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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华池说错一句话, 也未见任伯和如何动怒,便立即被拖出去枪毙了。
这下子“玉蚁山庄”宴会厅里的人都被吓得噤若寒蝉。众人知道任伯和这一招怕是“杀鸡儆猴”, 曾华池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凭你是谁, 既然身处山庄之中,便还不是落在任伯和的掌心中,任他揉搓?
宴会厅里,人人都将恐惧写在面孔上。任伯和见状却笑了, 或许这本就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各位, 其实今日将各位邀至‘玉蚁山庄’, 乃是为了各位的安全着想。”任伯和开口, 朗声说,“今夜注定了省城里不会平静, 各位既然信得我任某人, 愿意赏光前来,我自然要卖诸位一个面子, 保证诸位的安全……”
这句话,再次如一枚石子, 掷入水中,引起巨大的震动,只是这震动是悄然无声的,表面看连涟漪都没有人人都担心留在省城中的家眷亲人,谁又敢相信任伯和真的这么“仁慈”,竟然特地将这些人都请到这里来“保护安全”?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们只都是做了任伯和的人质。
只是这人质的命运,和山庄外面普通人的命运,哪一个更危险,此刻谁也判断不出来。更有人想到,万一任伯和大事不成,拉着山庄中这么多陪客一起“玉石俱焚”,那他们更是到了大霉,受了无妄之灾。
一时间,与座的来宾甚至都不知该盼任伯和胜好还是败好。
任伯和见人人僵着一张脸,脸色或红或青,忍不住开怀大笑,说:“各位无须紧张,此刻就算是紧张,也没有什么用。”
他抬腕看了看手上戴着的一块金表,笑着说:“再过七八个小时,等到天亮的时候,就会有结果了。”
宴会厅里的人们,只要一想到还有七八个钟头要在这里熬着,便更加如坐针毡。任伯和见状笑着转头看向容?:“不如还是请上官太太奏一点轻松欢快的乐曲,这就开宴了吧!”
容?无声地点点头。
她心里倒是放下了一块石头,毕竟她眼下和上官文栋都在这“玉蚁山庄”里,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倒也绝了旁人插足的可能。
于是容?款款起身,走到位于宴会厅一角,用于奏乐的角落里,提起她的琵琶,坐正身体,随即手挥五弦,宴会厅中响起“铮”的一声。
不少人尚自沉浸在沉思之中,听见这一声,猛地醒过神来,见到任伯和面沉如水坐在首位,只有更怕。
容?沉思了一下,似是想了想,这种情形之下,该唱什么样的曲子。万一弹奏的曲子太欢快或是太悲凉,她也难保不会因为触怒任帅,被“砰”一声给崩了。
随即,容?拨动五弦,奏出的曲调着实古雅。只听容?曼声唱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这曲子登时触动了在场之人的情肠。或许他们所有人都会在天亮之前就丢了性命,那么又何必像现在这样深陷恐惧,何不干脆让人生的最后一刻,能稍许轻松一点呢?
当下便有人举起面前的酒盅,举头扬脖,一饮而尽。
容?刚刚唱完一段,任伯和已经大声鼓掌,赞了一声:“好!”
容?微笑着点头向任伯和示意,手下琵琶却未停。悠扬的琵琶曲调在大厅中回荡,气氛较之以前,总算是缓和了半分。
这时候任伯和转脸看向阿俏,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阮小姐,又见面了!”
阿俏故作矜持,不说什么,只略略向任帅欠身。她的眼神却忍不住向坐在任伯和身边的沈谨那里望过去。
“我已经听何参谋说过,阮小姐于辨酒一道十分精通,今日特地请阮小姐到场,也算是能小小地满足本帅的一点儿念想本帅搜罗的这许多名酒,大多能算得上是精品佳酿,正好请阮小姐品鉴一下,哪些入得了阮小姐的眼……”
阿俏只听了第一句话,心里就觉得大为不妙。
何文山是“仙宫”那件事的亲历者,自然能联想到她的神秘失踪与沈谦的顺利逃离藏匿不无关系。恐怕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何文山才向任伯和进的言,目的就是把她扣在“玉蚁山庄”内。这样,对于沈厚沈谦父子而言,任伯和手里的砝码就多了一层。
她正想着,便见沈谨给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暂且服软,免得玉石俱焚。
阿俏心头一凛,这才听见任伯和在问她:“……只不知阮小姐酒量如何啊?”
