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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俏静静立在暗处, 尽量不打扰这间大厅里人们紧张的工作。
这些听上去很要紧的事情,都她是不懂的。她只是一个水乡小镇长大的姑娘, 长大之后也只一门心思钻研她所喜欢的厨艺,向来围着灶台转。眼前这些, 都是她一辈子不曾见识过的。
然而她完全同意沈谦说的,若真有洋人打起国人的主意,想要欺负到国人的头上来,但凡不能让的, 他们便一寸也不能退让。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 看似寻常的一间水乡农家小院, 竟然隐藏着本省一应要务的决策中心。
阿俏有点儿明白督军沈厚为什么要在此“韬光养晦”了。
少时沈谦匆匆将几件要务处理完毕, 又将下属勉励一番。大厅里的人们大多已经听说了沈谦的事,当时便有人笑道:“小爷叔, 我们也不求别的, 就像今天中午那样的伙食,能够多来几顿, 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那还不容易?”沈谦笑道,“等兄弟们忙完这一阵, 算算也就该喝我的喜酒了。”
阿俏在一旁听着,不免微窘,好在她站在暗处,旁人轻易见不到她脸上的羞态。
“好啊!”厅里的年轻人们一起起哄。
沈谦这才点点头,将阿俏从底下的秘密“作战室”牵出来。阿俏双脚立在农家小院正中的地面上,眯起眼仰脸望天, 觉得阳光好生刺眼。
她瞅瞅沈谦,沈谦就点点头:“是,位置就在你的脚下。”
他凑过来,小声问:“就是这么一个人,所做之事与功名利禄无关,但求无愧于家国,也无愧于本心,这样一个人,你……你还满意么?”
阿俏想了想,故意板起脸,说:“你这都对旁人说该喝喜酒了,我现在不满意,觉得货不对板,退货还来得及么?”
沈谦笑着摇摇头:“来不及!”
他凑上来腆着脸说:“很久以前,就已经来不及了。”
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对她真正动了心的,可待他自己发觉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让她有机会从自己身边离开。
阿俏一张俏脸羞得通红,轻轻啐了他一口,扭过头去不理他。
沈谦见她出神,柔声问:“在想什么?”
阿俏送他一个大白眼,说:“在想晚上给你那些兄弟们做点儿什么。”
说来她只是个年轻姑娘,军|政|要|事一概不懂,在这里她显然帮不上任何忙。可是她却有一双妙手,做出来的菜肴能犒劳众人的胃口,补养身体,昂扬斗志。这件事儿看似细小,可是却总得有人来做。
沈谦听说,哈哈一声长笑,放手随她自去忙活。
当晚,阿俏给众人做了酥烤鲫鱼,乡间捕来的巴掌大的鲫鱼,事先用佐料腌制入味,在小火上慢慢烤制酥透,连鱼骨都香脆可食。那些“隐逸”在这乡间久了的年轻人们,见了这个,哪里还停得住口。
除此之外,阿俏选了一条大个儿的鲢鱼,上锅炖着。她也不折腾那些去骨拆骨的麻烦工序了,直接将处理好的鱼两面煎过,扔进锅里就开炖。炖鱼的锅沿上则贴着面饼,炖到出锅之前,往鱼汤里加入老豆腐,转大火直到将豆腐炖入味,这才整只锅都端了出来,人们围在锅边,就着豆腐鱼汤,啃起面饼当主食,那面饼一面浸透了鱼汤的鲜味,另一面在锅沿上则烤得焦香酥脆,口感独特,叫人吃得赞不绝口。
这一顿吃过,所有人都对沈谦更加刮目相看,觉得他挑媳妇儿的眼光真真是没谁了。更有人强烈要求小爷叔在昆山多住一阵,只可惜阿俏和他,第二天就要离开昆山了。
阿俏与沈谦回省城,先顺路去接阮清瑶。
阮清瑶在沈谦离开惠山之前,曾经拜托对方打听周牧云的消息。只不过沈谦与阿俏统共只去了三四天,阮清瑶便不抱什么希望。不想沈谦一开口就说:“其实是有消息的。”
这对阮清瑶来说是喜出望外:“怎么样,他人在哪里,可还好吗,什么时候能回省城看看……”
这问题像连珠炮似的问出了口,阮清瑶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急忙闭口,手足无措地望着面前的沈谦与阿俏这一对。
沈谦了然地看了看身边的阿俏,阮清瑶的心思他和阿俏事先通过气,如今更印证了阿俏的判断。
“有消息,只是没有那么详细,无法一一都回答你的问题……如今就只知道‘平安’两个字。”沈谦说。
“这样啊……”阮清瑶叹了口气,不免怅然若失。
她在惠山与慧云她们相处日久,听到这里,忍不住双掌合什,口中念了一声佛。
“姐,你放心吧!”阿俏劝她,“老周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事事平安的。”
