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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顾无言半晌,钟淑妃终于从纪新雪面无表情的脸上发现不对劲,她上前两步,想要去摸纪新雪的脸,“雪奴。”
纪新雪抓住钟娘子的手,目光从钟娘子的脸上移动到与他近在咫尺的手上。
钟娘子虽然早年做过女官,进入嘉王府后却养尊处优十几年,双手比纪新雪因为最近抄书勤勉而生出薄茧的手还要细腻,完全看不出这双手的主人是年近三旬的人。
只差一点,这双手就会亲手端着下了药的茶水递给他。
毫无防备的他会将下了药的茶水转而递向新帝,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新帝毫无防备的喝下茶水。
纪新雪猛地推开钟淑妃,扶着茶案发出干呕。
钟淑妃猝不及防的被纪新雪推开,退后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她面上浮现焦急,快步走向纪新雪,“雪奴,你怎么了,可是晚膳用的不适。”
纪新雪闭上眼睛靠在背椅上,无声握紧手中的瓷瓶。
他有很多话想要问钟淑妃,这些话尽数挤在喉咙口的位置,不知道要先问哪一个。
先问钟淑妃知不知道蒋太后和苏太后势如水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轻信德康长公主的话?
还是问钟淑妃知不知道给皇帝下药的后果?
然而这些话还没问出口,纪新雪就已经知道钟淑妃会有的反应。
钟淑妃只关心小小的蒹葭宫,根本就不在意蒋太后和苏太后之间争锋。
至于给皇帝下药的后果钟淑妃也许知道,但她完全没想过会失败或者在成功后暴露,她只能看到德康长公主为她描绘的下药成功后的种种利处,大概从未想过她甚至钟家要为这件事承担多大的风险。
她更不会去想纪新雪会为这件事感受到多大的痛苦,因为她做这件事的源头就是为了纪新雪好。
纪新雪越是分析钟淑妃的想法,越是绝望。
他和钟淑妃从王府小院到栖霞院再到皇宫,身上的拘束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惬意,为什么钟淑妃反而变得面目全非,几乎让他认不出来?
钟淑妃后知后觉的从纪新雪冷淡的态度中,察觉到纪新雪的愤怒,她眼中闪过慌张,试图说服纪新雪,“雪奴,这只是让你不会再有弟弟妹妹的药,绝不会有其他影响。”
纪新雪仿佛雕塑似的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理睬钟淑妃的意思。
“阿娘只有你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不全心全意的为你考虑?”钟淑妃眼中落下泪,“可是你阿耶不仅有你,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将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孩子,皇宫中每多一个孩子,你阿耶投注在你身上的目光就会少半分。”
纪新雪仍旧无动于衷,眉宇间几不可查的痛苦逐渐变成冷漠。
可惜越来越慌张的钟淑妃没有发现纪新雪前所未有的冷漠,仍旧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说服纪新雪。
“你是不是以为你和襄临郡王有婚约,就算你阿耶的注意力被新出生的皇嗣吸引,你的日子也不会改变?”钟淑妃狠心提起始终憋在她心中,让她如鲠在喉的事。
纪新雪睁开眼睛,注视钟淑妃的目光中没有半波澜。
看着这样的纪新雪,钟淑妃心中忽然生出难以抑制的惶恐,面前的人明明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用如此陌生的目光注视她?
钟淑妃在恐惧中停止继续思考,凭着本能将想说的话一股脑的说给纪新雪听,“你不可能和襄临郡王成亲,你们的婚约迟早都会作废!”
“为什么?”纪新雪哑着嗓子问钟淑妃。
他当然知道婚约只是权宜之计,他和虞珩不会成婚,但他想听钟淑妃亲口说出为什么。
钟淑妃见纪新雪终于肯回应她,顿时喜出望外,旧话重提,“雪奴,你要相信阿娘不会害你,毕竟阿娘只有你”
“为什么?”纪新雪打断钟淑妃的话,固执的想要从钟淑妃口中得到答案,“为什么我不能和虞珩成婚?”
