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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永康二年的正月里,楚京堰城满城是在一片血色的阴霾中度过的——元年年末,永康帝在自南征大营返京途中,于南境辖内被刺,身受重伤,险死还生,因此改道休养,行踪保密。
同时,密令调查刺客身份。
未久,调查结果浮出水面——此番指使及行动竟牵涉朝中九卿之中三位大元及近十世家,而身为南境地头蛇的镇南候曾胥则更加首当其冲地躲不开嫌疑。
一时间,满朝风声鹤唳,包括四境军侯在内,一众大小官员各自约束府内,由上至下,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唯恐哪一句标点符号没用对就惹火烧身了。
为官者没有全然干净的——自己干净也没用,总有人会不择手段地拖你下水——要么进,要么不进,大染缸里,没法独善其身。
世家则更经不起查——无论有没有那个意思,但既身为世家子,自然是有祖荫可蔽的,即便如今子弟不争气,家族没落了,但往上论个几代,照着家谱族谱基本都能引经据典地说出一大段“我家祖上某某为某某帝做了某某事”的光辉事迹。
这些人,只要想抓,风月场上,巷陌市井,总能抓到那么几句忤逆犯上的恣睢之语。
更遑论那些繁荣至今的大家门阀。
付家尤为其中佼佼者——当代家主之子占了御史大夫的公卿之职,捏着天下言官的命脉,主导舆论;而当代家主则占了大司农卿的位置,握着国库命脉,捧着陛下的钱袋子。
隐为世族之首。
而以这些世族为大半构成的朝内各家关系盘根错节,一旦彻查,拔出萝卜带出泥的那一连串人事跟此次大逆不道、谋刺圣上的行动究竟有没有关系,要不要负责,根本说不清楚。
如此一来,牵连下狱者怕是能填满京畿附近的全部大牢,还得跟下饺子似的,约莫都得一律几人一屋才能装得下。
大多数世家家主都以为这样相当于直接跟几乎满朝文武对着干的事,他们那位登基未久的年轻陛下应该没那个胆。毕竟半朝官员下狱,就等于半朝职能瘫痪,没有皇帝会将自己脚底下的地方当做屎盆子搅和。
更何况,天塌了也还有付家那些个高的顶着,怎么着也轮不着他们。
但他们料错了。
他们这位陛下不仅搅和了,还搅和得目标明确,有条不紊。
新年元夜之前,孟惊羽发下谕旨,令左相陈宇全权主理此案,御史大夫付显彬陪审协理,廷尉赵玄澄监理——说是左相陈宇主理,但老丞相暮年丧子,一场大病来势汹汹,至今都一身病气地卧床不起,就算是他们能将人挖出来,也绝对审不了案子啊!
果然,左相大人的告病请罪折子隔日就快马加鞭地递到了陛下的桌上。
陛下毫无悬念地准了老大人的病假,而后“无奈”且“临时”地换了个主审和陪审——主审换成了付显彬,陪审换成了封子恪。
如此,仿佛只是“迫不得已”地迁就后台关联错综复杂的诸多世家,而不是想要分化世家内部。
京中世家权贵一看:嘿,正中下怀,好事啊!集体紧张了半天,原来管事的是自己人!
事实上,他们这么想也没什么错,除了封子恪和世家暂时还扯不上什么大关系,连廷尉赵玄澄这直表几系之内都多与世家有所联系,甚至联姻。
九族之内,大家都是亲戚,能查什么?