阮清瑶听了,面子上还是觉得挂不住,轻轻啐了一口:“这是什么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到头来,阮清瑶还是轻轻点点头,自己也重复一遍阿俏:“他……他一定会平安的。”
阮清瑶和阿俏与从省城出来时与赵立人同路。如今赵立人说是省城有急事,赶着先回去了。可是与两人同行的换做了沈谦,有沈谦在,他的人自然将两人一路出行的事儿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阮清瑶顿时一下子又体会了一把出门时颐指气使,前呼后拥,有人拎包拎行李引路,万事不用她操心的豪气。
只是这一切都源自她有沈谦这样一个妹夫。阮清瑶想想还是觉得气馁,觉得同人不同命,阿俏那小丫头刚从乡下来到省城的时候,谁能想到她会有今天。
只不过阮清瑶自打在“沙龙”的时候起,就与沈谦一直是普通朋友,甚至她还有点儿怕沈谨沈谦哥儿俩,现在见沈谦与阿俏在一处,她也没什么别的感觉,只是依旧有点儿怕沈谦,觉得他那张永远笑容温存的面孔后面,藏着过分缜密的心思,万一她哪天再对阿俏起了什么小心眼儿,对方动动手指头,就会立即把自己给坑了。
就因为这个,到了省城,阮清瑶很爽快地答应了沈谦的要求,自己先一步回阮家。
阿俏则由沈谦陪着,去了他们以前去过的那间咖啡馆,两人坐下来细细商量之后的事。
阿俏的意思,希望沈谦能给她一点点时间,让她先去向阮家摊牌,视情况发展,再考虑沈谦要不要出面,该如何出面。
沈谦尊重阿俏的意见,点点头,却柔声嘱咐:“切记,不要为难了自己。我还是有些能力的。”
这阿俏自然知道,眼前的男人何止是“有些能力”?可好些事儿她还是想自己处理,不想借助男人的力量。
她低头去饮捧在手中的咖啡,修长的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对面沈谦却轻声笑出来:“其实我直到现在,喝起咖啡都还是有心理阴影的。你知道么?”
阿俏一怔。
“……尤其是在这间咖啡馆!”
沈谦坐在她对面,笑吟吟地望着她。
可不是?阿俏也想起来了。
上回两人坐在一处喝咖啡,也是这间咖啡馆,只不过两人打扮成进城逃荒的灾民,连喝咖啡都是阿俏进去讨了个马克杯,两人一起坐在外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的。
阿俏伸手去扶额,她完全想起来了,至于这喝咖啡为什么会给人造成心理阴影么……她也想起来了。
哼,不就是大葱卷饼么?
再说了,自从那次之后,沈谦不也是“乖”了很多,那些气味强烈的重口调味料,他不也开始一一尝试起来了么?
可饶是如此,阿俏还是不大敢正视男人笑谑的目光,自己只能讪讪地捧着手中的咖啡杯,扭过头望着窗外。
已近夏日,省城街道两边种植的法桐都已经亭亭如盖,外面是一派清凉风景。
忽然有几个年轻人从咖啡馆外面疾步冲了过去。阿俏一见便直了眼,“浩宇?”
她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这不对啊!
算来这还该是在上课的时间,而且育才学校初中部不在附近,这小子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阿俏的弟弟阮浩宇,去年刚刚通过考试,开始在育才学校念初中。学校初中部依旧是寄宿制的,因此浩宇除了寒暑假年节时候,很少有机会与家人碰面。
育才学校是省城最好的学校,当然,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在这学校里读书的子弟大多也是精英权贵的子弟。而阮浩宇的家世背景,在这所学校里实在算不上什么。阿俏以前也曾经担心过,问过弟弟在学校里交友的情形,生怕弟弟受旁人影响,染上些权贵子弟的坏习气。
当然了,阮浩宇已经长大了不少,不再是她初来省城时候那个软萌可爱的小男孩,早已有了自己的主意,阿俏甚至会觉得他有点儿叛逆。阮浩宇在学校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她也不得而知,直到今天,在上课的时间里见到浩宇在省城的街道上狂奔。
这……这不是逃学么?
沈谦在对面见到阿俏双手撑着桌面,一脸焦急,望着咖啡店外,连忙问:“怎么了?”
阿俏三言两语向沈谦解说了,沈谦一听笑了,施施然往后坐坐,靠在椅背上,说:“原来是弟弟啊!”
阿俏却颇为着急这不是什么好事儿,她只要一记起上辈子发生在阮浩宇身上的事儿,她就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
按说这孩子进学之后,一直非常努力上进,可怎么进了初中部之后,又开始出状况了呢?难道是近来家里的事儿,对他或多或少也有些影响?
沈谦这时候朝咖啡店的侍应生那里招招手,立即有人过来,在沈谦面前俯身听他吩咐,一面听一面点头,随即转身出去。
阿俏待人走开,才小声问对面:“怎么了?”
