绿树成荫……岩间有清流随着高低不平的山石欢呼而下,鸟兽顾不上来往行人,追逐竞走,乐得逍遥。
那一年,山俨度三十七岁,早已不是稚嫩少年,相反,放任不羁中多了几分稳重成熟,就似一壶美酒,酝酿的时间不长不短,刚刚好。他一袭白衫,狂歌痛饮,将青春和年华统统挥霍在明山秀水之中。
这一次,他要去的是益州首府成都。他一手牵着有些疲累的马,一手拿起腰间的皮囊,正欲倒酒口中,忽然飘来一阵女子的歌声,他屏神凝息,想听个究竟,无奈风将歌声无限扩散开去,忽远忽近、无法捕捉,他隐约只断断续续听得一句:“……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女子的浅唱低吟时而婉转、时而直白,像是忧思满腹,惆怅万千,可转眼间似乎又已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他不由得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走去,只是一小段路,他便看到了她:一个女子,大约二十出头,美得像一幅画,画却远不如她灵动。女子身后停着一辆马车,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女孩儿正在溪边洗脸,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位护卫装扮的男子,左手按着剑鞘,背面而立。
此时,歌声已住,女子回身,伸手去掀马车上的门帘……山俨度压根儿没多想,赶紧走到唱歌的女子面前,双手作揖:“唐突之人冒昧打扰,请问姑娘所唱何曲?”女子有些惊慌,可马上镇定下来,放下帘子,客气地说:“奴家只是随口而哼罢了,倒说不上什么讲究。”山俨度不自觉一笑,“姑娘只是随口一哼,在下却误以为是天籁之音……我刚听得一句‘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姑娘唱的可是《羽林郎》?”女子正要开口,不远处的护卫转过身来,呵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好大的胆!夫人唱的什么与你何干?”接着轻蔑一哼,“公子想听《羽林郎》,难道不知道在你面前就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羽林郎?”
女子忙示意护卫稍安勿躁,替山俨度辩解说:“这位公子并无他意,陈校尉多虑了。”正在溪水边洗刷的小丫鬟匆忙赶来,拽住年轻护卫的衣袖说:“陈大哥,你也一路也太敏感多疑了吧。”护卫脸一红,不好再说话,只是拿眼瞪着山俨度。
山俨度顿时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看着面前三人莫名其妙的表情,解释说:“我山俨度这些年仗剑天涯,云游四海,被当成过打家劫舍的强人、行踪诡秘的鸡鸣狗盗、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今日又多了一种‘认可’——山某以前还一直觉得自己眉目清秀,是个斯文人,想不到竟是如此面目可憎……”
小丫鬟第一个笑出了声,傻傻地说:“公子没事一个人闲游,自然要招惹是非的。”
护卫出奇惊讶和激动,高声说:“阁下莫非就是陇上山氏的山俨度?以一篇《鹏鸟赋》名动京师的山俨度?拜见司徒大人只是随手一揖的山俨度?宴请时脱掉鞋袜的山……”
“正是山某,”山俨度打断说,笑着手一挥,“只是有些糗事,陈校尉还是莫提为妙。”
护卫挠挠头,呵呵一笑,“看我,真是……小弟陈哲,久闻山兄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喜出望外。”
“难道陈校尉现在不觉得山某像轻浮之徒了吗?”山俨度故意刁难,笑却浓烈了。
陈哲大呼懊恼,一拍脑门,唉声叹气起来,“山大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陈某实在是无心冒犯……只是现在百般分辨,恐怕也难以改变陈某在山兄眼中的势利小人形象……可悲可叹……”
山俨度笑个不停,“陈贤弟就不要自责了……承蒙贤弟看得起,山某怎能得理不饶人,更何况,刚刚也的确是我失礼了,冒冒失失就去请教夫人……”
‘夫人’二字一出口,山俨度心里忽然暗了许多,竟无缘无故失落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又看了女子一眼,发现女子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一双幽黑的眸子像要把他整个人吸了进去,他猛地摇了摇头,清醒了一些:“还未请教夫人此行是要去何地?陈贤弟既然是宫中禁军,夫人想必身份尊贵,可是回家省亲?”
女子苦笑一下,“山公子可曾见过如此寒碜的省亲?”
山俨度不好再细问下去,只好说:“不管夫人是何境遇,能重回故里,就是一桩喜事。”
小丫鬟抢话说:“公子怎么知道夫人是成都郡人?”
山俨度笑着回答:“我并不知道啊。”停顿一下,又说:“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正好,我也赶赴成都,不知能否结伴而行?”
陈哲爽快地说:“小弟自然万般乐意。但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女子轻声一笑,“陈校尉一路护送我们两个女子,谨小慎微,又有诸多不便,现在偶遇敬仰之人,自然不能失之交臂……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