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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惊羽的嗓子像是塞住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善待陈相,”林世卿想了想道,“他不后悔自小做你的伴读。”
“不后悔吗?”孟惊羽轻轻呼出一口气,展开手掌,看着手上的那个面相憨厚的小包子印章,低声道,“可是我已经有些后悔了……怎么办?”
林世卿微微偏头看着孟惊羽道:“所以你打算让自己沉浸在后悔中,继而让更多的人后悔吗?还是你打算不再做让你后悔的事,至少对得起墨阳兄的这份不后悔?”
孟惊羽却不回答他,沉默半晌,忽道:“你知道这印章是怎么来的吗?”
“这石头原本是他送我的,底下的字是我写的样子,他刻的,”没有等林世卿回答,他又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父皇膝下子嗣不丰,宫中皇子只有我和我那位皇兄,其余的……呵,满宫里都是人,可我却只能见到满宫里的鬼影幢幢——只有身边这位一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的还有些皮实的人样。可那时候母后对他也好,各样汤汤水水小点心小玩具从来少不了他那一份,小孩子免不了要吃醋,他也从不让着我,我想着我堂堂皇子之尊怎么能咽下这口气,那时候,单为了这个我俩就没少掐架。”
孟惊羽顿了顿:“后来母后去了,宫里再没人护着,日子便难过了很多。高墙大院琉璃瓦,多得是攀高踩低之人,虽不至于明面上让我们俩缺衣少食,可暗地里使绊子的人又怎么拦得住?自母后去了,父皇更少到后宫来,只要不闹出人命,父皇便不管。母后去的最初几年,日子尤为不好过,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平时跟我掐架掐得最狠的那个人竟会这么帮着我,一见我受欺负,他便总能自动自觉地拦在我身前,开始时说是看不惯欺负我的那群人,但他大概不知道他撸袖子打架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我便是再傻,这时候也分得出冷暖了。”
孟惊羽翻来覆去的摆弄着那方包子印章:“后来进学读书,课堂上不少少爷公子都不听讲,师傅习以为常也不怎么稀罕管。可偏就他这一位不听讲的成绩还不错,并且常常狗胆包天的敢带着一群人跟师傅对着干,师傅自也不惯着他,每次都是一罚一个准,他身上好像永远带着错等人挑——后来才想明白,落成这个众矢之的的人本该是我才对。”
林世卿听得入神,问道:“后来呢?”
孟惊羽道:“后来……你也知道,他虽喜欢成日跟着我这不争气的殿下,但论起身份来说什么也是左相独子,师傅罚他固然没得说,但手下必也得有分寸,常见的罚法也不过就是抄书,打手板,跪祠堂那么几种。你猜,他最喜欢哪种?”
林世卿想了想,道:“打手板吗?”
孟惊羽抬起头有些诧异的看了林世卿一眼,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抿起唇,像是笑了:“原来他说引你为知己的话竟然真的这么准——你说的不错,就是打手板。抄书麻烦,总让他没时间出去玩,跪祠堂要饿着,晚上还不能睡觉,更折腾人,所以相对来讲打手板这种惩罚是他最喜欢的。师傅一开始没摸准他的脾性,这三个惩罚的方法、轮着来,后来摸透了,基本每次只要开口说要罚,便会罚他去跪祠堂。”
“打手板自不必说,抄书时也常有我和其他同学帮忙,也就罚跪能给他点教训。可那时候不过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平常吃饭都是一桌子一桌子的来,跪着饿一晚上怎么受得了?更何况是像他那样三天两头挨罚的?最初那几次我常会拎着食盒给他送过去,后来有一次被师傅给撞见了,再就经常让人盯着他,我没法拎食盒,就只能在袖子里塞几个包子,借着看他的名义送过去。”
“只是这办法到底也没能长久,”孟惊羽面上露出些无奈的神色,“他挨罚的频率实在太高了些,我总去看他师傅也觉得不对,于是没过多久送包子这条路也被发现了,之后师傅干脆就不让任何人去看他了,有几日我见他早上回房补觉的时候脸色太差,实在饿得难受,便想出了个望梅止渴的法子——”
孟惊羽向着他手里的那个包子印章点了点下巴:“喏,就做了这个。”
林世卿少时哪里有这样安逸的经历,一时羡慕,一时感慨,又问道:“那这印章呢?瞧着不像是额外找人刻了的。”
