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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俏不在, 锦江饭店大厅里的人坐着面面相觑,不知她在卖什么关子。
当初原题出的是“烹饪不用锅”, 不止不允许用锅, 用什么容器都不行。因为这个, 才提了要求让阿俏全程当着众人的面烹饪。
可是,眼前这副情形,难道是应战的厨师觉得题目太难, 所以放弃了吗?
大约等了五六分钟过去,众人面前那一堆木炭还在毕驳着小声燃烧, 好在大厅敞亮, 室内烟气并不算太重。
百无聊赖之下, 有人伸手, 将桌上放置着的各种果木也堆进去烤着。除了桃木梨木之外,也不知还有什么的果木, 应该是事先炙过的,扔在木炭堆里很快就能点着,便有若有若无的香味传来, 倒教人觉得很舒服。
“那位……密斯阮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们自己动手, 来烤熟这些……串串?”
洋人们听到这里, 也觉得有点道理, 伸手拿起用竹签穿起的果脯果干,放在火上用烟气熏着。也有人忍不住,先将果干从竹签上掰弄下来, 一口送进嘴里。
“味道不错!”
“难道,阮小姐真的叫咱们自己烤这些果脯吃?”
果脯果干放在火上炙着,一转眼那水果的香气就也缤纷而至。
“那这些棉花糖又是做什么用的?”
“不知道,棉花糖也烤了试试吧!”
这种棉花糖是将砂糖加热软化之后,吹成糖丝,再裹成蓬松柔软的一大团。这东西却经不得烤,在火上一燎,众人鼻端只闻到一阵焦糖的甜香,但再看那棉花糖却已经被燎黑了一大块,看上去吃不得了。
“密斯阮真是神秘!”不禁有人一声长叹,觉得凭他们自己,是怎样都猜不出阿俏这样烹饪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怎么样,诸位?”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众人翘首期待的阿俏,出现在大厅门口。
“阮小姐,这到底是……”
“密斯阮,你终于来啦,快给我们揭秘吧!”
表达方式不同,却是一般的迫切。
阿俏见自己当真用这种方法吊足了胃口,忍不住也笑得欢畅。她向众人躬身致意,说:“感谢诸位一起动手,帮我一道烹制了这道佳肴!”
紧接着,有侍应生进来,手中举着一只巨大的金属钟形盖,盖在正在燃烧的木炭上方,少时再打开,里面的木炭,还有众人扔进去的果木,零零碎碎的果干果脯之类,也都停止了燃烧,有袅袅的青烟在厅中升起。
只见阿俏手持一只银盘走上前,右手取了一枚长柄餐夹,夹出一块木炭,轻轻抖了抖,然后放在银盘正中,然后右手持刀,左手持叉,动作非常标准,竟然将那黑色木炭最外面的一层表皮轻轻地剥去,露出里面一团浅色的禽肉。
“这不是木炭!是鸡肉!”
已经有洋人率先喊了出来。
阿俏冲对方微笑,点了点头:“是鸡肉!”
可是她手下却不停,依旧是将鸡肉切开,只见鸡肉里面尚且还裹着胡萝卜、金针菇、水芹菜等几种蔬菜,紧紧地卷在鸡肉中,红红绿绿,颜色搭配得格外诱人。
原来,阿俏早先呈上的那些“木炭”当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枚乃是“真”木炭,其它则是将鸡胸肉裹上蔬菜之后,再用两三层海带包裹起来。这些包裹好的鸡肉海带卷都被阿俏用明火稍稍炙过,颇有些灰头土脸的样子,看起来与寻常木炭一模一样,即便当面放在这么多人的眼前,竟然还是将所有人都骗过了。
这回是阿俏亲自动手,将每一枚“木炭”都慢慢打开,切成两半,盛在盘上,由侍应生一一呈给席间众人。
“有意思,有意思!”终于有人明白了阿俏这“似是而非”的障眼法,高声说:“我们一直在琢磨到底哪样是能吃的,哪样该放在火上烤,却不知道我们在等待的主菜,一直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烹饪着呀!”
阿俏点头微笑,说:“不过,这鸡肉卷烤制的过程中,诸位适时加入了各种果木,果干和果脯,所以这些味道都会对这鸡肉卷的本身有影响。”
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将呈上的鸡肉卷切了,尝了一口,慢慢地琢磨:“好像是,我记得我往那木炭里扔了两块杏脯,现在这鸡肉好像真有杏脯的味道!”
“真的么?真的有这么神?”