“回任帅的话,自我有记忆开始,豪饮的机会虽然不多,可却从未醉过。”
阿俏这般作答。
“千杯不醉?”任伯和听了,登时有了好些兴致,手一挥,容?手中的琵琶曲声立即低了下来。
“是,饮多少都没醉过。”阿俏很有把握地说,“只是今夜这般情形,我还是盼着有机会能沉醉于酒,抛却一切烦恼,能令人觉得舒服些。”
阿俏这么说完,任伯和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不如沉醉,不如沉醉!哈哈哈……来,大家一起来,请请请,一起饮了这杯酒,便祝各位千岁无忧!”
任伯和话音未落,容?手中的琵琶再次响起激越昂扬的曲声,仿佛在殷勤劝酒。
席上众人见状,大多无奈地举起手中的酒杯,纷纷向任伯和致意,或真饮,或假装,却无人敢拂任帅的意,无人敢驳他的面子。
任伯和一杯饮下肚,直接起身,拍拍双掌,命人将玉蚁山庄的大门就此锁闭:“今夜,只有我任某人与各位嘉宾在此,大家图个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人们都听在耳中:“不醉无归,不醉无归……”
是呀,今夜一过,究竟是不是“无归”,便见结果了。
连此前假饮的人,见到缓缓关上的玉蚁山庄大门,都免不了心生凄凉,再也忍不住,举起手中的酒杯,将里面的液体缓缓饮下:管它是琼浆玉液,还是穿肠|毒|药,于此时此刻,可能也没差。
阿俏也偏过头,望着正在缓缓关闭的宴会厅正门,心中不免生出一种怅惘。
她心里没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阿俏稳稳心神,手中攥紧了她面前的一只小酒盅,在宴会厅正门关上之前,她扭过头来,坦然而自信地望着任伯和:不管怎样,这辈子她过得很努力,如果运气能再好一点,像是这种时候,她和他能在一起就好了。
只可惜……这玉蚁山庄的门,却终于要关上,她和他,可能很快就会生死殊途,阴阳相隔了。
宴会厅正门还未完全关闭的时候,外面响起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请等一下!”
听见这个声音,沈谨身体一震,几乎要从座椅上弹起来。与此同时,阿俏的脸色刷地转白,脖颈僵硬,始终盯着任伯和那个方向,根本不敢转头望向大厅门口。
宴会厅门外显然是赶来了个外人,正在与值守在门口的守卫交涉。
任伯和却并不喜欢这种打扰,只管抬起头问:“是什么人?”
此前一直立在任伯和身后的林副官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宴会厅门口,问了两句便赶回来禀告:“大帅,是一位古董商人,说是前来给大帅献酒器的。”
“酒器?”任伯和抬手提起面前的白瓷小酒盅,干笑一声,“给我献酒器?”
白瓷杯用着挺好,还用得着什么酒器?
林副官立即凑上前,附耳对任伯和说了一句什么,原本任伯和那副尴尬微恼的形容立即变了,往旁边沈谨那里瞟了一眼,笑着道:“也好,传他进来,让本帅看看,就行该用什么样的酒器,能配我任伯和所珍藏的绝世好酒!”
饶是任帅这么说,外面的守卫还是过了好一阵,才将来人放进宴会厅,想必是进来之前搜身用了很长时间。
宴会厅那两扇高大的门户打开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小缝,待来人进入,便在他身后紧紧锁闭。
见到来人,宴会厅里众宾免不了轻轻“咦”了一声。
世上有的是冒着风险追名逐利的赌徒,若是赶着上门来,给好酒的任帅奉上绝好的酒器,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进来的人,省城政|商两界的要员大多认识,但却万万没想到此人竟会现身此地。
只见他身着深灰色的长衫,戴着礼帽,左手则提着一只皮箱。进了宴会厅之后,来人摘去了头上的礼帽,贴在胸前,微微向厅中诸人躬身。
“我道是谁,这不就是沈二公子么?”任伯和呵呵地笑了起来。
坐在他身旁的沈谨则面如死灰,瞪着眼盯着弟弟,既不起身,也不说话。
这种时候,沈谦亲自赶来,难道不就是传说中的,自投罗网么?
