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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他睁眼的一刹那, 天地变色,星河倒转。
周围的世界,在不断坍塌, 又重建。
洞穴,甬道, 森林……
柳余感觉, 眼前似乎出现了重影, 她看明白了, 又好像没看明白。
倒退的场景,像是被压缩过的电影胶片,它们以光的速度从她眼前掠过,只在眼球留下一点剪影。
最后,落于那斯雪山之巅。
洞穴内死去的人重新站到了她的面前。
娜塔西的手臂回来了。
卡洛王子的手掌生了出来。
他们像是被施展过时光溯回之术,正睁着眼、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我们在那斯雪山上?”
茫茫的大雪覆住黑红的土地, 往前一步,是高耸的悬崖。
而悬崖下,翡翠之森重新焕发生机,绿意蓬勃生长,顷刻之间覆盖大地。神殿高高的塔楼永恒矗立, 钟声响彻天地,连绵不绝。
“咚――”
“咚――”
“咚――”
“咚――”
“咚――”
无数信徒跨出房门 ,走入长街, 他们不约而同地跪下, 朝神殿的方向长久匍匐。各个大陆城池中央的神像一座座亮起 , 白鸽在低空徘徊, 天地之间,似有仙乐飘起。
“神历一三零四年, 神,降临了。”
神约记载。
“神,降临了。”
在这一刻,雪山之顶的信徒们也不约而同有了这个领悟。
他们也匍匐了下去,不敢向空中缥缈的白衣看上哪怕那么一眼。
红衣大主教摘下王冠,放下权杖,身体与头一同趴伏在地。
他热泪纵横,高呼:
“恭迎我神!”
“恭迎我神!”
“恭迎我神!”
“恭迎我神!”
呼声惊起林间的飞鸟,神站于悬崖之外的高空,长久矗立。
他流云似的白袍如天地间最初的一抹净雪,绿色的眼眸纯净到了极致,比明媚的春光更温暖,比傲慢的凛冬更严酷。
当他看向雪山之巅唯一站着的独臂少女时,一滴泪落了下来。
地面开出一片雪白的棘莱花。
它有冰白色的花冠和枝叶,有金色的花蕊,它盛开在这茫茫一片的冻雪之上,热烈又忧伤。
柳余仰头看着半空中的男人,久久不能回神。
这就是神。
不曾见过时,无从想象。
可当见到时,又觉得,从前所见所想、不过是死物,远远不及。与真正的神相比,那些捏出的圣灵体,不过是粗劣的泥胚,连当彷品的资格都没有。
云彩做他的衣裳,尚嫌不够纯净,他冷灰银的长发被风吹起,彷佛天地间最华丽的乐章。日月星辰在他脚下,他纯净高贵到了极致,以至于让人望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柳余感觉到了眼睛的刺痛。
泪水从她眼里流了下来,可她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与他长久对视,试图从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眼里,找到那个“发誓再也不会抛弃她”、为她放弃了生命的少年、青年。
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空寂。
那空寂夹杂着亘古的寂寥,和冷彻的冰霜,将她湮没,让她灭顶。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比十万里之下的深海更冷更寂。
“渎神者。”
他对着她宣判。
声音空灵如亘古的夜歌。
“你有什么话说?”
柳余看着他,终于明白过来。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她所有的谎言和欺骗。
所以,他称呼她为渎神者。
神全知全能 ――
对这土地上的一切。
“我神,阿诺德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的回归。”这时,红衣大主教开口,他的头磕在雪山之巅,鲜红的血自额心蔓延,溅在这白茫茫的雪上,“狡诈者用她的谎言构建陷阱,她蛊惑、欺骗了您,为了让您醒来,我不得不让您的化身死去。”
“窥神者,不可饶恕。”
随着神音降落,阿诺德永久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柳余看见,他那俊美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好像死亡并不是一件让他痛苦的事,他充满了朝圣的快乐。
“叛神者,出现吧。”
一团黑雾凝现,他化作一个黑衣黑发的青年,像是突然被人虚空中扯出,落地时有些狼狈。而很快,他那苍白的脸上露出无畏的笑容,带着点嘲讽:
“父神,您终于醒了。”
“喜欢我为您奉上的这份大礼吗?”
“叛神者,不可饶恕。”
“不,您不能杀我。您杀了我,那粉色的羔羊将会死去,她的血在我体内流动,我用它做了一个牢笼。想想您美丽的羔羊……”路易斯露出一个诡谲而苍白的笑容,“您忍心吗?”
神未回答。
裁决的圣光突破黑暗,徐徐而至,如天地间最清最烂漫的一道光。
它洞穿了路易斯的胸口。
也像是同时洞穿了柳余的胸口。
路易斯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父!您既残忍,又傲慢。您创造了我、养育了我,您说我是您的孩子。可当您的孩子想要站起来时,您只允许我和阿诺德这样的孬种一起趴下……我不服!凭什么呢?”