不少洋人听了这鼓励,也动手去尝试。一时间,各种味道都被他们描述出来。
阿俏微微抿着嘴,心里好笑。
其实这鸡肉卷用两三层海带裹着,待到鸡肉炙熟的时候,的确会带上一些海产的气息,但是绝不至于往火里扔了杏脯,就会有杏脯的滋味。
这杏脯的滋味,其实还是留在空气中那!
刚才摆在席上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物事,其实是为了分散食客们的注意力,不让他们将注意力放在席间的“木炭”上。与此同时,食客们自己动手,炙烤席上各种带着浓郁香气的果木、果干,也增添不少乐趣,为他们即将品尝的鸡肉卷埋下伏笔。
“那,这棉花糖也是用来增加甜味的么?”
阿俏使劲儿绷着脸,才没笑出来,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是的,能增加甜味,会让鸡肉卷的风味更加调和。”
其实是让空气中的焦糖香味调动起大家的胃口。
但这增加了空气和人心里的甜味,所以,她也不算说错。
这就是她受到“叫花鸡”的启发,按照洋人出的难题,做出来的一道海味鸡肉卷。将调味之后的鸡肉卷做成木炭的模样,混上真正的木炭,直接摆在众人眼前炙烧。因有外面一层海带的保护,里面的鸡肉焖烤至熟,原理与叫花鸡被封在黄泥里被焖烤而熟是一个道理。
但是这海带之中包裹的,不是整鸡,而是最易熟的鸡胸肉。阿俏算准了时间,点燃了木炭之后便离开,二十分钟之后回来,熄灭火焰,将鸡肉取出,那时的火候正好,鸡肉的口感也恰到好处。
整个菜式的烹制过程一波三折,宛若一个小剧场,到最后谜底揭开的时候,与座之人,一起会心一笑。
这次“三道难题”的结果显而易见,阿俏妥帖又聪明地完成了所有的任务,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洋人们干脆聚起来商议对策。
此前中华一方输了两场,不,输了一场,一场无法评价;本来众人都以为中方必输无疑的,没曾想竟让阿俏给一下子扳了两场回来。
洋人们头凑着头商议:“那位密斯阮太厉害了,下一场是最后一场了,我们不能再让她出面了!”
“可是我们理论上没办法替对手决定由哪一位名厨出场啊!”
“嗯……这个确实得好好筹划!得想个法子,让对方以为是由阮小姐应战,其实到最后却又不是阮小姐应战。”
“是,这确实得好好商量一下!”
而中方那边倒是有不少人对阿俏又羡又妒,口气酸溜溜的。
“得亏有阮小姐挺身而出啊!若是只有我们这些人,岂不是要被洋人出的这些难题都给难倒了?”
“是啊,今天见到阮小姐呈上的这几道,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话里酸味儿慢慢的,那意思显然是,阿俏今日做的那几道菜,若是换了旁人来,也一样可以啊,用荤物炼油,谁不会啊;煎酿鲢鱼,会的人也不少;最后那海味鸡肉卷,看着出奇,说穿了也不难,在座的都能……
阿俏听了并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说:“我这也不过是一点点雕虫小技罢了,在座各位大师都有强过我的拿手绝活儿。要不,下一场,哪一位大师手痒了想教洋人开开眼界的,请尽管出手,不用顾着我!”
她把话撂下,反倒没人敢了。
阿俏扳了两场回来,所以下一场是决胜之局,若是哪个傻子贸贸然出头,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岂不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还不如稳妥起见,让阿俏去出头,挡上这一阵,对谁都好。
于是中方这边依旧是定下来由阿俏应对。
对方却迟迟不愿告诉阿俏到底是什么题目,洋人们只说要到比试那一天临时通知,反正肯定不是需要阿俏特地事先准备的。
这一场比完,阿俏决定好好休息一下。沈谦只带她在上海周边转了转。这里附近原是有不少水乡小镇,一下子教阿俏又生出些思乡的情绪。沈谦见了,暗暗决定,总得找个机会,带她回浔镇一趟,或是将她在浔镇的那些亲人,都带到上海来与阿俏团聚,才是正理。
不久对手定下了日子,送来了通知,请阿俏届时什么也不用带,直接前往锦江饭店便是。
阿俏听了心中暗自纳闷,却始终有些想不通——一名厨师,要考校厨艺的时候,真能什么都不带吗?
这天晚间,沈谦却出人意料地带了一人前来与阿俏相见。
“狄九叔!”