沈谦摇摇头:“没事,我只是叫人加一个位置而已。”
阿俏与沈谦,眼下在一张小圆桌的两边,对面坐着。不一会儿,就有侍应生过来,打横又加了一张椅子。
阿俏睁圆了眼,四下里望望,不知沈谦是何用意。沈谦却泰然自若,殷勤备至,问阿俏在这咖啡之外,可还想用些什么点心。
没过多久,就有人推咖啡馆的转门。阿俏听见有个清亮的少年人声音在问:“什么人要见我?”
“浩宇!”阿俏赶紧起身打招呼。
阮浩宇原本回头向身后的人问话,听见阿俏的呼声,回头一望,当即欢然呼叫:“三姐!”
与此同时,带阮浩宇进来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又从咖啡馆的玻璃转门那里退了出去。
“三姐,你怎么会在这里?”阮浩宇来到阿俏所在的圆桌跟前,见有一张椅子空着,便不客气地拉了椅背,自己坐下,挺直了小身板儿,斜着眼打量沈谦:“这人是谁?”
阿俏却没好气,“我还想问你呢,现在难道不是上课时间……”
阮浩宇听了,当即一板脸,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大约这样的教训他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了。
阿俏还没说完,沈谦已经以目示意,要她别再往下说,阿俏当即住了口。
没曾想阮浩宇却懒洋洋地开了口,“姐,爹娘都不管我,你又来管我作甚?你和二姐,还是先把你们自己的事儿,管管好吧!”
阿俏听了这话,只觉得胸口一闷:的确,他们的爹娘之前大闹过一场,甚至在年节的时候还闹得极为不堪,导致阮清瑶与宁淑先后离家。阮茂学宁淑这一对做父母的,确实没有功夫来管阮浩宇。
而她与阮清瑶,也同样忙于“自己”的事,没有尽到关心这个弟弟的责任。
此刻听见阮浩宇这样说,阿俏心内又是气愤,又是愧疚,可面对这样一个叛逆期的少年人,她又全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先看看,有什么想喝的,随便点!”沈谦也不介绍自己,自来熟地将咖啡馆里的饮品单子往阮浩宇手里一塞。
阮浩宇大喜,平时在家的时候宁淑总是不许他喝阮茂学的咖啡,怕他喝多了影响睡眠,回头长不高。可是阮浩宇却总是对咖啡这东西充满了好奇,当即像个小大人似的,转身冲侍应生招了招手,自己捡了一样自家也喝不到的花式咖啡给点了。
阮浩宇这才有功夫再转过身,带着怀疑的眼光将沈谦上下打量。
“你……邀我姐这样坐在一处喝咖啡,嘿嘿,不会是对我姐有意思吧!”阮浩宇冲沈谦坏笑。
沈谦刚巧饮了一口手中的咖啡,当即放下了杯子,压低了声音对阮浩宇说:“岂止是有意思,我还要娶你姐呢!”
阿俏在对面听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实在不明白沈谦为什么要对阮浩宇说这个。
可是阮浩宇听说,突然来了劲,当即开口:“你说说看,你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娶我姐?”
这时候阮浩宇点的咖啡送到了,这小子也毫不在意,“咕咚”饮了一大口,也不管是什么滋味,只管盯着沈谦追问。
沈谦笑笑,也抬头看看时钟,说:“你是育才学校的?现在这个时候,不在学校念书,这算是逃学?”
阮浩宇一下子不干了,板着脸说:“就知道顺着我姐的话说,这人真没意思!”
阿俏冲他直瞪眼睛,阮浩宇却只管盯着杯中咖啡,自言自语:“也没见多好喝!”
只听沈谦笑道:“你既然是育才学校的,便该听说,你们学校有位已经毕业的学生,当初逃学的时候,是在学校后门的明月湖上划船出去,一划划了十几里地。当时还有教员追出来,学生没事儿,把教员先累坏了。”
育才学校的初中部在省城南郊,学校后门就是明月湖。
阿俏一听:逃学、划船,还十几里地,这难道是……
一听见这话,阮浩宇的眼就先亮了,连连点头,说:“有,有,到现在上课的先生还在说。”
阿俏蹙眉:听起来,这阮浩宇怎么还对个“逃学大王”如此羡慕呢?
“听人说从来不见他用功,成天在逃学,可是功课一样没拉下,还没毕业考就有学府抢着要他……”
沈谦听到这里,板着脸盯着阮浩宇,一脸的嫌弃,淡淡地说:“哪里就成天在逃学了?”
阮浩宇听到这里激动了,双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盯着沈谦说:“你……难道你就是他们说的,沈……沈学长?”
沈谦修长的手指此刻轻轻拨弄这咖啡杯里的银匙,扭头去望着窗外,淡淡地说:“看着你们这些后辈,都在玩儿我们当年玩剩下的,也觉得很有些不是滋味……”
说毕,他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说:“是,我就是沈谦,在你们这帮不上道儿的皮猴面前,我该算是个逃学的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