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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卿离开后,梨园便乍然冷寂了起来。
其实他在时,梨园也未见得多热闹,只是他每日教习常笑,带他练武读书,时而和孟惊羽温酒小酌,赏雪清谈,也总让人觉得这里充满了一种踏实的烟火气。
可这种烟火气在林世卿不辞而别的第二天,便不着痕迹地消失了。
每次晨起后,孟惊羽照常洗漱用膳过,便去处理政务和送来的折子军报,完成以后,便去林世卿的屋子坐着,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写些什么,其余大部分时间便是在屋里踱步或坐在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说话也不理人。
韩昱不放心,先是跟着守在门外,后来常笑觉得陛下这个状态实在惹人忧心,某日便撺掇着韩昱和自己一起跟着进屋,守到了孟惊羽身边。
孟惊羽初时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任他们陪,后来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便问起了韩昱,南征时,他和林世卿带着三千轻骑绕过淮东平原千里奔袭的事情。
常笑本就视林世卿如师如父,敬仰、崇拜、喜爱到了极致。在他眼中,这世上怕是再没什么人什么事要比他的林先生更重要了。因此一听有林世卿的故事要说,便也央了孟惊羽允准跟着一起听。
“……我们打到那儿的时候,齐国应该还没收到消息,远远地,还能听到有小孩在唱节气歌,一眼看去,全是大片的草场农田,还有几个小娃儿在牧马放牛,附近没见着什么成规模的大城镇,满村都是农人。他们大约是知道前线在打仗,可这也就顶天了,哪能认得出来谁是谁?可能以为我们是齐国兵吧,见我们路过,便邀我们歇脚,直说:‘打仗不容易,军爷保家卫国辛苦了’或是‘一定得好好的活着回去’之类的话。当时我们身上全是血,看得出来他们应该也挺害怕,可还是给我们腾出来了空屋,凑了桌椅板凳,忙活着又让我们进屋暖和,又给我们倒水,不少还拿了干粮,送了我们路上吃。”
韩昱腹中墨水不多,无论是讲述还是描述,都往往直白,可约是因为这次经历本身就足够凶险,便是说成流水账也同样跌宕起伏。
“那时候,兄弟们刚屠完上一个镇,血味闻得要吐,可还是得赶路,一张嘴就是一肚子风,也没法说话,真是憋得难受极了,一下子看到这些……唉,都是爷们,可还是差点哭出来。后来,我们歇息完了,拿了干粮再次上路以后不久,相爷就又带我们悄悄拐了回去,埋伏在附近的一个山坡上。观察了一会儿后,相爷没说什么,就给我们打了个手势,但我们都明白,那是下令要屠了这村子。”
“可是我们这次回去时,听到了那些农人聊天,这才知道,原来这村子里战前才征过兵,又细看了看,才发现,原来还真是一村子的老弱妇孺。因此便有人跟相爷求情说,这村子一看就没什么人来,青壮年男子也都不在,这些人杀不杀也没什么,能不能不屠了?”
常笑听了几天的故事,林世卿一路下令屠城屠镇屠村的事迹听得头皮发麻了好几天,茶饭不思,可再怎么听,也仍然没法把故事里这个冷血无情的相爷,和生活里那个温言细语的先生联系到一起。
人之常情——大家会崇拜英雄,但不会崇拜刽子手。
听到这里也许可能会有转折或例外,想着或许林世卿会手下留情,常笑精神一震,忙问道:“后来呢,是不是先生就带着你们继续去别的地方啦?”
孟惊羽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默默想道:“怎么可能呢?”
果然,韩昱摇了摇头:“没有,我还记得相爷是这么跟我们说的:‘他们见过我,也见过你们每一个人,今天他们会对你好,是因为他们以为你们是齐国人,可你们是吗?他们如果知道了你们也许就是杀了他们的丈夫、儿子、父亲的凶手,你们认为他们会怎么办?’”
“有个兄弟接话说:‘那他们也有可能不知道啊!’相爷便对他说:‘是的,他们的确有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但是,你敢拿我们这几千个人的命去赌这一个可能吗?一旦赌错了,他们知道了,透露了我们的行进方向、形貌特征,导致我们此行功亏一篑,你想过这些后果吗?这里是齐国,是敌境,不是什么别的地方!’”