阿俏见了,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
“阿俏,沈公子!”狄九望望站在他面前的这一对年轻男女,简直如一对璧人,“恭喜你们,恭喜你们终于得偿所愿,共结连理!”
想着那天晚上,阿俏用一辆黄包车推着沈谦,深夜来敲他家门的情形,狄九当即伸手挠挠后脑——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认准了,眼前的这对年轻人,铁定会排除万难,在一处厮守的。
“我是不是该改口,称‘沈太太’了?”狄九迟疑地看了一眼沈谦。后者却笑着摇了摇头,说:“狄九叔莫怪,我的阿俏,永远都是阮家的阿俏。你便继续称呼她阮小姐、阮女士,也没什么,我不会见怪。”
狄九就又不懂了,疑惑地看看两人:难道嫁人之后改随夫姓不是惯例么?
可是见到阿俏听了这话之后就扭头望着沈谦,笑得甜美,狄九当即想:管它呢,只要小两口过得开心,管它谁跟谁姓。
当年沈谦受伤,阿俏陪他在狄九处养伤,两人多受狄九照拂,狄九将这两人当子侄般看待,见他们如今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十分开心。
阿俏便问起狄九过往情由。
当初狄九离开省城,是为了赶去昔日爱侣的坟上看一眼。之后他随即离开家乡,本想回省城的,却阴差阳错来到了上海。
“对了,阿俏,我险些将重要的事儿给忘了!”狄九一拍后脑,心想,险些误了要事。他连忙对沈谦说了一个地点,沈谦二话没说,便去取车,随即他驾车带着狄九与阿俏,穿过灯红酒绿的大上海,来到租界边界上的一处弄堂外面。
阿俏一下车,先抬头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扭头问狄九:“是他?”
狄九点点头,说:“他就在这弄堂里面。这几天有些洋人过来找他,问他要不要赚钱,还要他两天以后到锦江饭店外面去等着。刚开始他看在钱的份儿上也就应了,你也知道,上海这地方,帮里还有老有小的,花销挺大。可是后来他听说了你们和洋人打擂台的事儿,就总觉得不对……”
狄九年纪大了,说话总是车轱辘似的来回来去说。
可是阿俏却似没有将他的话全放在心上,而是继续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然后挽着沈谦的胳膊,小声说:“士安,我们去看看,我觉得……很好闻!”
沈谦自然不会拂她的意。
两人并肩,走到弄堂深处。
而那香味却越来越浓。
只见一爿柴爿小摊,摊子的一头煮着滚水,另一头煨着高汤。一个身材挺拔健硕的年轻人正麻利地在摊头前面忙碌着。
阿俏他们并不是唯一的食客,前面还排着七八个人。甚至有些人是端着一只小精钢锅直接来买了吃食带回去的。
“两碗小馄饨,帮我盛在这只锅里,要多放开洋!”有人冲那摊上忙碌着的年轻人招呼。
年轻人一开嗓:“好嘞——”
嗓音悠悠地在巷子里回荡,那声音,那腔调,始终有一股豪放不羁的味道。
他一回身,一瞥眼,见到阿俏,手下忽然慢了一点,却随即咧开唇角,脸上洋溢出不服输的笑容。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初“味压江南十二州”的卫缺。
当日他一时心急,不小心败在阿俏手下,后来又发现自家帮里的兄弟,往饮食中加帮中严禁使用的增味粉。卫缺因这双重打击,终于离开省城。只是没想到,隔了这许多时日,他们这些人,竟然在上海重见了。
卫缺这个柴爿馄饨摊,做得吃食不复杂,就是小馄饨。鲜肉小馄饨,汤头则是棒骨熬了大半天的鲜汤,配料也足。只不过上海这弄堂人家,大多吃的清淡,不喜加辣加咸,只喜欢那一股子能鲜掉眉毛的“鲜”气:现熬的鲜汤里撒一把开洋,放两片紫菜,最多再撒一小把葱花儿,一只只薄皮小馄饨在汤里漂浮摇曳,馄饨馅心若隐若现。这样一碗,是绝美的宵夜。
少时轮到阿俏与沈谦,阿俏望望沈谦,沈谦便对她点点头,示意一切由她做主便好。
于是阿俏言语里带着豪气,对卫缺说:“卫老板,红油抄手有么?”
卫缺没想到她竟会问这个,微愣之下也长笑一声回应:“有!当然有!红油抄手,怎么能没有?”