钟淑妃在纪新雪执着的注视下陷入迟疑。
因为她知道纪新雪不是皇女而是皇子,就算纪新雪将来仍旧要通过嫁人的方式隐瞒身份,配合纪新雪隐瞒身份的人也不该是襄临郡王。
钟淑妃眼角余光瞥见始终被纪新雪牢牢握在手心的瓷瓶,心跳声忽然加快,鬼使神差的道,“你阿耶疼爱襄临郡王远超于你,整日将襄临郡王带在身边,几乎与灵王待遇相同,将来定会想办法为襄临郡王择门更好的亲事。”
纪新雪闻言,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散去,他低下头,艰难的展开早以僵硬的指节将装着药丸的瓷瓶放入荷包中,“药先放着我这,等我生辰再说。”
这件事没有他能插手的余地,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先稳住钟娘子,免得打草惊蛇。
钟淑妃听到纪新雪终于肯松口,心底的不安和惶恐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
她死死掐住手心,克制想要立刻嘱咐纪新雪如何下药才能不被新帝看出端倪的想法。
雪奴天性纯良,她得慢慢说服雪奴坚定给新帝下药的想法,再嘱咐雪奴下药的细节,免得逼雪奴太急,导致雪奴生出逆反心理。
钟淑妃暗中调整半晌,激动的情绪才勉强缓和,她朝着纪新雪的荷包伸手,“药先放在阿娘这,免得”
纪新雪反手将装着瓷瓶的荷包背到身后,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的望着钟淑妃,面上逐渐浮现委屈,“难道阿娘信不过我?”
钟淑妃语塞,连忙安抚纪新雪,“阿娘没有信不过你,只是怕你宫中的人不够细致,万一将荷包随手丢到哪里怎么办?不如放在阿娘这里稳妥。”
“信不过我,就不要用我!”纪新雪突然发火,将荷包扔向钟淑妃,转身就往大门的方向去。
钟淑妃手忙脚乱的接住荷包,连忙去追纪新雪,连声道,“雪奴快回来,阿娘没有信不过你。”
已经走到门口的纪新雪面无表情的减缓脚步,他今日必须将药丸带走。
等到钟淑妃追上纪新雪,伸手覆盖在纪新雪放在门上的手时,纪新雪的脸上已经浮现恰到好处的委屈。他任由钟淑妃抓着他的手,却特意别过头不看钟淑妃。
钟淑妃少不得温声细语的哄纪新雪,在纪新雪保证会将装药的荷包交给彩石保管,绝不会让其他人知道药的存在后,满脸纠结的将装着瓷瓶的荷包还给纪新雪,亲自送纪新雪出蒹葭宫。
走出很远后,纪新雪回头看了眼,钟淑妃仍旧提着盏昏暗的油灯站在蒹葭宫大门处,定定的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仿佛时间从未前进,仍旧是当年他刚从栖霞院搬到白墨院的时候,钟淑妃仍旧是嘉王府后院的钟娘子。
纪新雪面无表情的转头,抬手握紧腰间的荷包,手心被荷包内的瓷瓶硌的钝痛发麻。
回到寝宫后,纪新雪已经完全恢复往日的从容,去书房整理了半卷户部卷宗,才回寝殿洗漱入睡。
房间内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时,纪新雪睁开毫无睡意的双眼,从枕头下方掏出今日佩戴的荷包,眼泪毫无预兆的顺着脸颊的弧度落下。
纪新雪闭上眼睛就是大老虎被毒害的画面,几乎整夜握着荷包没有闭眼,翌日却若无其事的起床、洗漱、梳妆,去太学上课。
从宁静宫赶到太学的颜梦忍不住多看了纪新雪几眼,她觉得纪新雪身上有很重的违和感,仔细研究却觉得纪新雪与平日没什么不同,表情逐渐纠结。
纪新雪摸清颜梦偷偷看他的频率后,忽然在颜梦看他的时候也转头看向颜梦,正好抓住颜梦的视线,“有事?”