“是,任大帅您好!”沈谦脸上挂着温煦的微笑,一如往常,丝毫没有身处绝境的样子。
坐在沈谨身边的何文山这时候瞥瞥沈谨,心内有些好笑,忍不住伸手去拍拍沈谨的肩膀,说:“士钊老弟,令弟到此,你难道不该高兴么?”
沈谨:……
旁人却大多知道何文山的意思。
说来说去,沈谨只是督军沈厚的养子、侄子,此前被沈厚推出来当了棋子,送到任伯和手里,实则是被任伯和扣留了当做质子。
如今正主儿到来,沈谦乃是沈厚的独生子,分量比沈谨重了不止一点。沈谨此刻立即显得无足轻重,没了用处,今夜反倒有可能能全身而退了。
沈谨很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弟弟,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去。从阿俏那个角度望过去,见沈谨眼中依稀有泪光闪过。只不知道这位做兄长的,究竟是为弟弟即将面对的命运感到难过,还是感受到了些别的什么情绪。
沈谦缓步进入宴会厅,全然不顾与座之人吃惊或同情的表情,径直向任伯和走过去,见到阿俏身边原本是容?的座位,此刻正空着,便老实不客气地过来,将手中提着的皮箱,往桌面上一摆,同时转身,向任伯和点头致意。
“任大帅,久闻您一向品味不俗,珍藏各色好酒,敝人一直心生向往,想见识见识大帅的私人珍藏,同时,也盼着大帅能看一看敝人所藏的各色酒具,须知,美酒还需美器来配。敝人相信,阁下每一样珍藏的好酒,在这只皮箱里,都能找到相配的酒具。”
他说着,打开了皮箱,将之一转,往任伯和那里一推。
众人都见到,他那只皮箱里果真用夹层分成了一格一格的,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酒器,此刻正静静地卧在红色天鹅绒衬着的小格里。
任伯和闻言,伸手轻轻捋着颏下的短须笑了起来:“沈士安,看起来,你今日不大像是以督军公子的身份,前来见本帅的啊?”
沈谦点头笑道:“确实不是,士安本就只是一介寻常古董商人,专门经营各色文房四宝、古玩字画、古董瓷器。只不过在这用来配酒的器皿上略略有些心得而已,听说任帅这里有酒,而我有酒器,所以冒昧前来,还请任帅海涵见谅。”
任伯和闻言顿时笑道:“无妨,无妨,既来之,本帅便看看你的好东西。”
他起身,看向沈谦的皮箱,见里面的酒器果然是各式各样,琳琅满目,当即大声问:“依你的意思,这世上的好酒,还是该选用合适的酒器,方显绝妙,是也不是?”
沈谦微笑着不语,只点了点头。
任伯和便施施然坐下,靠在身后椅背上,笑着说:“可是啊,士安老弟,你又如何能知道每种酒,该搭配什么样的酒具呢?”
沈谦则说得极有把握:“这个很简单,美酒皆有脾性,因此喝什么酒,便需配什么杯。1只要有人能辨得出这美酒,将酒名告诉我,我便能在这其中寻出最绝妙的搭配。”
“若是你配不出,或是配出来的酒器不合适,又该当怎样?”任伯和懒洋洋地问。
“那士安自然甘愿受罚,听凭任帅处置便是。”沈谦非常谦逊地一躬身。
任伯和听说,立即笑着扭头望着坐在沈谦身边不远处的阿俏,笑道:“阮小姐,看起来,要让本帅感受一回美酒配美器的佳韵,还需你们二位精诚合作才行。”
阿俏没开口,沈谦已经在她身边躬身施礼,恭敬而不失亲切地招呼一声:“阮小姐,你好!”脸上则一如既往挂着温煦的微笑,似乎阿俏与此间其他宾客,并无多少不同。
阿俏微怔,见到沈谦眼里的笑意,连忙回应:“沈二公子!”
