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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惊羽听后倏而笑了:“做好你老师让你做的事情足够——韩昱,昨日朕交代你的事情,朕会派别人去,你给朕到刘经桓和安铭那里传个信。”
韩昱应是后,附耳过去,片刻后不由脱口失声道:“陛下这是要和周国……”
常笑毫不费力地从韩昱的脸上同时看到了“难以置信”四个字,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了什么。
孟惊羽却如同没有看到韩昱的反应一般,嘴角仍然含着一丝笑,唯有眉头紧紧压在寒星似的眼上,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冷肃:“即使朕什么都不做,你便以为世卿会任那老皇帝处置么?”
韩昱过了最开始的震惊,听了孟惊羽的话后,沉下心思想了想,忽然明白了孟惊羽的用意——经过南征,周军主帅违逆常态地无故屠城在先,不声不响地无故被杀在后,案情扑朔迷离,军部旧主唯一一个遗孤还因此不清不楚地惹了一身骚。
林世卿不可能承认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即使退一万步来讲,当真是他丧心病狂到杀了自己的亲爷爷,便更加不可能听凭处置了。
事情发展至此,原本就未必与周帝一条心的林氏旧部会听谁的?
问题是他们听谁的,不听谁的,或是干脆谁都不听,都可以成为孟惊羽想要看到的结果——他们听周帝的,会遭到林世卿一派的抵制;他们听林世卿的,会遭到周帝及群臣的责难;他们若是谁都不听,周帝和林世卿便都会多少猜忌他们有二心,或是不够完全忠于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楚国向周国动兵,周国能够及时组织起来的可用兵力会有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骤然遭逢外敌大举入侵,周帝更加不可能轻易动林世卿,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是周帝最有可能处理这件事的方式——与林世卿暂弃前嫌,重新启用……至少渡过难关再说。
此举于公,楚军算是对周国趁虚而入的好时机;于私,孟惊羽算是对林世卿围魏救赵的保命符。
待韩昱想通这一节后,神色一亮,向后退了两步,跪下应道:“末将领命!”
孟惊羽见他神情便知晓他应该是明白了自己的用意,挥了挥手示意他即刻去办。
无论林世卿在周国受到了朝野上下怎样的口诛笔伐,乃至刑狱之灾,遇到这样的事,周帝都会选择将林世卿这包人形炸药推到第一线,无论他最终是会立功还是出错——立功可以当做将功折罪,不赏不罚,日后伺机再动,而若林世卿稍有错处……则刚好全了周帝名正言顺除掉林世卿这个心腹大患的心思。
南征灭齐时,林世卿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而不久之后,孟惊羽要再次将林世卿推到风口浪尖上。
林世卿这样的人,倘不为国之忠臣良将,必将受累祸及一方。
当年,林世卿在北梁瀚海阑干之中主动选择了他。
如今,该轮到他在这一片梨花雪中作出他的选择。
天下大道,世间公义,家国情怀……都是建立在自己还活着的基础上才能坚持得了的信念——孟惊羽相信,即便林世卿不为他,不为自己,也一定会为了他坚持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作出他承诺过的选择。
孟惊羽不自觉地捏了一下袖囊。
孟惊羽原地站了大半天,思绪绕着周楚齐梁跑了一圈,终于想起来他身边还有一个忐忑不安又没好意思退下的常笑,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跟上来:“除了你刚刚说的那些,你师父还教你什么了?”
常笑没有见过刚才那样的孟惊羽,一时拘束起来,不敢乱说话,想了想,挑了一段最安全的,说道:“前些日子我起得晚,又常会躲懒,师父觉得我不够努力,便对我说:‘如果不去努力,那么即便是小小山包也会让你觉得是高山仰止,若是肯下功夫,那么即使是巍峨巨峰也有可能匍匐在你脚下任你俯瞰’。”
常笑便是今年过了生日也才十六岁,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少年爱玩爱闹、贪吃贪睡、晚睡晚起都不奇怪,家里人也通常惯着,可林世卿要求却分外严,生活作息、行为习惯等方面讲究也分外多。
“食不言寝不语”这种基础的自不必说,除此之外,什么卯时初刻必须起身,亥时前必须入睡的条条框框简直能编出一册《林氏授徒日常守则》合订本。
这些也就罢了,有些却实在让常笑很是腹诽不解,尤其是只有佛家才讲究的不许在规定许可以外的时候吃东西的“勿非时食”,还有“过午不食”这两条简直让常笑觉得心在滴血。
若不是这些规矩是林先生给他订下来的,他都得怀疑这是不是在恶意虐待他了!