糊弄糊弄罢了。
新年元日休沐后,爆竹声中除的第一批倒霉蛋新鲜出炉了——审出来的都是些有的没的,跟这个“谋刺陛下”等同于造反的大罪基本没什么干系,大多贬官罚俸了事。
众人一看:好嘛,雷声大雨点小,果真如此。
风声顿时松下不少,只留下几家特别心虚的仍在望风而动。
几日后,第二批下狱的来了,这回开始露出点意思了——好一部分已经牵扯进了几家朝内大世族,其中大多是一群初涉官场狗屁事不懂的小孩崽子。
一个个被关进大狱的时候或者哭爹喊娘,或者大摇大摆,暂不说怕不怕的,但基本都觉得没什么大事。
而后,过了不几天……街市口的大铡刀下流了一地的血。
京中风向顿时变了。
很快,在众人的心惊胆战中,同样的监狱迎来了第三批住客,经查实后,大部分得到了和第二批人同样的结局。
这一批人从入狱到斩首根本没耗费多久,证据多得没法不让人觉得陛下及其安排下的这主理陪审以及监理几人根本就是有备而来,前后行动协同一致,毫不拖泥带水,连给双方行贿受贿活动关系的时间都没留。
而这一批人已然超过了世家们可以承受的底线——因为被斩首的都是族中真正的中流砥柱,斩了这些人,即便不连坐,那么家族没落便差不多已成定论了。
满京华的世家人要疯了,但是就算真疯了也没用——昭武少将军李季同早就揣着陛下的密旨偷偷出京,等再回来的时候,已经直接拉来了颍川郡郡守蒋全及其下几万颍川镇国军。
世家哑火了——不哑火能怎么样呢?不是所有人面对披坚执锐的正规军都能稳住腿肚子,大义凛然地喊出“威武不能屈”的。
何况那些人本就斩得证据确凿、理直气壮。
当第三批流的血迅速被一批新晋官员尽数堵上了空缺时,镇南候曾胥正式上交了南境地方军政大权,退居幕后养老。
陛下仁厚,准了。
其后,四境军侯的最后一点亮光平西侯梁轩独木难支,自发上书辞官——不过梁轩不老不少,常年没病没痛,这时候忽然就病来如山倒实在有点落人话头,而一方家主归隐的情操牌也不好打,再说家族长者要么已经老死了,要么就折在了他那大侄子孟惊鹏的谋反大案里面,托辞于孝便也无从着手,理由实在不好找。
于是呈上去的辞官折子通篇都是一副十分认怂的口吻,如“臣持兵符镇我大楚一方,忝居平西侯,然多年未有寸功,力有不逮,望陛下准臣辞官归野……”云云。
孟惊羽对待这个被圈禁的兄长的外姓舅舅倒是格外手下留情,这封折子留中几日,派人专门安抚后,令其子弟在京领了个闲职,变相准了一半折子所请,也算不亏待——至少堵住了那些想说他剪除异己,不念旧情的悠悠众口,又添了一笔德政的赞誉。
值此,永康帝全程没有露脸之下,一场疾风骤雨过去,整个朝堂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正月将过,京中阴云渐渐淡去,被林世卿召来的常笑已在梨园呆了小半个月。
常笑从最开始对着一身女装的林世卿目瞪口呆的孩子样,到如今在她面前沉着以对的小少年,已而是脱胎换骨了许多。
事实上,常笑的脱胎换骨并不止于此。
常笑初初见到林世卿一身女装打扮时,虽然确然是一副目瞪口呆愕然不已的傻样,但站有站像、坐有坐像,身体结实了不少,原来那点花拳绣腿偶尔也能拿来和园子里陪练的影卫过几招——经过南征军这两个月的打磨,俨然已是历过些铁与血的精气神了。
这天清晨,林世卿照旧在对着稻草人指点常笑功夫。
“……招式不是花把式,战场杀敌一分力气也不能浪费——剑不能捅得太深,容易拔不出来。”林世卿扳着常笑的胳膊,将剑收回来一些。
说着,林世卿出其不意地抻腿一扫,常笑毫无防备之下立刻被扫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大马趴。
“下盘不稳,应变不够,”林世卿摇摇头,“我根本没用上多少力气,但凡你站得够稳,下盘练得够坚实,便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我一腿扫开。”
常笑站起来,露出思索的神情,一时竟连拍屁股掸土都忘了,微微抬起下颌看着林世卿——少年个子窜得真是快,拔节似的,没多久之前还需要抬起头看她,而今都快能跟她平视了。
“即便你下盘不稳,也还可以跳起来躲开,可是你没有。” 林世卿拔出稻草人身上的木剑,拍了拍常笑的小腿,常笑浑身一抖没有动,“这说明什么?应变不够。而应变不够的根源在哪里?练习不够,经验不够。”
常笑点点头,沉思片刻开口道:“老师是想说,无论是想要功夫练得好,还是想要有足够的机警反应,都需要聪明的脑袋,扎实的功底和勤奋的练习么?”
“我不是你老师,别乱叫,”林世卿皱了一下眉头,“硬功夫面前,聪明没有用,我也不聪明,但是我不会犯你刚才犯的那种低级错误——大多数人看到的也许只是你比旁人多用了几分傻力气,没什么稀奇的,但是到了关键时刻,这几份傻力气却足以让你比那些所谓的聪明人活得更久一点。”
常笑神情中看不出什么被打击的挫败:“是,先生。”
自南征军回来后,常笑也不知怎么了,日日都要尝试喊上林世卿几声“老师”,如果林世卿未曾出言制止,他便一直叫着,如果林世卿说了,他便从善如流地跟着改,日日如此,日日被打击,却也难得没见泄气。
而今日林世卿的反应却同往日似乎有所不同,他沉默片刻,忽而道:“若想叫我老师……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