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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笑见孟惊羽感兴趣,才继续说道:“老师说他幼时初到侯府,老侯爷问他的第一件事不是他的来历身份,也不是他的喜好习惯。而是……陛下觉得是什么?”
常笑说到这里竟还卖了个关子。
关于林世卿的身份,汝阳侯府一概对外宣称是“林明臣早年生养在外家的私生子”——由于彼时林明臣尚未娶妻,偌大侯府子嗣凋敝,侯府基业无人承继才将林世卿这个孙儿接回府中教养,算是接回嫡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倒没什么太让人置喙的。
只是京中消息传播渠道四通八达,对于这种秃毛鹌鹑皮下竟有幸长了一身天鹅肉的事情,街头巷尾总少不了有些质疑说道的风凉话存在,但因为终究没人能够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证明林世卿的血脉不出自侯府,事情过了段时间渐渐淡了,这么说的人便也渐渐少了。
洵河之战后,林世卿身上有了第一笔军功,加上他刻意隐瞒自己少侯爷身份,便也没什么人将关注点放在十余年前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了。
可孟惊羽却觉得这一系列事情看起来太顺利了,反而有些不对。
按理说,世卿身为侯府独苗,和老侯爷中间又隔了一代,就算林氏家训严苛,身为嫡亲祖父的林老侯爷也应该格外疼爱才对。对于林世卿这个府中新添的人口,也许老侯爷已经将他的身份来历暗中查访确认过了,可一个不大点的小孩初入侯府,从亲到友环境剧变,总会有些无所适从,老侯爷怎会连孙儿的喜好习惯、是否适应都不关心关心?
而且,世卿并非林氏孙儿,而是孙女的事情……老侯爷又究竟知不知道?
如果老侯爷不知道的话,就等同于世卿在之前生活的地方已经开始女扮男装了,那该是个怎样的地方,才会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如果老侯爷知道的话,又为什么会作出如此欺君罔上的一个安排,让世卿扮作男子这么多年?难道只是为了让林家后继有人?
这些问题在孟惊羽脑中迅速地溜达了一圈,继而缓缓沉到了脑海底部:“不是来历身份,也不是喜好习惯?那是什么?”
“老师当时也让我猜,可我也没猜出来,”常笑道,“老侯爷问老师的第一件事是老师为什么读书习武。”
“为什么读书习武?”孟惊羽一挑眉,脑中不觉浮现出小小的林世卿一本正经地面对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回答问题时的样子,心里涌起些奇特的感受,“这问题还挺……不好回答的——他当时怎么说的?”
常笑学着林世卿的语气道:“照搬照抄吧——读书为明理,习武为强身。”
孟惊羽的脚步倏而一顿,常笑不明所以,以为自己哪里没说明白,便又赶忙补了一句:“老师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许是常笑这些时日跟着林世卿呆的时间长了,又喜欢刻意模仿他,刚刚说起这些话来,险些让孟惊羽一晃神以为真的是林世卿在说,只是这话也不好说出口,是以孟惊羽只“嗯”了一声,示意常笑接着说下去。
“老侯爷又问老师明理强身为了什么,老师说:‘这可就把我问哑火了——若是跟他说这答案是书上写的或是什么学堂师父教的,总觉得有些落了下乘,要叫他瞧我不起。于是憋了半天,终于自以为是什么样的忠孝节义地回复了一句生母遗志。你猜他说什么?’”
