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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灰蒙蒙的,如同惶恐黯然的人心。
长沙王府,门外停着一辆牛车。一个身躯挺拔的年轻男子将车帘卷起,静待身旁的女子做出决定,女子看上去犹豫不决。
“玉妃,我只是奉命行事,不得已强人所难。”男子冷冰冰的说明,“非常之事自然手段非常,没有什么可介意和惊讶的。”
“只是,卫大人,天色已晚,我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碧玉一脸疑惑,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担忧不已,“我家大王一切可好?他现在人在哪里?”
卫邈并不逐一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请她坐上牛车,淡着声说:“对于片刻便能揭晓答案的事情,玉妃又何必急在一时?”
碧玉愤愤地看了他两眼,将目光停在拉车的牛身上,果然还是东海王府的那条“八百里駮”。看来此行急迫,碧玉在心里思量了一下,于是不再迟疑,上了车。
依旧是风一样的速度,碧玉的心却被颠簸得七上八下,车窗外的风景来不及分辨,只觉似曾相识,像是一条来过也去过的路。
忍不住掀开车帘发出一连串疑问:“东海王殿下在何处?他可安好?怎连他的身影也一并消失了?”
明知道卫邈不会回答,于是自己续上自己的话,“大王若是和殿下在一起,我倒要安心许多了。”
卫邈意料之外地开了口,背影如同黑压压的山石,“玉妃真这么想?”仍旧听不到情绪的起伏。
碧玉愣神,无意识地点头,“他们是亲兄弟,定会相互照应,一同度过难关。”
“寻常人家的兄弟,或许会如玉妃所言。”卫邈话里有话。
碧玉心上一阵惊悸,又问:“卫大人,你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秦墨先生、杨鹄将军,他们为什么也消息全无?还有淮南王殿下,我寻不到他。”
好一会儿,卫邈的声音缓缓传入碧玉耳中,冷而稳,“他们现在应该都活着,而且暂时不会死去。”
“我家大王呢?”碧玉忍着泪问。
“他很好。”忽然扬鞭,牛开始狂奔,风声划在脸上、灌入耳膜,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刀。
碧玉慢慢放下车帘,眼皮也跟着垂了下去,心情愈发踌躇不安。
猛地,身体前倾了一下,风止了,隐隐作痛的脸和心跟着剧烈撕扯了一阵。
碧玉下了牛车,不去理会卫邈,冷冷一声,“果然是来过的地方,东海王殿下的别院竟然没有几盏灯是亮着的。
回身冲卫邈说了一句,“我要找的人,并不都在这里。”
“可你最想见的人在,这已是万幸。”卫邈并不看她,指了指一扇旁门,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湖水快要干涸了,玉妃要抓紧。”
碧玉不明白,稍稍皱了皱眉,“这扇门通向湖边?”
卫邈去牵牛车,像是没听见碧玉说的话。
碧玉轻轻推开门,里面静寂一片,似乎什么都是冷的,厚重的花香沉积在空气中发了酵,香醇酸冲,刺激着人的感官。
踩着落下的树叶和花瓣,只走了短短一段小路,便见到了卫邈口中那片即将干涸的湖。这也难怪,城外叛军掐了水源,城内一眼又一眼水汪汪的湖水全都变瞎了。碧玉只觉口腔和喉咙也跟着干枯了起来。
湖边有人,身躯高大,一身素白,没有束发,任凭风将它吹得凌乱多姿。
只需一个侧影,碧玉朝他跑了过去,“夫君。”
申屠奕迅速转过身,惊喜交织。
两人紧紧相拥,很长时间不愿分开。
申屠奕装扮极简,白衣白衫,没有佩剑,手上的玉扳指也没戴上,唯一的饰物,只是腰间的玉蝉,白润光泽,隐在同样白皙的衣服褶子里,不能言语。
他的眼眸今夜格外明亮,赛过星辰。碧玉看得出了神,终于不忍再看,抱他更紧些,唯恐夜色深寒,将他的光热吸去。
申屠奕似乎很轻松、很惬意,一直在微笑。
碧玉拉着他,并肩坐在湖边的垂柳下,看着水中并不完整饱满的倒影,心中一慌,又偎紧了他。申屠奕笑,触摸着她的眉眼、耳垂、下巴,随意而自然,没有显出丝毫不舍。
没人知道那将是永诀——宁愿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一天。
“夫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府去?”碧玉急问,她只想得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回答,然后一切还同从前一样,“府上的各位姐姐都急坏了,都在等着你。”
申屠奕拢了拢她耳边的发丝,笑着说:“很快,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离开洛阳,碧玉,你高兴吗?”