既然沈谦决意要做戏,她便在一旁配合。
阿俏一瞥眼见到何文山,只见他正托着手中那个白瓷的酒盅仔细端详,似乎根本没见到沈阮两人“表演”一样。
“这可奇怪了!”阿俏转转眼珠,心想,何文山一定知道她与沈谦关系,可现在看起来,何文山的顶头上司,大帅任伯和却好像是不知道的。
正在这时,何文山也抬起眼,眼光从阿俏与沈谦这边扫过,三个人的眼光几乎同时一撞。
阿俏随即低下头去。
她心里有些明白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任伯和宴请,并不是当真为了请这些人在玉蚁山庄一醉方休,而是为了扣住本省的这些重要人物;而何文山邀她来,却在任伯和那里暂时隐瞒她与沈谦的关系,自然也不是当真邀她来为任帅鉴酒,何文山此举,只是为了沈谦,为了引沈谦到此
这时任伯和已经在开口向诸人解说,他这些“无名”珍藏的来历。
任伯和的这些酒,其实也是巧取豪夺得来的他的私藏,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与邻省的上一任大帅,任伯和掌权之后,从前任的地窖中搜出了大量窖藏的好酒,只是有不少已经失去酒标,不知品种与年份。偏生任伯和亲自饮过之后,爱不释手。他本是一介军汉,并不太懂酒,可是又不愿这样盲饮而不知来历。今日终于才得了机会,有人辨酒,更有人自告奋勇前来,能配上合适的酒器。
任伯和说完,一挥手,“阮小姐,今天麻烦你了”
立即有任系手下将那只长长的推车推了过来,取了头里一只酒坛子,从里面斟出少许,倒在一只白瓷小盏里,双手捧给阿俏。
阿俏也双手接过,只低头望了一眼酒盏里的酒色,就已经困惑地开口:“任大帅,我来之前,曾经事先向何秘书打过招呼,我最为熟悉黄酒绍酒,像这样的白酒蒸馏酒,我恐怕……”
任伯和听她这样说,一张脸立即阴沉下来。
而他身后的林副官也随即抱起双臂,似乎随时准备像刚才处理曾华池一样把阿俏也给拖出去“砰”了。
只听阿俏说:
“……我恐怕只能辨出酒的种类,但若要计算判断的窖藏多少年份,却是真的可能辨不准了,两三年的误差总有的。”
听阿俏这么说,任伯和绷得紧紧的面孔,突然放松,欢然笑道:“那倒不必,你只消能说出酒的种类和大致年份就行。”这位大帅一旦听说阿俏能辨出酒的种类和大致年份,已经满面喜色,可见是真的爱酒。
阿俏却在心里叫苦,若说辨酒,她有绝对的自信。只是见到这么多白酒,阿俏便觉头疼。她虽然平生从未醉过,可是真要辨识这么多各种各样的酒类,更兼不同品种的酒水接连饮用,她平生从未试过。况且饮酒伤身,她实在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正在这时,只听沈谦在一旁开口,柔声道:“阮小姐……”
听到这个声音,阿俏突然很想哭:
他不在的时候,她只盼着能有他在身旁;
如今他就在身后,甚至开口说话的时候能感觉他的呼吸轻轻地喷在耳后,她却希望他从来不曾赶来这里,不曾在这个大厅里出现。
“只消你能辨出是何种名酒,敝人就一定能配上合适的酒器……一切有我呢!”
