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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蜡炬成灰泪始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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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成王败寇多少风流豪杰,可无论成败,天命人谋都是缺一不可的,”孟惊羽道,“我有运数,有天时地利人和又如何,我身边这谋定而策事者的位置还是空着的——世卿,我绝不会改变我曾经说过的话。”

    “曾经说过的话?”林世卿回忆着道,“黄金台或是梧桐木么……同陛下一样,世卿也不会改变曾经说过的话。”

    “我知道,”可能是受挫受习惯了,孟惊羽对于他的回答并不如何惊讶或是在意,“只是话不要说太满,且行且看罢。”

    林世卿哭笑不得的摇头道:“其实这话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褒还是贬,不过有的时候我是真的佩服陛下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无论我的话说得多绝,陛下也总能扒开个缝找到点光,也不知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你打消这妄念。”

    “这怎会是妄念?”孟惊羽道,“未曾潜渊者,不知渊之深;未曾临崖者,不知崖之高。若不试试,怎知那就是妄念?倘若连试都不肯试,便是眼前的美景,嘴边的热馒头,不也都是妄念么?”

    这回却是林世卿哑然了,半晌才笑道:“罢了,这个我辩不过你,不过总还有个叫做‘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陛下知道就好。”

    孟惊羽道:“自然知道的,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有个道理叫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撒了你这只瓜的种子可不是白撒的,往后可是要等收成的,你这样好的一颗瓜,我也不怕熟的晚些,就怕你被旁人摘了,那我可就要哭死了。”

    林世卿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人将自己比成一颗瓜的,心下好笑之余却有些融融的暖意——有多久没有与人这样谈笑了,没有那么多包袱和压力,甚至还有些被人揭穿了许多原本可能永远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后,那种油然而生出的奇异的轻松感。

    他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担心过孟惊羽会利用这些秘密去做什么,这样全无来由的信任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若是这只瓜没熟时,自己便先在藤上枯死了呢?陛下这种子岂不是白撒了?由此可见,陛下还是多照看照看旁的瓜好些,兴许能遇到更大更甜的呢。”

    孟惊羽十分糟心的道:“好好的偏要说这些晦气话作甚?我这看瓜的人还没说什么呢,你自己说的可不算数。”

    看林世卿笑笑后便默然不语了,孟惊羽不由得登时打了个激灵——林世卿这句话似乎印证了他心里的某个模糊的猜想:“那个寒疾严重到不能痊愈?严重到危及性命?”

    林世卿瞥他一眼没说话。

    这是默认的意思么?

    “你……”孟惊羽觉得嘴里这几个字大约是越了千山万岭才越出来的,出口的过程格外艰辛,“你还有多长时间?或者……或者如果好好治疗休养的话,还可以有多长时间……”

    林世卿原本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死活——他生来便只有半个父亲和半个母亲,幼年失恃后哥哥也不见了,而后换了身份又多了个恨他入骨也不认他的父亲。

    长大了些,四位剑侍之中,铃铛和月汐待他也是格外的好,但他不能让她们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久而久之,这些“不能”便成了负担,他没有办法像幼年时享受亲情那样,心无旁骛的享受着这几位妹妹似的下属对他的这份好。

    至于子恪,那则是他眼里心里更加不敢触碰的存在——子恪太好了,待他也太好了。可他做了多少胺腌事?又有多少日子好活?他不敢也不能接受这份好。所以他只能在心里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无论他心里有多渴望这样的好,哪怕渴望的快要死了,他也一定要将这份好牢牢隔在外面,把子恪推得远远的。

    子恪的好,应该属于一个干净的、更好的、能够长命百岁的人,而不应该属于像他这样一个污浊的、阴诡的、已然命不久矣的人。

    林世卿原本觉得他自己就是一支短芯的蜡烛,存在于黑暗中,可以照亮,也可以点起许多盏长灯,他会在自己烧完之前尽量多点起些长灯,至少可以让那些长灯支撑到下一个曙光的到来,点完灯了,他也就该灭了。

    他的任务完成了,包袱卸下了,安顿好了那些人,他也就可以安然离世了——再没什么好牵挂的,也没什么要被牵挂的。

    可听了孟惊羽的话,林世卿却好像忽然意识到,也许事情并不是这样的,至少在这个打算里,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有孟惊羽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被传染了似的,林世卿好看的眉眼间也缠了些浅浅的迷茫和愁绪,“也许十年?五年?或是三年,一年?我也不知道。”

    林世卿拾起落到身上的一朵盛开的梨花:“总比这花期长吧。”

    孟惊羽闻言后不由恼得抓心挠肝的,恨不得冲哪儿抽上一巴掌,此刻竟觉得林世卿就好像这梨花枝一样,专门照着他心窝子最嫩最软的地方戳,每一下都要见血,偏这正主还不自知似的,说得轻描淡写极了。

    孟惊羽压着嗓音低吼道:“世卿!”

