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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清瑶将煤球炉子的温度调到最小, 然后往干干的铁锅里倒了一点事先准备好的黑芝麻,在铁锅里满满炒制。
没过多久, 芝麻特有的香气就满满溢出来。有路过的妇人向她打招呼:“阮小姐, 又做芝麻糊了啊!”
阮清瑶“嗯”的一声。
她不是阿俏, 不会做别的甜食,唯独这一件,做起来很简单, 只需要静下心,话一点儿水磨功夫而已。
然而阮清瑶却哪里静得下心?
她知道, 会诊已经结束, 周牧云不久就要动手术了。一想到这个, 她就百感交集, 一时怔怔出神,手底下就慢了下来。
“不好!”
等阮清瑶醒过神, 立即闻到一股子焦糊味儿,赶紧去将铁锅提了起来,一时又烫到了手, 但好在——那些芝麻,不算太糟糕, 将最糊的那些去掉, 剩下的应该还能用。
她将炒好的芝麻盛出来, 细细地研成干粉,再另炒一份糯米粉,与芝麻粉调在一起, 最后用开水将粉调成糊,这黑芝麻糊就调好了。
她回到病房外面的时候,刚好遇见周家人探视过周牧云,从房里出来。
周逸云落在最后,便与阮清瑶打了个照面,见到阮清瑶这样一副脂粉不施,梳着一头短发的模样,忍不住也吃了一惊,眼神送来关切的询问。
如今的周逸云,完全是一副上海时髦少奶奶的装束,妆容精致,头发是精心烫过的,与阮清瑶如今的颓态不可同日而语。阮清瑶知道周逸云终于嫁了,而且嫁得还不错,心里虽然为旧日老友感到高兴,可是她此刻站在病房门口,将头一低,不敢和周逸云打招呼。
周逸云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也明白什么,只叹了口气,冲她摇摇手,转身走开,去追周家人去了。
阮清瑶则走进病房,将那碗黑芝麻糊递给周牧云,小声说:“你喜欢的,趁热吃,别凉了!”
周牧云听见她说话,面上便一喜,伸手摸索,接过了阮清瑶手里的碗,举匙尝了一口,眉头立刻微皱,随即舒开,赞了一句:“好吃!”
可是他神情里那一点儿异样,哪里瞒得过阮清瑶,阮清瑶立时将碗从周牧云手里抢过来,自己尝了一口,这才尝出了芝麻糊里的苦味儿——她原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阮家二小姐,怎么会知道炒糊了的东西会有苦味?
到了这时,阮清瑶免不了自怨自艾:“瞧我,真是没用!”
怎么就忘了先尝一尝?
妹妹千伶百俐,到她这里,就只有笨手笨脚。
“我去给你重新做一碗去!”
阮清瑶托着那只碗,转身就走。周牧云伸出手,想去拉她,因为目不视物的缘故,顿时拉了个空。
“我……不也和你一样没用?”
周牧云苦笑着。
他侧耳听听,女人早已去得远了。
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冒出一句:“这芝麻糊,你要是天天做,我就天天吃,吃一辈子。”
说到这里,一股子巨大的酸楚忽然涌上心头。
当年他是怎么说的?——“我盼着一辈子都能吃你做的饭!”
可是阿俏却没有给他想要的回应。
他也曾真爱过阿俏啊,可是爱情毕竟得是两个人的事才行。
“瑶瑶——”
周牧云捂着心口低唤一声。
——他其实是多么自私啊!
明明知道每唤一声那个名字,都是在对方心口上撒一把盐,可是他还是如此做了,像是饮鸩止渴一样,不断满足自己虚幻的想象,却也不断地伤害对方。
“瑶瑶,其实我也是个……再没用不过的人啊!”
很快到了周牧云手术的日子。
阿俏由沈谦陪着,过来上海的医院探视。在这里,她将周家人一一都见过了。沈周两家本就交好,周家长辈对沈厚首肯、沈谦“迫不及待”地在上海娶来的这位太太也很好奇,一见之下,对阿俏也很是亲厚。
周逸云原本一见阿俏就剑拔弩张的,现在却也柔和了不少,两人能点点头,稍许说上点儿话。
手术之后,医生出来,说是效果很好,几天之后就能揭纱布,大约到了那时,就能恢复一部分视力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阮清瑶与阿俏正好在一起。阮清瑶一低头,眼泪就往下扑簌扑簌地直掉。
她明白大夫的意思,周牧云的视力只能恢复“一部分”——可他是个飞行员啊!
这场手术的结果,很可能意味着周牧云以后永远失去了于蓝天翱翔的机会。
阿俏则紧紧地抱着阮清瑶的双臂,说:“二姐,这个时候,你要自己先坚强起来,老周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你要帮着他振作啊!”
阮清瑶却求她:“阿俏,揭纱布的时候,你也来,好不好?我怕……”
她怕一旦真相揭穿,周牧云承受不住。当然了,她也知道会当场失态的更有可能是她。
阿俏紧紧盯着阮清瑶,问:“姐,你确定?你真的要这样。”
阮清瑶泪如雨下,最终点了点头。
到了揭纱布的那天,阿俏果然来了,却是由沈谦陪着一起来的。阮清瑶见到阿俏,稍稍觉得安心。她颤声对两人说:“到时候,若是情形不好,你们多帮我劝着点儿!”