颜梦下意识的摇头,老实道,“没有。”
纪新雪点了下头,转而看向宫外的人赶来太学的必经之路,虞珩向来是头一个入宫的人。
虞珩看到纪新雪的第一眼,立刻察觉纪新雪心情极差,正处于耐心彻底耗尽的边缘。
他无声加快脚步,瞬间将身侧的李金环等人落在身后。
张思仪发现李金环和林蔚也在加快步伐,正试图追上虞珩,连忙小跑几步拽住这两人。
郡王去找公主,你们追什么?
纪新雪对着颜梦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和虞珩先走了,午膳不必等我们。”
话音未落,纪新雪已经随意找了个方向,率先离开。
慢了半步才走过来的虞珩径直越过颜梦,追上纪新雪,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心情不好?”
纪新雪勾起嘴角,笑意却不答眼底,“好,非常开心。”
虞珩秒懂。
心情极度糟糕,但不想让人知道。
他看了眼纪新雪往前走的方向,拉着纪新雪的手腕拐了个弯,改去教授典客的地方。
典客授课基本都是鸿胪寺官员们重现乾元朝或建兴朝各地异族来长安朝见的场景,因此授课的场地非常大。
太学中选择主修典客的学生不在少数,他和纪新雪躲在后面小声说会话既不会影响上课的夫子也不会影响听课的人。
纪新雪顺从的随着虞珩拉在他手腕上的力道改变方向,根本不在乎虞珩带他去哪,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挂在腰间的新荷包上。
虞珩见纪新雪不愿意说话也不追问,他带纪新雪赶到典客授课的宫殿后,专门找了个最靠近角落的位置,安静的守在纪新雪身边。
前方未被虞珩放在心中的演示不知进行了多久,虞珩忽然觉得肩上一沉,他侧目看去,正好看到纪新雪漆黑的脑瓜顶。
好在纪新雪今日的发髻简单,头上只有两根金簪,才没有因为头发被拉扯被惊醒。
虞珩怕纪新雪睡得不好受,抬手去拿纪新雪头上的金簪。
拿第二根金簪的时候纪新雪似有感觉,正看困意浓郁的眼睛看着虞珩,哑声道,“虞珩?”
虞珩的动作顿了下,仍旧将第二根金簪也从纪新雪的头上拿下来,与左手上已经有的金簪并排放在手心,举到纪新雪眼前,轻声道,“你睡吧,下课时我会提前将簪子插回去。”
纪新雪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呆呆的望了虞珩半晌,忽然抓着虞珩的手腕,将已经被他攥得潮湿的荷包塞到虞珩手中,闷声道了句‘帮我看住,别给任何人。’便重新靠在虞珩肩上闭上眼睛。
虞珩低下头,以审视的目光打量手中的荷包。
差不多的荷包封地上个月送来三盒,他留了盒,往纪新雪处送了两盒,无论料子还是绣娘都来自封地,皆与江南无关。
既然如此,特殊的地方就在荷包内。
里面似乎是个瓷瓶?
他已经通过稍显潮湿的触感察觉到纪新雪对荷包的重视,也学着纪新雪的模样,始终将荷包握在手心,耐心等纪新雪醒过来。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纪新雪就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找本该握在手心的荷包。
虞珩立刻摊开握着荷包的手搭在纪新雪的手心上,“在这里。”
纪新雪重新将荷包系在腰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憩过后,昏沉的脑袋终于恢复了灵光,他从昨日开始就被钟淑妃影响的心情也缓和了些。
虞珩转身,借着身体的遮挡,将袖袋中的金簪重新插入纪新雪发间,“怎么了?”
纪新雪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委实不知道该怎么说钟淑妃做出的蠢事。
纪新雪不答反问“你等会是不是要去凤翔宫求见阿耶?我也去。”
虞珩没有去凤翔宫求见新帝的打算。
不仅纪新雪想要在抄写完户部卷轴之前躲着新帝,虞珩也有先完成惩罚再去请罪的意思。
“我带了些封地送来的东西入宫,想要拿去给陛下赏玩。”虞珩凭着与纪新雪的默契说出正确答案,开始回想他带进宫的东西。
一套千丝银嵌蓝宝石的首饰,一盒江南最时兴的绢花,还有两盒胭脂和各色水粉?