“真的?”碧玉欢快起来,心跳渐渐趋于平缓,“我做梦都想着会有那么一天,你可以永久离开皇城中的纷扰。”
申屠奕脸上的笑开始慢慢变浅,语气跟着惆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好好生活,要活得比现在更好。”
碧玉这才意识到一切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刚刚安稳的心又开始狂跳,尽力沉着声说:“我喜欢‘生死相依’这几个字,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们会一起离开。”
“你真傻。”还是同样的回答。
两人相视而笑,点点泪光碎在眼角。
“碧玉,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相信,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申屠奕说得认真又伤感,“从来没有离开过。”
“是五殿下吗?”碧玉怔怔地望着湖中嶙峋的怪石,不愿再去探究申屠奕说着的那些奇怪的话,“我想知道真相。”
“男人之间的争斗,你不会明白。”申屠奕没正面回答,“可我希望你不要去忌恨任何一个人。”
“他将你软禁于此,究竟存有什么样的居心?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样的外表之下,竟有如此残忍冷酷的心……我第一次见他时,竟以为他汇聚了人间所有的美和好。”
申屠奕扶住碧玉微微发颤的肩膀,低声说:“他同我一样,只是个可怜、自大却又盲目的人,上天选出我们成为兄弟,再合适不过。我并不为发生的事情感到惋惜,甚至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我宁愿败在他手上,也不愿有朝一日,我要亲手去了断他。”
碧玉的声音也开始发颤,“我是真的不明白,原以为你们都是天下绝顶聪明的人,可这一件件血淋淋的糊涂事,我听着都觉胆战心惊……让我去求求五殿下,他想要的,我们全都给他,还不行吗?你们依然可以对酒当歌、把盏言欢,将所有恩仇都遗忘了。”
泪落无声。
“你看你,你这个样子,我真是至死都放心不下。”申屠奕又开始微笑,眼中寒光闪闪,“我和他之间,必须要有一个人妥协,可妥协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死。”
碧玉几乎是喊着说:“你要是敢死,我会追着你到阴曹地府,我不会原谅你。”
申屠奕紧紧拥住她,语气中带了一丝绝望,“你既然能为我死,为什么不能为我而生呢?”
碧玉心上一沉,泪住。
“我需要你活着,如果你真明白我有多爱你,你就应该为我而活。”申屠奕说得严肃且武断,静默片刻,话里嗅出痛楚的味道,“知道那日我为什么会在你和书婉之间选择她,而不是你吗?”
碧玉想要哭出声来,她清楚地记得书婉去世之后,申屠奕说过的那一番近似冷酷的话:
“……如果在你和她之间,我只能倾心去爱一个的话?你知道我会选谁?”
“那个人,不会是你。”
……
“或许书婉姐姐才是你爱到最后一刻的人吧,天上、地下你只想跟她在一起。”碧玉带着一腔幽幽的恨,像在怨、像在悲,“我在你心里,从来就没有你说过的那样重要——你甚至都不愿意我追随着你、陪伴着你。”
申屠奕轻轻一笑,将碧玉揽到胸口,“失去书婉,痛苦虽已到极限,但尚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而失去你,痛苦超越了极限,我怕自己承受不住……那个时候,我没能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是因为这对书婉不敬——她刚刚过世,我却在信誓旦旦地对着别人表白……我折磨了你的感情,只是为了不去摧残自己的心,原谅我的自私……”
碧玉言语不能自持,失声痛哭起来。申屠奕想用吻去安抚她,却被她一口咬在胳膊上,好一会儿她才哽咽着声音说:“我恨你……恨你连爱都像一块烙铁,毫不留情地烙在最脆弱无助的地方……你总有那么多完美无缺的理由,我却将你给予的痛苦都一一珍藏,视如珍宝。”
申屠奕感知着胳膊上的痛,露出幸福满足的笑,“很多时候,身上痛了,心上就轻松了。我早该为你舍掉一些东西,包括可笑的固执。”
缓了一口气,用无比确信的口气说:“此刻我要告诉你,我最终还是要选择你,我没办法抗拒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所以,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照顾好自己,别让我失去你——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我都承受不住那样的痛苦。”
“答应我,活着。”这是申屠奕对碧玉说的最后一句话,它回荡在往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碧玉始终记得这句话的节奏、力度、声调,就像记得他的每一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