阿俏与沈谦等了一阵,见卫缺匆匆收摊,将两人带到他的住处去。
卫缺的住处是个挺敞亮的小院子,与昔时一样,这里依旧住了不少老人与孩子。
卫缺将沈谦狄九等人匆匆迎进来,请他们在院子里一张八仙桌上坐了,自己则到厨下去,少时端了三个大碗出来,每个碗里都盛着红油抄手。
三个碗往狄九等人面前一顿,狄九毫不客气,二话不说抬手便吃——这红油抄手的家乡味道,对狄九来说是异乡最好的慰藉。
沈谦却望着阿俏,等她指示。
阿俏尝了一只抄手,登时满脸喜色,说:“很好!”
她望着沈谦,又说:“你试试,不算很辣……”
沈谦当即尝了一口,阿俏下半句这才说出来,“不过有点儿麻!”
沈谦尝了那只抄手,默然不说话,模样表情稍许有点儿古怪。阿俏赶紧伸手,将顿在八仙桌上的茶给他倒了一盏,送到他手里,然后好言安慰:“没事儿的,多尝试几次,你就知道好吃了!”
沈谦缓过劲儿来,顿时也笑道:“确实是好吃!当真觉得味道也是能有冲击力的。”
他一转脸望向卫缺,冲他点头:“能让人体会这样的味道,我今晚不虚此行。”
卫缺听了这真心的夸赞,登时也笑了,露出两排白亮整齐的牙齿。
几个人围着八仙桌坐着,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阿俏这才知道,卫缺从省城出来之后,果断精简了他麾下帮众的人数。那些志不同道不合的,又不服帮规约束的,索性都逐了出去。虽然卫缺这里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但是人人齐心。在上海这样的地方,做饮食的人很多,但是机会也同样多,于是卫缺就决定留下来,如今正在艰难立足之中。
至于洋人的事儿,卫缺也将情由一一说来,只说是洋人近来在上海专门寻像他这样的,专做小本生意的,甚至是平常时候只做一两件吃食的厨子,说是让两天后到锦江饭店去。
“你与人比试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上海这里人将你传得神乎其神的。”卫缺大约将阿俏当了一辈子的对手,对她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稍许有点儿敌意。
“然后你就觉得,阮小姐,其实水准也不过尔尔,对吧?”阿俏开玩笑地说。
卫缺被她这样一打趣,反而不好意思了,顿时有些羞涩地挠着头说:“不不,能让洋人认输,尤其是那东洋人,你真有两把刷子!”
阿俏双眼一转,她已经隐约猜到洋人在打着什么主意了。于是阿俏笑望着卫缺,压低了声音说:“卫老板,你想不想,也在洋人面前露一手,教他们也尝试尝试,知道咱们中华饮食之中的‘味道’,能够千变万化。即便是街边最普通的,做饮食的人,手下也能诞生最不平凡的‘味道’?”
卫缺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往后一仰,仰天一声笑:“今儿请狄九叔出面请你,就是因为这个。阮小姐,这种好事,你若是不叫上我卫某人,这才最是不厚道的!”
当下双方将诸般细节一起都推敲一遍,阿俏还提点了卫缺不少注意事项,将那些洋人很难接受的味道、口感,一起都说了一遍。最后她说:“要洋人尊敬咱们的烹饪手段,得慢慢来,从他们可以接受的食物入手,不宜操之过急。”
卫缺经过上次的事之后,性子已经沉稳了不少,听了阿俏的话,一面琢磨,一面都记在心里。
临走的时候,沈谦将卫缺叫到一旁,两个男人嘀嘀咕咕地谈了一阵。倒是狄九陪着阿俏在外面等了一阵,卫缺才将沈谦送出来,冲他深深一躬,说:“沈先生,有劳费心了。”谢得十分真挚,态度颇不似那个一向桀骜的年轻人。
沈谦温和地回应,随即众人相互告辞。沈谦先送狄九到住处,然后再与阿俏一道回去。
听阿俏问起,沈谦只说:“我见卫缺那里十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有卫缺在,他们固然能够自食其力了,但正值读书的年纪,错过了也有些可惜。我便与卫缺说好了,会请一位先生去他那里,教孩子们念点儿书,认几个字,有了这个基础,以后如何,再看他们个人。”
这话说出来,阿俏就只盯着沈谦,半晌没说话。
沈谦便有些心神不定,好在很快就到了地方,沈谦将车泊好,这才转脸,只见阿俏正一脸温柔地望着他,这时见沈谦停了车,更加干脆地一伸双臂,轻轻揽住他的颈项,柔声说:
“我就知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