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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卿笑容不变,自不会被他这三两句话吓到,可眼神却已经冷了下来——他这是在保护赵晴?即便是知道赵晴已经和自己发生了关系,他仍要护着这个女子?
林世卿按捺住胸中那一股犹胜昨日的火气,笑着回道:“陛下既然如此说了,下使当不再提起便是。昨夜是微臣行止不端,亵渎了赵家小姐,不过全当是春梦了无痕,过了便是过了,只是希望陛下日后要好好对待赵晴小姐。”
他这一语说的实在有些轻浮,殿中众人脸上都是微微变了颜色,尤其是赵晴的脸色更是一下子白了下来,但唯独上座的那位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孟惊羽不仅神色不动,竟然还真就顺着这话继续说了下去:“相爷能够这样想自然最好。不过朕的淑妃……毕竟是相爷看上的美人,朕自会好好疼惜的。”
林世卿闻言一愣,又有些糊涂起来,他这话说的暧昧,不像是真心疼宠赵晴。但他又重重咬了“朕的淑妃”四字,如同宣示主权一般。
难不成……他是觉得自己跟他抢女人了?
林世卿这么一想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念到陆婉婷既然已经入宫,目的也算达到,虽说赵晴一事算是变数,可毕竟没有影响到大局,且已经有了定论,再多纠结也是无济于事。
而且,他此番进宫觐见原本也不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于是他又施一礼,道:“除了此事以外,下使还有一事想与陛下商议,不知可否……”
林世卿抬起眼来看了看殿中几人。
孟惊羽会意一笑,立时吩咐郑阳亲自将赵晴好生送回府中修养身子,又命其余人等下去后,殿中只余下他们二人。
孟惊羽走下台阶,在林世卿身边站定:“现在可以说了么?世卿。”
林世卿见他离自己这么近,不由想起昨晚他单独和自己议事时似乎还离自己更近过,登时面上升起一片红霞,赶忙后退两步。
孟惊羽似是知道他想起了什么,脸上浮上了一抹在林世卿看来甚是无赖的笑意:“世卿你脸红什么?莫不是看到我想起了什么旁的?”
林世卿听了他的话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刚要说话,就又见孟惊羽上前两步离他更近了些,语调欠揍极了:“哦,我知道了,昨晚——”
“住口!”林世卿终于忍不下去再次后退两步,吼了出声。
不提起昨晚倒还罢了,一提起来,不仅是他们二人单独议事时的情景,还有昨晚在他寝宫看到的、他与赵晴云消雨散同床共枕的那一幕也一同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门外远远站着的宫侍别的没听到,但是这一句气壮山河的“住口”却是听了个清楚明白,不由登时感觉心头一跳。
这个……敢跟陛下用这种口气说这种话的……希望这位远道而来长相俊俏的相爷可别死的太惨……
门内的孟惊羽虽然没如那位宫侍想象的那样,对这位远道而来的相爷动什么手,但是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轻松,尤其是脸色,看起来更是明显的阴沉了下来。
“林相,你最好不要忘记朕的身份。”
林世卿话一出口就已经觉得自己失言,毕竟无论怎么说,他面前的这位都是天子之尊,龙鳞虎须终不可轻触。
林世卿又后退两步,深深一礼:“下使失言,请陛下恕罪。”
他解释不清楚心下的那股莫名其妙的酸意和委屈究竟是从何而来,但是多年世情下培养出来的理智和冷静,还是让他在一瞬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孟惊羽没有再追究,也没有再走近他,就这样站在原地问道:“相爷究竟是为了何事觐见?可以说了么?”
林世卿沉住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换做任何人听来都是万死莫赎的大逆不道之语,所以更加不可露出半分怯意。
他面上再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直直盯着孟惊羽道:“于陛下来说,当是生恩重于养恩,还是养恩重于生恩?”
孟惊羽闻言眼神滞了一瞬,抿紧了唇:“相爷想说些什么?”