他将话说得温柔款款,宛若一位情场高手,初一见面便开口撩人。这话说得动听,离得近的好些人都暖|味地笑了起来。
阿俏却知道,沈谦只是想告诉她一句,一切有他,她只要尽到努力,此后一切,都让他来。
于是阿俏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都放在手中杯盏里的液体上,观其色、闻其味,最后再将口唇凑到酒杯旁,微微闭上眼,一口抿下杯中的酒浆,品尝那醇厚的口感,体会那绵长的后劲。
外祖父宁老爷子的话似乎在耳边响起:“杏花井泉得天独厚,酿出的美酒如同花香沁人心脾,酒液晶亮、清香幽雅、醇净柔和、回甜爽口、饮后余香,其实只需记住一个‘清’字便好。”
阿俏当即睁眼,小声说:“酒香如同花香,这该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这一坛,年份该在十五年以上。”
她话音刚落,任伯和已在点头。他也算是个品遍大江南北名品佳酿的,汾酒又怎么可能辨不出。这头一盅,不过是与当初何文山奉上的惠泉酒一样,投石问路而已。
这时候沈谦伸手,在自己的皮箱里取了一只用和田美玉雕成的玉杯出来,递给身后的侍从,同时朗声诵道:“香露流落樱桃唇,玉杯盛来琥珀光1。汾酒酒色清而酒色香,若是用玉杯来盛,则更增其色。”
“这一枚,正是用和田美玉所雕成的玉杯,正适合任大帅品尝饮用这山西杏花村的汾酒。”
沈谦话音一落,这宴会厅里议论声就此响起。
沈谦与阿俏配合表演的这一出,倒是勾起了不少兴趣,叫人难免将担忧惧怕之情稍稍放下些,众人的注意力便转到这一出“辨酒”与“配器”的好戏上。大家刚才都见到阿俏饮下那一盅美酒,而沈谦吟诵的“香露流落樱桃唇”,简直是再应景不过。
坐在离沈谦与阿俏不远处的徐三爷率先鼓掌凑趣,盛赞道:“玉杯盛来琥珀光,用玉杯为汾酒增色,真是妙极。”
这时候,任帅的侍从已经将沈谦递过去的那只玉杯取去,飞快地清洁一遍,又斟入酒浆稍许,倒在什么容器里,对光看一看,这才放心地重新斟满汾酒,递给任伯和。
旁人见了这场景,自然也晓得这位任大帅掌着此间的生杀大权,可是他也一样怕死,而且怕死得很。
任伯和取了那只玉杯,将沈谦念过的诗句子反复喃喃念了两遍,仰头哈哈大笑,接着执玉杯将杯中的汾酒一饮而尽,饮毕高声笑道:“原来我任伯和任老粗,也有能如此如此风雅地饮酒的这个时候。”
沈谦当即接口道:“任帅此言差矣,粗,亦是一种豪情,但凡豪情便可以很风雅。”
任伯和“哦”了一声,顺手一指,道:“这个!”
他指着另一个酒坛,侍从立即从坛中斟出一盅酒,递给阿俏。
阿俏见这酒色没有刚才那“汾酒”一样清澈,低头闻上去,登时觉得一股子酒气冲鼻而来,本能地一皱眉。
任伯和见状当即轻哼了一声,可是还未等他开口,只见阿俏已经一扬脖,将整个一盅酒浆全部倒入喉中。
那酒浆似乎极辣,辣得阿俏眼泪都流出来了。见到她这样娇怯怯的小姑娘,饮这样极其豪烈的烈酒,旁观者都觉得有些不忍。
阿俏却伸衣袖将眼角擦了擦,才转脸望向任伯和,叹了一句:“好烈的酒,真真是好酒!”
“这酒入口极烈,由舌尖至喉,先是辣,而后是麻,渐渐开始觉得干,再回味则是甜,而最后才觉得整个口内乃至体内,全是快自如。”阿俏饮完这样一杯,似乎连语速都快了几分,点头道:“这是高粱酒,年份么,该在七八年的样子。”
旁人听了阿俏这番话,只觉得这姑娘答得满是豪情,一时厅内有四五个人齐齐地赞了声好。而任伯和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他本人已经双手撑着桌面起身,睁圆了眼望着阿俏,忽然转头看向何文山,道:“何参谋,你这回,可总算是没让我失望!”他再转脸瞅着阿俏的目光,便似看着一只珍宝。
何文山在一旁不动神色,只转脸望向阿俏身边立着的沈谦,点头问道:“那,二公子,这高粱酒又是怎么个说法?”
沈谦则笑着从自己的手提箱里取出一只很是高大的青铜酒器,敞口长身,口部和底部是喇叭形状的。只听他笑道:“诸位可曾见过这是何物?”
众人却都不认得。
“这是觚,各位也许听过这样的句子,‘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时人弘一法师也有词云,‘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种酒器,便是觚,上古时传下的酒器,专为配合那等豪气云干、壮怀激烈的烈酒。任大帅可愿一试?”
众人见沈谦取出的这一只青铜觚体型很大,似乎能盛不少酒,心里纷纷在想:这倒是个好办法,若是能借酒器,骗这任帅多喝下些“好酒”,回头任帅先于众人醉了过去,“玉蚁山庄”里无人主持大事,或许他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只听任伯和果然大喝一声:“好,满上!”