虞珩脸色微僵,悄悄将腰间的山水玉佩收入袖袋中,这也是刚从封地送来的东西,但只能装入一个木盒。
只能希望新帝赏玩他带入宫中的东西时,看到山水玉佩就停下,千万不要继续看下面的木盒。
否则虞珩的脸色逐渐凝重。
前方的鸿胪寺官员们陆续离开后,虞珩和纪新雪也离开教授典客的地方,径直前往凤翔宫。
可惜新帝正在见朝臣,暂时没工夫理会他们。
等待新帝的召见的过程中,纪新雪逐渐走神,脑海中再次浮现昨日与钟淑妃的对话,忽然想到钟淑妃说他将来不可能和虞珩成婚。
他如今已经不再需要和虞珩的婚事为自己增加筹码,减少被当成药材抓走的可能性。应该尽快找机会正式解除和虞珩的口头婚约,免得坏了虞珩的名声,让虞珩不好议亲。
纪新雪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看向正在喝茶的虞珩。
按照这个时代的想法,曾经有婚约的人解除婚约后,基本都是老死不相往来,他不想和虞珩这样,他想和虞珩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希望能早日找到合适的机会,将他的真实性别告诉虞珩。
只要虞珩清楚他们都是男人,就不会因为要避嫌疏远他。
至于曾经对虞珩隐瞒真实性别的事。
纪新雪相信虞珩能理解他无法言明的苦衷,也做好虞珩没办法马上接受他‘女变男’,会与他闹别扭的后果。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在先帝驾崩后马上告诉虞珩他的真实性别。
新帝的皇位还没彻底坐稳。远有各处异族蠢蠢欲动,南方道府不回应长安政令,近有蒋家和崔氏蠢蠢欲动,时刻想要从新帝手中分薄皇权。
纪新雪实在不敢赌会不会有人从他和虞珩的异样中窥小见大,对他的性别产生怀疑,所以始终都有告诉虞珩他真实性别的打算,但从未将想法付诸行动。
虞珩察觉到身上的目光,询问的看向纪新雪。
纪新雪扬起嘴角,“将来阿耶准我去封地巡视时,你陪着我去好不好?”
他可以在封地将真实性别告诉虞珩,任由虞珩打骂出气,将虞珩哄好了再放虞珩回长安。
虞珩在纪新雪期待的注视下紧张的放缓呼吸,郑重答道,“好。”
无论阿雪去哪,他都愿意陪着阿雪。
打定主意要在去封地巡视的时候将真实性别告诉虞珩后,纪新雪放下桩始终杵在他心头的惦记,从昨晚到现在始终紧绷的神经立刻放松许多,甚至又感觉到浓郁的睡意,心思彻底从钟淑妃身上转移到虞珩身上。
如果新帝的皇位始终不稳妥,他性别的秘密就只能告诉虞珩一个人。
希望虞珩不要急着娶妻,否则他担心适龄的女郎都没办法接受虞珩仍旧与‘前未婚妻’频繁来往,导致虞珩没办法娶到门当户对的妻子。
也许可以让阿耶认虞珩为义子?