孟惊羽翻过印章,摸了摸那刻出来的印痕:“你知道,楚国朝中保嫡保长两党对立,但是那时候我和我那位皇兄还没长起来,所以两党都在憋着劲,闹得不凶。我这一派在暗中经营势力,墨阳站在我这边,自然也有他一份,他帮我联络心腹时用的都是我的名义,为了安全着想,便须得有什么秘密的信物之类,他不知怎么的,一时兴起,叫我写了个‘羽’字,说他能给刻上,结果……”
孟惊羽摸了摸印章上那个不怎么成样子的“羽”字:“……就刻成了这个样子,倒是难为他还别出心裁的在后面还加了个圆,说是太阳就是圆的,有个羽有个阳,他这叫寓意深刻……简直强词夺理得叫我挑不出毛病。雕这包子的石头,还是我小时候过生辰的时候他忘了,路上临时在池塘边捡了一块来打发我的,亏得我还当做什么稀罕的宝石珍藏了好一阵子,后来虽然知道了不稀罕,却也不舍得扔了。长大了些雕成了包子再送给他,现在又回到了我手里……”
孟惊羽搓了搓那包子:“……却也的确算是寓意深刻了。”
林世卿见孟惊羽止了话音,没有接话。
孟惊羽回手想将那包子放到衣襟里,手刚搭到衣领却倏然反应过来中衣给了林世卿,腰带也没在身上,搭在衣领上的手立时顿了顿,旋即放下了手将印章塞到了袖中。
林世卿见状不觉捏了捏他身上披盖着的孟惊羽的中衣边角,似乎强忍了一下,却仍是没忍住,问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会跳下来?”
孟惊羽愣了一下。
林世卿既已问出口,也便将心一横,补充道:“我见着你时你身上没有绑着绳子,应该也不大可能未卜先知的知道我吊在那里——你原本能走,为什么要跳下来?”
这一晚上孟惊羽一直爬上爬下跑来跑去的,哪里有时间想这些?可现在要想,却好像怎么也理不出来一个头绪了,只是一见林世卿一直盯着他,一定要一个答案似的,只得勉强斟酌了一下词句,答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听到他们提起墨阳的事情,一时无法接受,也许是看你被推了下去,一时没能想开……但要我具体说出来为什么,眼下我却也是说不出来的。”
孟惊羽的回答跟林世卿想象的差不多,林世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轻轻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可是我也不是想死,”半晌后,孟惊羽忽然哑着嗓子开口说道,“父皇母后已然不在我身边了,还有墨阳……如果连你也不在了的话,我身边还有谁?——我想,我大概是那时候没有想明白,我为什么还要再活下去。”
一个人与这人世间的牵绊说起来也许千丝万缕,看似关系稳定牢不可破,实际上顺着这些千丝万缕走下去,却常常能发现它们总要合归到一处或几处。线断了不要紧,总还有其他的千千万万根,可若连来由都没了,人的一腔念想和心血无处安放,那又该如何和这样的人世和平共处?
也许照柱崖顶纵身一跃的确是一时冲动,但至少,孟惊羽在那个时候是的确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的——如果未来只为了责任二字过活,那么他的后半生未免太过沉重悲哀了些。
林世卿没料到孟惊羽会说出这样的一段话,脑袋里混混沌沌的,怔住了,随后便听孟惊羽又道:“其实若是让我再多想一想,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跳下来……”
“……别想那么多了,你还在发烧——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还是你还想再问我点什么,都留作明天再想吧,”孟惊羽将林世卿扶着躺下来,将衣服给他盖好,轻轻拍了两下,柔声哄道,“睡吧,有我。”
不知道是近来身边发生的事情有些多,还是人一生病心里也会跟着格外脆弱,林世卿闻言后不由心里狠狠一颤——原来他在这条遍是腥风血雨的路上磕磕绊绊的走了这么久这么远,也许一直需要的,等待的,汲汲渴求的,不过就是疲惫时这么一句“睡吧,有我”。
不是多么缠绵的口吻,不是多么悱恻的姿态,孟惊羽笑着,清清淡淡的,带着泥土里潮湿的青草味,火堆上温暖的烟火气,不具有任何攻击的成分。
众目睽睽之下屠刀悬颈却犹自谈笑风生的那个陛下,和相继经历了离去和死亡仍能微笑以对的这个男人,这一刻仿佛奇异的融合在了一起,好像是一样的,又好像是不一样的,不声不响的在他心里开疆拓土出了一片让他忽视不了的领地。
林世卿合上眼睛,默默念着——
睡吧,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