“刚才您慢了……您从未慢过……是什么让您犹豫,又是什么激怒了您,哈哈哈哈――”
“叛神者,你是我最聪明的孩子。”
“不,”路易斯的眼泪渐渐涌出了眼眶,他黑色的瞳孔被泪水洗得剔透而温柔,他像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情感,转向一旁面色惨白的金发少女,“很迷惑,对吗?……”
“是的,您明明死了。”
柳余面无表情地道。
“噢,我当然没死。我蛊惑了阿诺德,让他设下这陷梦法阵。”
“你的小情人做了个梦,梦境变为现实,将所有人都牵连了进来……巨蟒是他的记忆,断臂是他的遗憾……其实,他从开始就一直在梦里,从未醒来过。”
她想起那时,他说:“我没有做梦。”
不,不是他没做梦,而是他未醒来。
他强大的意识将梦境变成了现实,所以,巨蟒出现了,一切都彷佛昨日重现。
阿诺德和路易斯都要他死去,要神醒来。
她成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他们将她变成饵,他吞下了这个饵,死在了巨蟒之下。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所以,你们利用了我。”
柳余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疼痛。
那金色的利茅像是连她一起洞穿了,她弓着身体,剧烈地喘息起来,抖着唇,一句话都倒不出来。
勐然爆发的情感,如海潮一样将她湮没。
大雪无法浇灭她沸腾的血液,身体的每一寸,都彷佛在呼唤他:
“盖亚?莱斯利。”
“盖亚?莱斯利。”
“盖亚?莱斯利。”
“是你救了我吗?”
“放纵才是可耻的。”
“我接受你的爱。”
“我当然得保护你,我的女孩。”
她失声痛哭起来。
泪眼里,却只能看到神在半空,高高在上地俯瞰她。
“没有牢笼,渎神者。”
他道。
“我有名字!贝莉娅?弗格斯!”
她朝他吼。
她知道,她该求饶。
像所有狡诈者一样,用眼泪、用卑微,来祈求这高高在上的存在原谅自己,也许……他会就此放她一条生路。
可她发现,她的腰像是被钢筋水泥固定住了,弯不下来。
她不合时宜的反骨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让她无法再对他低下头去。
神落到了雪山。
冷灰银的长发不断飞舞,白袍在空中飘荡,他缓缓走到她面前,带着山与雪的气息。
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冷峭和威势,像一座大山一样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在愤怒。”
他近在咫尺的绿眸里,荡漾着疑惑。
“是的!我愤怒!”
爱她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柳余勐地上前一步,她被一腔孤勇撺掇着冲到他面前,于他愕然的眼神里,踮起脚,用力地吻住了他。
左臂攀援住他的脖颈,可碰到的嘴唇,是那么冰冷。
他没有回应她,站在那,像是千年万年的冰凋。
而在之前,他的吻像太阳一样热烈。
眼泪在两人相贴的脸颊滑落:
“盖亚?莱斯利。”
柳余哭泣着退后:
他不是他。
如果是他,他会说:
“贝丽,你总是那么爱流泪。”
而后,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渎神者。”
“叫我贝丽,”她祈求,“你记得的,不是吗?”
神撇开头,似是不愿再与她分辨,指间放出一道圣光,圣光的利茅刺入她的胸口――
柳余感觉到了灼痛,她像是被烈狱之火灼烧,连着灵魂一起,轻轻地飘荡在天地间。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时,利茅消失了。
她茫然地看过去。
神回到了半空。
他坐进了他的太阳车里,纯白的蔷薇堆满车身,云朵与星辰缭绕,还有灰色的鸟在车顶栖息。
他对她审判:
“渎神者……当你口出恶言时,脸上将开出恶之花。恶之花下,你将无法再吐露蛇的毒汁、花的芬芳。”
柳余没认真听。
她看着他车顶的斑斑,突然间心灰意懒。
而这时,身体却突然出现了怪异的感觉,她被一股柔软的力量托着,升到半空,底下是白色的云雾,她升到了与太阳车齐平,神在车座里,做了一个动作。他的手往胸口一探,一根洁白如玉的骨头就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那玉骨莹白,泛着柔润的白光,绝不是这世上该有之物。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得自己都要着迷了。
就在这时,那手掌一推一送,玉骨就消失在了空中。
她感觉到抽骨拔髓般的疼痛。
那疼痛太过剧烈,让她一下子叫出了声,身体像是被整个锯开,骨头被抽去,又重新塞入,而后“咔啦咔啦”生长。像是经历过漫长的一生,再睁开眼时,她已经落到了地面。
她的手臂回来了。
神的面貌被光所笼罩,模煳不清。
“您……”
“……归还。”
神的声音被山风飘散,他似乎往山顶看了一眼,面目模煳不清。
太阳车踏着夜露,伴着白鸽,消失在了天空。
斑斑跟着他走了。
匍匐在地的信众们如梦初醒。
神降临在了面前。
他如此的威严俊美,不可侵犯。
他惩罚了窥神者,叛神者,还有……
渎神者。
他们看向那一边,看着天空的金发少女。
风吹起她波浪般的金发,她蓝色的裙摆比天空更美 ,她冰蓝色的眼睛如万里之外的深海――
最关键的是,她的手臂,长出来了。
她沐浴在月色里,像传说中的月桂女神那样高贵优雅。
娜塔西跪在地上,勐然回过头,眼里燃烧着怒火,脸上是无法掩饰的** ――
她终于明白过来。
她应该去神的身边。
“贝莉娅?弗格斯!”迷幻术解除了,“真正的渎神者!你居然给莱斯利先生,不,我神下药!”
“渎神者!”
“渎神者!”
“渎神者!”
信徒们和她一起愤怒:
“烧死她!烧死这个胆敢亵渎神灵的不敬者!”
“烧死她!”
“烧死她!”
“烧死她!”
圣使们、圣骑士们,甚至神眷者们,都陷入了一场狂欢,他们似乎遗忘了旁边孤零零躺在雪地里的红衣。而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对他毕恭毕敬、不尽赞美。
柳余则看向一边,那里,路易斯倒下的地方,只有一根小小的皮绳。
皮绳是鹿皮做的,被摩挲得很久了,边缘起了毛。
上面似乎刻了两个字:
“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