常笑讲故事似的,描述得绘声绘色,神态语气都模仿了出来。
“……‘那时候老侯爷腰侧挂着刀,听了话后一点都没留情地反手抽出刀,用刀背狠狠抽了我一下——还记得是小腿,抽的也实在,估计那地方当时就青了,差点没跪下,只是那时还小,脾气又硬又倔,强挺着才没哭出声。”
孟惊羽偏头看向常笑,一时竟又觉得常笑在说这些话时,仿佛自然而然地就带上了林世卿的影子。
孟惊羽和常笑一样,没有接触过真正的老侯爷,生不逢地,也未曾有缘认识过其他林氏门人,但此刻孟惊羽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不断暗示着他——大抵不是常笑带上了林世卿的影子,而是常笑带上了林氏的影子。这样一想,孟惊羽心里什么滋味说不出来,可脚步却不自觉便放缓了许多。
亲族血缘,师徒教化……大约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一代一代,可以一脉相承的。
“……老侯爷对老师说,人生俯仰百年,多少人事风物,老师却只为遗志习武读书,狭隘。然后让老师再说,老师翻肠倒肚挖空心思地又说了三四个,可每一个老侯爷都不满意,每次不满意就又抽老师一下。直到后来,老师实在不满,闭紧了嘴再不回答,老侯爷才给老师说了读书习武应为何用。’”
常笑说到这里,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不远处林世卿的房门口,几个月过去,半大少年身量见长,未来轩昂模样已然隐约可见,只是骨架仍旧单薄,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之中光芒却近乎灼人:“老侯爷对老师说了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空泛的圣人言论,孟惊羽不是没听过,可这一刻听来却尤其震撼——无论是那时候的老侯爷,还是当时的林世卿,乃至此刻的常笑,都绝不是简简单单的照本宣科。
——任霜寒在身,刀斧胁颈,我林氏一门上下当不畏风雨。
常笑道:“老师说,老侯爷是带兵打仗的,兵书、史书多少都看,但那些教书育人的文稿资料和之乎者也的诗词歌赋之类的,老侯爷却是连皮毛尖的那点都不懂,只唯独就记住了横渠先生这四句——这也是老师要教我的。”
孟惊羽沉默一瞬:“文成武就之先当为立身处世,你老师教的很对,很好。”
常笑犹豫了一下,道:“嗯,老师对我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但是我还想说,那个……”
孟惊羽凝眉看向常笑,下一刻,便见常笑皱了皱鼻子,有些不自然地说道:“那个……所以老师不是缺根筋。”
孟惊羽一愣,推门的手跟着一滞,笑了,起先只是唇边勾了个若有若无的弧,随后笑容一分一分扩大,露出几颗牙齿。孟惊羽推开门,闷闷笑出了声:“所以你跟我说起这些,只是因为你最后这一句‘老师不是缺根筋’?”
常笑赧然地挠了挠头,本想答是,但孟惊羽这一笑却让常笑感觉回答是与不是都不大对,便模棱两可地道:“唔,差不多吧——哎,陛下,桌子上那是……?”
孟惊羽顺着常笑的眼神看过去,便见到屋中桌上正摆着一个小木雕和一个书柜似的箱箧。
常笑看到那箱箧的第一眼便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过了,直到跟着孟惊羽一步一步走近,见到带着两个小铜环的拉门和木门上的雕纹后,眼睛忽的一亮:“陛下,这是师父珍藏的,里面都是木头小人,只是老师没跟我说过有什么用——哎,这个小人我好像……”
常笑正要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老师雕过”,可话没等说完便见孟惊羽拿起了那个小木偶,而那双执掌生杀的手竟有些抖。
那是墨阳……
孟惊羽是在照柱崖底得知的陈墨阳的死讯,那时他与林世卿身处险境,自身安危尚未得以保全,加之南征军局势未稳,二人大半心神都牵挂在这些事情上。挚友之死固然让孟惊羽无法接受,但二人谁都不是分不清楚轻重缓急之人,事无可改,孟惊羽静坐一晚后,便将这段陪伴自己近二十年的情谊粗粗深埋心底,日子一样继续。
二人回营后,周楚内部各自大事小情不断,没什么功夫伤春悲秋,孟惊羽这份压抑直到林世卿领军出征再安全回营时,才算有了个出口,释放一二。
至于林世卿对于这件事是怎么看的,孟惊羽则有些看不明白。
林世卿对陈墨阳的死称不上什么讳莫如深地不让旁人提起,但他自己也很少会主动对旁人提起,不冷不热的,看不出和陈墨阳有多相熟,表现出来的从始至终也就是个对于“忠臣良将战死沙场”的惋惜之情,态度冷静,评价客观,没什么不对的,就是看着总觉得没那么有人情味。
时至今日,孟惊羽看着自己手中这个小木偶,才一下了然了林世卿式的那股隐晦而汹涌的人情味——不只是林世卿对他的,还有对旁人的。
那个小木偶雕的是个宽袍广袖的男子,束了冠,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着前面,像是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大咧着嘴,眼睛弯成了两条弦月,合成了一个标准的“笑得前仰后合”。
墨阳每次遇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或是嘲笑他时都是这样的神情,雕得分毫不差。
孟惊羽不着边似的蓦然想起,昨晚他只对林世卿说“这是你欠我的”,可其实他还有一句压在舌下,怕说出来不吉利,因而没说。
可他现在后悔了。
孟惊羽勾起铜环拉开拉门,那方箱箧之中如上次常笑所见一般,放着许多小人偶、几块木料和几柄雕刻小刀,但孟惊羽却一个都没有拿出来看。
他对着自己手中那个仍是笑得前仰后合的木偶看了半天,而后将那木偶放进了箱箧之中,像是把那个会哭会笑的自己一并放了进去,面上的表情全都隐藏到了幕后。那精致的铜环雕花门合严之前,终有一句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咬着牙融进了他的骨血之中。
——世卿,欠我的……要记得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