一直候在后面容?,此时也换了琵琶曲调,改为颇为激烈的曲调。
那只青铜觚早已被侍从们取了去测试过,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当真斟满了这高粱酒之后,才递给了任伯和。
任伯和二话不说,提起青铜觚便饮,饮得也甚是豪气,胸前衣襟上淋淋漓漓地撒落了些酒浆,待全部饮尽了,任帅才奋力将这青铜觚往面前一掷,大声道:“好酒!”
果然是好酒!
任伯和喝得爽快,旁人却只觉骇异:只见这任伯和脸上一点儿酒意都没有,面色反而有点儿发白。
阿俏转转眼珠,她不便回头去看沈谦,只得偷偷地向背后摇了摇手,只盼沈谦能明白她的意思:像任伯和这样的人,真正离将他彻底灌倒,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没准在这位喝醉倒下之前,她自己可能已经先会支撑不住了。
只听任伯和轻咳了一声,目光往那只摆满了坛坛罐罐的手推车那里一转,长声一笑,说:“阮小姐夸口千杯不醉,本帅,则是真正饮过千杯,未醉。”
旁人听说,多数暗自大失所望。没想到他们今天在这里,竟然有一位辨酒的高手,和一位喝酒的高手。这两人刚开始饮了的这两轮,阿俏饮得不算太多,但都是入口很烈的高度酒,而任伯和灌了一觚极烈的高粱酒入肚。虽然这两人说话都有些大声,但这两人很明显都非常清醒
看起来,要灌倒任伯和,靠小姑娘一个,还不行啊!
赵立人正在圆桌的远远另一端,你来我往地打着眼色,暗地里盘算应该怎样帮阿俏,多几个人一起轮流劝酒,最好能顺利将任伯和灌醉。只听任伯和一声轻咳,说:“来,将这坛高粱酒送下去,给每位来宾斟上。阮小姐这样一位身在妙龄的小姐,也能饮得这酒,在座又有哪位饮不得这酒的。”
他说着又笑道:“阮小姐,刚才这酒够辣的吧,你刚才试了他们都没试,我让他们都陪你辣这一遭!”
阿俏板着一张俏脸,实在不知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一时与宴的众人便都纷纷被酒浆辣了嗓子,又不敢抱怨不敢吐,强自咽下了,当场有一两人便觉天旋地转,连站也快站不住了,若没有亲身尝试,他们万万不会知道这高粱酒有多烈,而任伯和的酒量有多么……恐怖。
只见任伯和手一挥,“阮小姐,非常好,请继续。”
当即有侍从选了一种新酒给阿俏递了上来,将酒浆倒在她的酒盅里。阿俏见倒得不少,心里也有些无奈,可到了这时,她也只能硬撑,低头辨酒,说:“这是吴宫酒”
“古人有云,‘吴酒一杯春竹叶’,饮吴宫酒,自然应当配竹叶杯”
沈谦的手提箱,就像是一直百宝箱一样,一听见阿俏的判断,他已经立即从手提箱里取了一只瓷酒盅,酒盅做成窄长的竹叶形状,不愧配上那个“竹叶杯”的名号。
阿俏继续,“这是西凤酒”
“西凤酒当配羽觞。”沈谦的反应也是极为迅速,“唐时美酒,首推西凤。李白当年有诗云,‘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就是描绘的杯盏飞传,举杯痛饮的盛况。所以,饮这样的传世名酒,自当配这传世的酒器,羽觞。”
沈谦说着又从手提箱里取出一只漆制的酒器,椭圆、浅腹、平底,两侧各有一耳,看起来有点儿像是如今刚刚开始风行的,女孩子用来盛香肥皂的肥皂盒。
“古人‘曲水流觞’,风雅至极,用的,就是这‘羽觞’!”
……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俏与沈谦配合无间,阿俏每辨出一种酒,沈谦总能找出一种合适的酒器与之搭配。
而任伯和的酒量亦是惊人。阿俏冷眼旁观,见自己已经饮了十余种酒,甚至脑袋已经开始隐隐约约地疼,可是任伯和却还是一如往常,而且看上去仿佛更加精神奕奕。
今夜,在这玉蚁山庄,难道真的就要这么无止境地耗下去,一直耗到天亮么?