还有好些话,她说不出口。
万一,揭开眼上的纱布,见到光明的那一刻,周牧云只认得阿俏的话……那她到底该如何自处?
阿俏则过来,拉了阮清瑶的手,说:“二姐,你千万别这么紧张!还是那句话,你要先振作起来,才能劝得动老周!”
沈谦也在阿俏身后点头,递给阮清瑶安慰的眼神,意思也是一样,盼着她能就此振作起来,勇敢一点。毕竟这两个人的幸福,需要他们自己去争取才行。
几人一起来到病房。
护士这时候已经将周牧云眼上的纱布拆去,医生也已经检查过周牧云的双眼,点点头满意地说:“恢复得不错!”
他问周牧云:“能看见一些了吧!”
周牧云点点头,说:“嗯,稍许还有些模糊。”
医生只说:“这是正常情况,你毕竟伤了这么久。这几天不要过度用眼,慢慢恢复,视力会越来越好的。”
说毕,医生护士将拆下来的纱布药物一一收拾了,转身离去,将整间病房留给周牧云和他的亲友。
阮清瑶到了此刻,就算是再怕,对周牧云双眼的担忧也大过一切,赶紧抢上来,万分紧张地问:“老周,你看得清我么?”
周牧云点着头,开口道:“瑶瑶……”
阮清瑶听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泪珠便没忍住,掉了下来,砸在周牧云的手背上。
周牧云抬眼看看她,慢慢地说:“什么时候剪了这个头发?”
自从周牧云出事入院,阮清瑶就剪了与阿俏差不多的短发。
“不好看!”
周牧云很嫌弃地说,伸手在阮清瑶肩膀后面比了比,说:“我还是喜欢……瑶瑶那一头长卷发!”
他这话说出来,阮清瑶再也忍不住,径直伏在周牧云膝头放声大哭。这么些时候来的担忧、隐忍、患得患失……俱都化作了欣喜的泪水。这么久了,她即使是哭,也只能在无人处或是亲人跟前悄悄落几滴泪,只有到了此刻,才有机会将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痛痛快快地都哭出来。
周牧云不免也有些动容,伸手抚着阮清瑶的头发,轻轻地说:“瑶瑶,对不起,对不起你……”
他抬起头,往病房门口处看去,便见到曾经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影子。
他却一看就知道是她。
然而他一看,就知道自己终于已经释怀了。
阿俏与沈谦站在一处,忍不住去拉着男人的手。眼前的情景让她很是感动,眼圈也微微有些发红。
沈谦则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替阿俏整理一下她那一头整齐俏丽的短发,眼里带笑,似是在说:而我,只喜欢阿俏这一头短头发。
十个月以后,周牧云与阮清瑶结婚。
这时候的周牧云,已经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开始了执教生涯。他受过的伤毕竟影响到了他的职业生涯,没办法作为飞行员继续在天空翱翔。然而他在学校里学的那些“墨水”依旧还在肚子里,这些年的飞行经历又给了他不可多得的经验。
周牧云因为他过去的飞行故事,在学校里简直是被旁人当做英雄来景仰的。
然而周牧云却一直很低调,每天一下班就赶紧回家。
他那位太太则有可能会比他回来得更晚。
阮清瑶从阿俏手里,接过了“五福酱园”的全部生意。余小凡如今也与袁平结婚了,夫妇俩是阮清瑶的左膀右臂。阮清瑶和小凡都是味觉特别灵敏的人,酱园有她们两人盯着,生意越做越大,蒸蒸日上。不仅订单越来越多,如今酱园更扩大了作坊的规模,将隔壁玻璃罐头厂也并了进来。
在阮清瑶特别忙碌的时候,周牧云回到家,会自己下厨做两个小菜。
这个老周,不知什么时候点亮了做家常菜的技能,偶尔下厨,做出来的菜式也像模像样,总之比阮清瑶做的更好。早年间阿俏赠给二姐的那本“简易菜谱”,被他偷看了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在阮清瑶那里却未必特别讨好。
他这位太太嘴很刁,口头上又是不怎么让人的。周牧云做的菜式有哪里不如意的,周太太一准全给他指出来。
“不过,也已经很不错了!”阮清瑶末了塞个甜枣儿给丈夫,“待会儿我去给你调碗芝麻糊去。”
她抚了抚周牧云的鬓角,心疼地说:“学校里很辛苦么?瞅瞅,你又多了两根白头发!”
周牧云笑着说:“不辛苦,不辛苦!就只惦记着太太调的那一碗芝麻糊。”
阮清瑶便起身,一撩披在肩上乌黑的一头卷发,笑着说:“你难道不怕我又端一碗糊的、苦的,给你吃吗?”
周牧云只笑嘻嘻地对她说:“周太太如今已经学会先尝一尝了,这我知道!”
阮清瑶听着,忍不住伸手赠给周牧云一个爆栗,笑道:“好,你等着!”
等什么呢?
不过是这余下悠长而甘美的岁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