兄妹关系总可以让人放心了吧。
纪新雪在各种纷杂的念头中彻底陷入沉睡,握着荷包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虞珩让宫人取了件斗篷来,轻手轻脚的走到纪新雪身边,先将纪新雪发髻上的金钗取下,拿着斗篷缓缓搭在纪新雪的肩膀,然后在距离纪新雪最近的位置落座。
他目光幽幽的盯着要给新帝赏玩的木盒,忽然听到纪新雪唤他的名字。
“嗯?”虞珩立刻转头却见纪新雪仍旧紧闭着眼睛,像是在说梦话。
虞珩胸腔内的跳动声骤然变得激烈起来,他屏住呼吸倾耳靠近纪新雪的嘴,想知道在纪新雪的梦中,他是什么模样。
等了良久,纪新雪才皱着眉说出下句话。
“不能成亲后就不理我。”
虞珩满头雾水,他想再多等一会,憋得几乎快要炸开胸腔却让他不得不马上远离纪新雪大口喘气。
气息逐渐恢复均匀后,虞珩望向纪新雪的眼中露出淡淡的笑意。
白日梦果然做不得准。
他日思夜盼等着与阿雪成亲,怎么舍得在成亲后不理阿雪?
纪新雪这觉睡的远比在太学时踏实。
直到新帝已经见完朝臣,亲自来这边找纪新雪和虞珩,纪新雪仍旧趴在桌上睡的香甜,丝毫没有清醒的意思。
大步走进门的新帝扶起朝他行礼的虞珩,径直走到纪新雪身侧,垂目盯着纪新雪的侧脸看了半晌,新帝转头去找纪新雪的宫女,“他昨日休息的不好?”
除了纪明通,其他人都没有白日睡觉的习惯,除非是前昨日熬夜看了话本子。
角落里的晴云立刻答道,“回陛下,公主昨日正常洗漱睡觉,没有熬夜。”
新帝挑起半边眉毛。
他不觉得晴云有胆子替纪新雪隐瞒他,既然不是熬夜,那就是有心事,“小五昨日去了何处?”
答话的人仍旧是晴云,“昨日下学后,公主先是去宝鼎公主宫中,原本打算与宝鼎公主共用晚膳,淑妃娘娘却派人去寻公主,公主便辞别宝鼎公主改去淑妃娘娘宫中,陪淑妃娘娘用过晚膳后又与淑妃娘娘说了会话才回寝宫。”
“呵。”新帝忽然发出声冷笑,“又是钟素?”
晴云深深的低下头,不敢轻易接话。
虞珩眼中闪过犹豫,也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按理说晴云提起钟淑妃,他就该避嫌,但他真的很想知道纪新雪今日为何会如此异常。
新帝的目光在虞珩头上的赤金明珠冠上扫过,并不介意虞珩在场,抬起手毫不犹豫的搭在仍在酣睡的纪新雪头上,无情揉搓。
再困也不能白日里睡,不然晚上又要睡不着,明日又继续犯困。
“凤郎!我要生气了!”被当成面团揉的纪新雪很快便有了回应,因为醒了但还没完全醒,所以纪新雪错将新帝当成虞珩。
纪新雪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虞珩便感觉到了来自新帝的恐怖目光,他下意识的为自己辩解,“我从未如此的粗鲁的对待阿雪。”
新帝冷哼一声,下手更加粗鲁,直接将纪新雪的头揉成鸟窝状。
纪新雪忍无可忍,抓着新帝的手腕,愤怒的抬起头,“凤郎,你”
新帝似笑非笑的对纪新雪道,“不是虞珩,你很失望?”
纪新雪连忙松开抓着新帝手腕的手,勉强露出个笑容,“没。”
这不是失望不失望的问题,是完全想不到新帝会如此幼稚,在他睡觉的时候,将他的头当成面团揉,硬是将他揉醒了。
但纪新雪没胆子说实话,一时之间除了弱弱的‘没’字,竟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新帝坐在纪新雪站起来后空出的座位上,仔细打量过纪新雪后,视线在纪新雪腰间皱巴巴的荷包上多停留了一会,“你们来找我做什么,投喂老虎?”
又在摸荷包,确定药有没有丢的纪新雪听了新帝的话,脸隐隐有发绿的迹象,“阿耶!”
“嗯?”新帝看向纪新雪的目光浮现诧异。
恼羞成怒?