林世卿没有回答,而是低吟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孟惊羽眯起眼睛:“这是《诗经》里面的《小雅·蓼莪》一篇。”
林世卿见他说了这一句就再不多言,知道他心思深沉,只点到这个程度他还不会暴露出什么来,当下又单挑出来几句:“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他吟了一遍后,心中不免有些自伤,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什么自怨自艾的时候,迅速掩去眉眼间淡淡的悲戚之色,又道:“楚国先皇未得善终,陛下却放过了谋逆弑君的兄长。端贤皇后枉死深宫,陛下却奉养了杀母仇人十几年。世卿委实不知,陛下的父皇母后如今相见在九泉之下是否能够当真安息了去。”
孟惊羽如今的神色,他大概自己也从未见到过。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干脆彻底的将他心底最深最痛的两道疤直接翻出来。他可以容忍别人骂他没有教养,骂他残害手足,骂他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甚至,在四年前的琼玉殿外一番长谈之后,他已经可以装作不在乎别人嘲讽他的母后。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孝,更不代表他忘了这笔抹不去的血债。
父皇的那一笔倒还罢了,毕竟很有可能不是孟惊鹏动的手,而且也尚不确定父皇是否尚在人世。
但是当年静太妃是如何讥讽母后陆氏一族家族无人,如何欺骗母后,又向她保证会怎样帮助自己继承大统,最后又是如何威逼利诱母后喝下那杯鸠酒……
怎么可能忘记母后在地上挣扎呕血却仍念叨着自己的样子?!
那个让人恶心的女人带着一副心疼幼子丧母垂涕涟涟的慈悲模样,去寻了父皇将自己接到她的宫中抚养。那个时候,他多么想把脚踩在她的脸上告诉她:你不配!
但是他不可以,因为这是母后用生命帮他交换过来的支持。
静妃的毒计,父皇的默然,自己的弱小……
包括孟惊鹏生母敏妃的父亲,上一代镇南候暗中使的绊子,才让陆氏一门所有嫡系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入狱、流放、被杀。
甚至包括母后对静贵妃的屈服。
怎么可能不恨!
他全部都恨!
原本以为父皇当时没有详查母后是如何去世的原因,是伤心太过所致。可当他出使离京前拿到了那一道早有准备的圣旨时才知道,原来早在当年,他的父皇就已经清清楚楚的知晓了一切。
所以,父皇是在知晓了一切的情况下,纵容了静妃杀死了自己的母后,允准了静妃接自己到昭阳宫抚养,不仅如此还升了她的品阶,让她理直气壮地杀了人后,还做了母后以下总理后宫内务的第一人。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父皇为了稳定朝局,稳定东海的这位昭武大将军李长厚,容忍了静妃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杀了他明媒正娶疼爱多年的妻子。
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最恨的应该是父皇,如果父皇没有将母后保护的那么好,母后怎么可能单纯到会相信静贵妃会好好对待他!
孟惊羽手呈半开环状,缓缓抬起伸向了林世卿的脖子,却没有等到接触到就又缓缓攥成了拳头,林世卿不躲不避,静静地看着他,耳旁似乎响起了他指骨关节摩擦而起的噼啪声响。
他隐忍了这么多年,该讨还的他绝对会一样不落的全部讨还回来!
但绝不该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在这个意图不明的人的面前。
林世卿看着孟惊羽从最初听到自己的话的时候,神情中那一瞬间的扭曲,到之后遮掩不去的杀意,最后尽数归于平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一半了。
孟惊羽勾起嘴角,声音有些哑,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萧肃冷意,话音出口却仍是条理分明:“相爷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且不说诽谤污蔑皇室是个什么罪名,单是你这几句以下犯上的话,妄议朕这内朝之事的罪名,就足够朕把你五马分尸,再让我大楚将士顺便试试你们周国军队的兵刃是否同相爷你的嘴一般锋利。”
林世卿没有避开那同他的笑容一般冷然的目光,眸光澄澈,一眨不眨的直直回视过去:“陛下,今日下使既然开诚布公的跟您提起了这件原本不该掺和的事,便绝无冒犯之意。世卿不是不知触怒龙颜是个什么后果,更不会蠢到没事找死。”
孟惊羽沉吟片刻,目光里的温度稍稍回升了一些,隐隐有种猜测,却不敢确定:“所以,相爷提起来这些事是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