“对了,这种酒,阮小姐若是也能辨出来,我任某人,可就太佩服了。”任伯和随手指指推车上摆着的一只小橡木桶。
木桶上自有开口。山庄的侍从一扭开口上方的龙头,将一些透明微微发青的液体都倒了出来,盛在杯中,递给阿俏。
阿俏皱着眉,闻闻酒气,突然出声:“这是洋酒?”
任伯和扭头,望望何文山,神色里似乎在说:你看我说的吧!
何文山则耸了耸肩,似乎想要认输。
“任大帅,这很抱歉,我必须说,我从未品尝过洋酒,又如何能辨出这洋酒的种类?”
阿俏叹息一声。
旁边沈谦则没说话。
任伯和则淡淡地说:“士安老弟啊,你看现在阮小姐没法儿辨出这酒的种类了,唉,你看这事儿,对了,我记得,你早先也的确是说过会听凭我处置的……”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想看沈谦作何反应。
沈谦却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双目依旧紧紧盯着立在他面前的阿俏。
任伯和一凛,转头正见阿俏在聚精会神地望着酒盅里透明泛青色的液体。他立刻住了嘴。
阿俏品过这种她从来没尝过的“洋酒”之后,抬起头,一面细辨酒浆的味道,一面开口:“这种酒,有一种近似梨子或是香瓜的味道,酒有甜味,但也偏酸,酸甜味中和得不错,饮一口之后,回味有蜂蜜的香味……”
她这是将这种“洋酒”所有的特质尽数描述给沈谦知道,“……斟出的酒液表面有如珠细泡,很像是这座山庄的得名”
“玉蚁?”包括任伯和在内,不少人齐声惊叹道。
旁边沈谦则立即笑了,笑得十分欢畅,伸手从手提箱里取出一只琉璃杯出来,望着剔透杯身反射的灯光续道:“如此,这种酒,自然最适合用琉璃杯。玉蚁细小,最适合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观赏。”
任伯和与旁人听了,原本有些半信半疑。毕竟阿俏这次根本没法儿叫出这酒的名字,而沈谦也全是凭阿俏的口头描述,就做出了酒器的选择。
侍从立即接了沈谦手中的琉璃杯,清洗检查之后,斟上了这种不知名的洋酒,递到任伯和手中。
任伯和则望着琉璃杯里的酒浆,通过透明的杯身,果然将这酒浆上部逐渐逐渐浮起的小细泡看得清楚。他再俯首闻一闻,只觉酒气清冽:阿俏说得一丝儿也不错,酒香中正是弥漫着淡淡的花果香气,品一口,仔细地辨,方能辨出依稀是梨子或者香瓜。这样清淡而通透的香气,酸甜适度的酒味,果然还是透明的琉璃杯,配来更显雅致。
任伯和慢慢细品,直到将琉璃杯中所有的液体都慢慢饮尽了,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玻璃杯。
“沈二公子,你果然……果然是位合格的古董商人,也确实是个懂酒的。”任伯和转头冲沈谦笑,“本帅原本还不敢信。可没想到你竟然对各种名酒酒器的典故如此熟悉,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
沈谦面上浮着微笑,冲任伯和一拱手:“大帅过誉了!”
“本帅更是全未想到,连阮小姐辨不出来的酒,只是她口头上这么一形容,你也照样能寻出再合适不过的酒器,你们两位,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教人嫉妒啊!”
沈谦继续谦虚:“过奖,过奖!”
只见这时候任伯和突然起身,踱着方步来到沈谦跟前,左右看看,将沈谦仔细打量一番,似乎被这年轻人面上温煦的笑容给晃花了眼。
“本帅刚才其实是想说,天下竟有你这样的年轻人,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又懂得随即应变,而且永远是这么一副叫旁人记不起防备的笑容,沈督军有子如此,实在是教人羡慕。”
这话,夸得还真是动听。
任伯和这样夸奖沈谦的同时,何文山与沈谨两个已经齐齐地抬起头,沈谨脸色遽变,而何文山此刻也一时皱起了眉头。
下一刻,任伯和突然从腰间取下了一柄驳壳儿盒子|枪,枪|口正正地抵在沈谦眉心,寒声开口问道:“你难道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