他转头看向正垂着头站在不远处的虞珩,“你有东西要拿给我赏玩?拿来吧。”
虞珩身形微顿,迈着格外沉重的步伐走向摆放着木盒的地方,刚走出两步,忽然新帝道,“惊蛰,替凤郎将东西拿来。”
眼角余光发现惊蛰正走向放着木盒的地方,虞珩仿佛瞬间被打通任督二脉,一阵风似的刮到摆放着木盒的桌子处,捧起所有木盒转身往新帝面前走,期间数次看向纪新雪的后脑勺,试图给纪新雪使眼色。
奈何纪新雪正因为新帝刚才那句‘喂老虎’生闷气,根本就没注意到虞珩。
无论虞珩走得多慢,终究还是走到新帝面前。
新帝将虞珩紧绷的脸色尽收眼底,语气难掩笑意,“先将最下面的木盒给我,我看这个盒子顺眼。”
虞珩顿时僵在原地,看上去竟然有些可怜。
他通过纪新雪的反应,察觉到纪新雪想要来凤翔宫却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想来凤翔宫。
所以虞珩才会将专门为纪新雪带进宫中的东西,说成是要请新帝赏玩,顺理成章的带着纪新雪来给新帝请安。
虞珩本以为纪新雪来了凤翔宫,就要与新帝说正事。
能让纪新雪如此谨慎的事可定不是小事,新帝被纪新雪吸引走全部的注意力后,可定会忘记他和纪新雪是为何来凤翔宫。
只要新帝看他送到凤翔宫的东西时,他本人没在新帝面前,最多就是再多抄几倍的六部卷宗。
没想到纪新雪赌气不愿意说话,新帝竟然主动提起要看他带入宫的东西。
“陛下。”虞珩艰难的自救,“最上面的盒子中是块山水玉佩,乃是昔年南诏进攻的料子,由江南大师亲手雕制。您不如先赏玩山水玉佩。”
如果新帝没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奇怪癖好,这块山水玉佩应该是新帝唯一能赏玩的物件。
“嗯,拿来给我看看。”新帝朝着虞珩伸出手,目光再次略过被压在最下面的木盒。
虞珩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将装着山水玉佩的木盒递给新帝,绞尽脑汁的回想当初与山水玉佩共同送到他手中的信上是如何夸赞这枚山水玉佩,趁着新帝不注意,频频看向始终不说话的纪新雪。
纪新雪收到了虞珩的目光,但他心中也有鬼。
新帝刚才那句无心的‘喂老虎’又提醒他,只差一点,他就会亲手端着蒋家和德康长公主精心为新帝准备的药递给新帝。
这让纪新雪产生仿佛已经做了错事的错觉,根本就提不起勇气与新帝说话,更不知道要怎么与新帝说荷包里的瓷瓶和药丸。
可怜虞珩从来都是听人介绍玉佩是什么玉,由哪位大家雕刻的人,此时却不得不绞尽脑汁的搜刮言语,用来赞美正在新帝手中的山水玉佩,生怕新帝会对山水玉佩失去兴趣,想要看下面的木盒。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在虞珩逐渐词穷的时候,新帝彻底失去看虞珩卖力赞美山水玉佩的兴趣,十分给面子的将山水玉佩系在腰间,笑道,“好,再看看别的东西。
虞珩勉强伪装出来的从容彻底破功,目光呆滞的望着剩下的木盒彻底放弃挣扎。
新帝被虞珩消沉到呆滞的表情逗得大笑,随手拿起个木盒打开。
是支做成桃花模样的绢花,花瓣是由粉红到桃红渐变的颜色,花蕊既有各色米粒大的琥珀也有同样大小的红珊瑚,无论是材料还是类似真花的程度都能称得上是绢花中的上品。
哪怕是宫中的匠人,也未必能做出如此佳品。
确实是值得赏玩一番的稀罕物件。
但新帝想不通,这种东西为什么会由小辈送给他赏玩。
虞珩不敢多看新帝完全僵硬的笑容,又对纪新雪使了个眼色。
纪新雪最好有话现在就说,新帝打开越来越多的木盒,随时都可能拂袖而去。
可惜纪新雪正沉浸在心事中,又没接收到虞珩的目光。
新帝意味深长的觑了眼虞珩,将装着桃花绢花的木盒合上放在一边,又随手拿起个木盒打开。
很好,这次不是绢花,是个镶满珍珠的华胜。
新帝饶有兴致的将华胜拿在手中,慢悠悠的道,“给我赏玩?”