    林世卿突的回过神来,歉然道:“啊……抱歉,失言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孟惊羽简直是气到理屈词穷:“……你的生死,跟我到什么歉?”

    默了片刻,孟惊羽忽的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现在是不是武功也不大好使了?我跟你了几天,中间有两次我不小心弄出了些动静,本以为你至少会察觉什么,但你根本没有理会,以你的功夫,不该这样的。”

    “唔,大抵是这样吧,”林世卿说出了那许多事后,心中也再无意隐瞒这些细枝末节,“我这腿的毛病本就是寒疾所致——说来惭愧,如你所料,之前我在画舫上功夫没用好,若是常人的话顶多虚弱些日子,或是内息出问题。可我不同,体带寒疾,常日里要靠内息内力压制,这回反噬的有些厉害,我便将压制不了的毒性用针暂时隔到了腿上,可这根骨上的毒性不好挪动,上半身的余毒便只能用我还没怎么恢复的内息压制了,所以这几日便说我的身手连季同兄那般书生都不如,也不遑多让了,听不到细微动静更是正常不过。”

    林世卿尽量捡着轻松的形容说,可是大约碍于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他的话貌似也没有起到什么正面的作用。

    “原来如此,”孟惊羽听出了林世卿这话里那份故作轻松的意思,可越是这样便越感觉心里汩汩的往外冒着苦酸苦酸的水儿,直到填满了整个肚子也不见停,只得好生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表情配合的轻松些,才又问道,“可我见你前几日还能行走,今日怎么会……?”

    林世卿答道:“前几日你常来看我,我没敢按时施针,因为施针后一段时间腿脚必然是不灵的,这便空了几日。今日这毒性不大好挨了,我便只能施了针,只是大约因为前两日停针的缘故,今日犯有些严重,不过倒也没那么碍事,过些天就好了。”

    孟惊羽现在可不敢轻易相信林世卿嘴里说的这些看似没怎么样的话,可即便不深作分析,这也足够听得他五脏六腑都好像扭了个个,又是心疼又是肝颤得十分不成样子——原来竟然是因为他,世卿今日才会如此……

    孟惊羽甚至忍不住想:若当时在画舫上时,他没有吩咐安铭装睡,会不会世卿便不用遭今日这份罪了?

    既如此想着,他心底那个苦酸苦酸的泉眼便冒得更积极了。

    “不会对你日后还有什么影响吧……”孟惊羽半垂着脑袋问道。

    林世卿看他一副“原来罪魁祸首就是我”的样子,不禁安慰道:“总也不会更糟了是不是,左不过都是要死的,早晚都一样。”

    孟惊羽嘟囔道:“那怎么能一样……”

    这一刻,林世卿竟莫名觉得孟惊羽这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有些说不出的可爱,笑了笑也没接话,兀自闭目养神去了。

    见他休息,孟惊羽没有打扰,只出去吩咐下人端来些茶饮吃食,而后便在一旁安安静静的陪着。

    直到日头快落了,林世卿才扶着躺椅要起来。

    孟惊羽见他扶着躺椅站了起来,也赶忙站起身紧走两步揽过他,扶着他的肩,将自己那一肚子泡在苦酸水里磨了一下午的话磕磕巴巴的倒了出来:“那个今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急了才会……”

    他下午想的时候还是一套一套的,可一到正经说的时候,却是蹦豆似的半天也说不明白,孟惊羽有些懊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唉,真是被自己气死了,关键时候嘴笨……对不起……啊,不是这个对不起,是那个对不起,之前的那个对不起……唉,还是都对不起好了。”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话音刚落,孟惊羽便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什么这个那个的,这张嘴长着干嘛使的真是!

    林世卿被孟惊羽这么一揽,那颗心便立时十分不争气的跳了一跳,听了他的话,嘴角微微挑起,却又生生压下,继而默默拂开孟惊羽的手,一手扶着树,一手扶着躺椅站了起来,蹒跚着往前走了两步,低声回道:“……没关系。”

    这个对不起,还有那个对不起,他都明白,都没关系。

    他怎么会不明白孟惊羽最初的意思?

    孟惊羽大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用不着来扶他起来,用不着对他吐露他这么多心声,用不着深深浅浅地探问他的宿疾,用不着做那些如月老庙外少女那般普通人看来甚为作呕的亲密之举,更加用不着为此负责……

    孟惊羽原本应该开心——大家快看,林世卿这心腹之患瘸了,残了,还有可能快要死了,这该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一件事!

    可孟惊羽都没有。

    非但如此,孟惊羽很愧疚,会道歉,还想要关心他,甚至比普通的关心还要更关心。

    可是再多的关心他都不能接受。

    如果这样的关心最终注定刀兵相向,那么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接受。

    总归好过日后剐得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林世卿低头看向之前从孟惊羽腿上滚落到地上的那个被他折残了的花枝,无声的自己问自己:母妃,你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