少年的胃就是一个无底洞,每日早起,还要习武读书,一整天的盼头都寄托在三餐上,结果林先生还自动给他减了一餐——虽然早午两顿的确是丰盛又营养,但到了晚上也抵不住下午只让灌两杯温茶,吃两块糕点啊!
常笑原本是个夜猫子,眼睛一到晚上就放光,在军营的时候就经常一日四顿的吃,时间安排得紧凑极了,练功夫都在白天,晚上便秉烛夜读,每日什么时候睡也没个谱——可到了现在,什么亥时?他每天恨不得刚到戌时就躺到床上,趁着还没那么饿赶紧睡了,还相当于第二天多睡了一会儿,醒了以后动一动再看会书就能吃饭了。
于是这还不到几日,常笑读书习武未见什么成效,生活倒是无比规律起来——规律得常笑时常觉得自己如果真按照这种清规戒律的活法过下去,再剃光了头,将每天吃的东西改成白菜豆腐,就真的能装作化外高僧走街串巷地出去普度众生了。
说不得真和尚都没他活得这么寡淡无趣!
常笑最开始自然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敢明着违逆林世卿的意思,私下便忍不住自己给自己开小灶,这样的事他之前在青山村也不是没干过,此时做来也是得心应手。
可林世卿哪会被这些孩子手段糊弄?
林世卿也没有直接说常笑什么,只是给他讲了多年前老侯爷林丰毅摔打少侯爷林明臣的故事——少年少吃少睡兴许心有怨气,但听故事总是难得的休息,何况是这种老战神训练小战神的故事?
常笑知道这个故事中的两个主角一个是林先生的爷爷,一个是林先生的父亲,加之自己本来便十分崇拜林先生,所以听起来便不由得更加聚精会神。
而这段话便是林世卿给他讲过故事后对他说的。
孟惊羽不知这其中因果,但听后却仍是会心一笑,心道:这的确是世卿会说的话。
常笑顿了一顿,低着头一步一步踩着孟惊羽的脚印,继续道:“老师还说:‘选择是你做的,最终是去做一个像你景仰的英雄一样的英雄,还是继续遥远的景仰你所景仰的英雄……你说了算’,陛下,我当时没想明白,回答老师说我想做英雄,老师让我回去再想想,我想了,但我还是想做英雄——想做一个像林氏世代那样忠烈的英雄。”
孟惊羽的脚步蓦地一顿,常笑一下不防差点撞到他身上,赶忙停了脚,又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回过头的孟惊羽——少年的眸子还很清亮,里面有憧憬有疑惑,但深处仿佛定定地蹿起了两团火苗,匪石匪席似地烧着。
“……阿笑,当英雄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这条路上,你走的越远便越会发现背负的越多,直至最后,为了这个‘英雄梦’,你会发现如果要继续走下去,便要放下很多你原本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你活得越英雄,便越活在别人口中,越活在别人口中,便越少活得有自己,这样……你还想做英雄吗?”
常笑虽然说这些话的时候确然是十分郑重其辞的,但也只是想将老师教自己的、和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并没有期待孟惊羽会拿自己的孩子话当回事,而此刻却出乎意料地收到了这样一番点拨,皱眉思考了半天才道:“老师教过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道理,我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孟惊羽想了一圈,好笑地叹口气,觉得大概是自己有些耽于表象了:“是,你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总有些死脑筋……”
常笑一愣。
孟惊羽转回了头,目光掠过眼前光秃秃的梨花枝,见那木枝被雪压沉了些,抬手将雪拂了下去,边走边说完了那句话:“……就像你那位林先生,和他们那一家姓林的。”
常笑没听懂孟惊羽说这话的意思究竟是褒是贬,出于条件反射性保护师父的心理,立刻找补道:“老师曾经给我讲过老侯爷教他的一段话——我觉得跟老师还有老师的家人那样做的原因有关……英雄不英雄的,我还不敢说,但一定不是死脑筋。”
虽然孟惊羽总能从林世卿的口中听到一些老侯爷的光辉往事,也听得出他对老侯爷那份奉为圭臬的崇敬,但林世卿却很少当着自己的面讲他和老侯爷的故事,对于他那份超出寻常的崇敬总有些百思不解,而今听到常笑提起,也生了兴趣,便问道:“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