“这时,又有一个兄弟说,相爷不能拿大家的性命来做威胁。相爷笑了,但感觉好像更吓人了,他说:‘你们觉得我是在拿你们的性命来威胁你们吗?好,如果你们是这么以为的话,也无妨。我只知道,你们所有人都是我带出大营的,你们既然决定跟着我了,就是我的部下!我说过,要拼尽全力给你们挣条命回去,就一定会拼尽全力给你们挣条命回去!我绝对不会容忍因为自己的失误,让我说过的话成为空口白话!’”
“这时候,有个看起来挺年轻的小兄弟哭了,说:‘刚才递给我水的是一个好年轻的姑娘,真漂亮,红着脸问我娶没娶媳妇,我说我娶了,刚娶。相爷,我十二岁就进军营了,她一直等我,我今年都二十五了,她才嫁给我。她爹娘让她别嫁给我,可她非不听。我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可才娶了一个月,就又上了战场。刚才那姑娘长得真像我媳妇。相爷……我、我想我媳妇了,我们俩还没生娃儿呢——我是真的下不去手啊!’”
常笑“啊”了一声,眼眶跟着红了,道:“那先生……就算这样,先生也还是没同意吗?”
“没有,”韩昱正色道,“相爷不能同意。”
常笑狠狠咬住唇,而后终于忍不住爆发,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为什么不能同意?!先生怎么能这样做?!那些村人明明那么无辜,为什么要杀他们?!那些将士也明明已经那么可怜了,这样求他他怎么还能不准?!先生他、先生他还是——”
先生他还是人吗?!
话未说完,孟惊羽便一声喝止了他:“阿笑!”
随即拍了拍常笑脊背,缓了缓,方道:“阿笑,你不懂,这不是无辜不无辜,可怜不可怜的问题,有些矛盾,因为立场不同,是没有办法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的。这些矛盾只能在其中一方彻底灭亡或者臣服妥协后,才能慢慢消解。”
见常笑仍是红着眼睛看他,一副钻了牛角尖仍不自知的模样,孟惊羽无声叹了口气:“往后可不许这样说你师父了,知道吗?你是他唯一认下的徒弟,他要是听到你这话,该有多伤心?”
常笑喉结滚了几圈,一边暗自为自己一时口不择言后悔不跌,一边却又觉得自己没错,错的是先生,一时又是失望,又是矛盾,竟有些委屈起来,难得嘴硬道:“他才没认我,扔下我就走了!这件事明明是他做的不对,是他教我学会‘泛爱众而亲仁’,可他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如果他做不到,他又为什么要教我?!”
顿了一顿,他又转向孟惊羽和韩昱:“你们呢?你们能做到吗?”
二人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书读百遍,总能勉强称一声圣人门下,但这个问题,孟惊羽就是再读几百遍,也一样回答不上来。
类似的问题大抵每个人都思考过,既然先人言论描绘得那么好,可为什么没人能够做到?既然旁人做不到,那自己又为何要做到?
老师教的,和生活中遇到的,总像是两条平行线——那些美好又理想的圣哲言论,仿佛总是只存活在课堂和书本里,泡沫一般,光泽动人,但一戳就破。
见二人不回答,常笑颓然坐下,话音低低的,说不上是什么语气:“原来是我错了……”
孟惊羽却道:“没错。”
常笑抬起眼,茫然看向他:“啊?”
“阿笑,你看着我……好,我问你,杀一人,救十人,和放一人,死十人,你选哪个?”
常笑不明就里,强打精神,道:“应该是‘杀一人,救十人’吧。”
孟惊羽道:“那么我问你,被杀的那一人明明是无辜的,你凭什么要杀他?你又凭什么觉得他该死?”
常笑听出些意思,辩解道:“不是我要杀他,也不是他该死,只是他死了,便能救下十个人啊!”
孟惊羽道:“十个人的命是命,那么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常笑无法反驳,只好道:“那……那好,那我不杀他了,就选‘放一人,死十人’罢。”
孟惊羽又道:“明明死了那一个,便能救下另十人的性命,你为何不救他们?”
常笑无措道:“不是,不是不救,但那个人是无辜的,我不能随意杀了他啊!”
孟惊羽继续问道:“那一人无辜,另十人就不无辜了吗?你又凭什么因为这一个人无辜,便放弃了另十人?你明明有机会救下他们的。”
“可是、可是……”常笑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什么,脑筋打结,想不明白,便只好问,“那我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