虞珩低着头,不肯吭声。
纪新雪终于在寂静中突然响起的声音中回过神,抬眼就看到新帝正举着小巧却不失贵气的华胜仔细赏玩的样子,顿时被震在原地。
他借着宽大的裙子遮挡,悄悄弯腿,不停转换角度后终于在某个瞬间对上错位,看到华胜仿佛是戴在新帝头上的模样。
新帝似乎察觉到不对劲,忽然抬起眼皮看向纪新雪。
正做亏心事的纪新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在此时此刻最为亏心的两件事中毅然决然的选择前者,眼泪不受控制的顺着眼眶落下,“阿耶,我她犯了大错。”
纪新雪推开来扶他的虞珩,粗鲁的抹着眼泪扑到新帝腿边,抱着新帝的小腿掉眼泪。
他没有想要以眼泪换取新帝心软,从轻处置钟淑妃的意思。
只要想到如果钟淑妃没有临阵犯蠢,真的按照德康长公主的吩咐去做,可能导致的后果,他就无法忍受心中的痛苦。
屋内的宫人从纪新雪开始掉眼泪,就陆续退了出去,只剩下松年和惊蛰。虞珩顶着新帝的目光立在原地,不肯移动半步。
好在新帝只是看了虞珩几眼,并没有非要将虞珩撵出去的意思。
他将珍珠华胜随手放在一边,弯腰用袖子给纪新雪擦泪,嗤笑道,“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到底是谁犯了错?”
纪新雪打了个哭嗝,在新帝的嘲讽下冷静下来,他红着眼眶看向虞珩,哑声道,“凤郎,你先出去,我有事要与阿耶说。”
钟娘子犯蠢事小,蒋太后和德惠长公主的阴谋才是大事。
他等会与新帝说的话,连纪敏嫣和纪璟屿都不一定会知道,虞珩最好也别知道。
少知道这些事,才能尽量避免被牵扯其中。
虞珩点了点头,再也没有面对新帝时的倔强,无声对新帝行礼后,立刻转身离开。
房门再次被关上,纪新雪用力抱住新帝的小腿,抓着已经面目全非的荷包举到新帝面前,将他昨日与钟淑妃的对话中有关德康长公主的内容一字不落的告诉新帝,包括钟淑妃是如何被德康长公主说服,以及荷包里的瓷瓶中是两个一半的药丸,缺少的两个半丸已经被钟淑妃服用。
最后,纪新雪才俯在新帝膝头,哭着将德康长公主是如何教导钟淑妃给新帝下毒的过程说出来。
他没说钟淑妃为什么会让他知道药的存在,如果新帝问他,他绝不会有半点隐瞒。
新帝的手顺着纪新雪的发根梳到发尾,逐渐将纪新雪被他揉的乱糟糟的头发梳顺,目光明明灭灭最后皆化为嘲讽,语气中却是无奈,“你又没做错,哭什么。”
纪新雪摇头,眼泪流的更凶。
如果不是他,钟淑妃不会那么轻易被德康长公主蛊惑。
新帝随手将纪新雪塞到他手中的荷包放到窄桌上,继续哄纪新雪,“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动钟氏的妃位,最多像当初在王府一样,将她圈在蒹葭宫中,从钟家抱个女孩陪她如何?”
纪新雪原本还只是默默流泪,听了新帝的话,顿时变成低声呜咽,心中对蒋家和德康长公主的憎恨直线上升,连带着对始终怀揣愧疚的钟淑妃也多了丝恨意。
这些人差点让他再也没有脸面出现在阿耶面前。
新帝脸上的无奈更甚,拉长声音道,“你想怎么样?”
“我我要将这药砸在德康长公主和蒋太后脸上!”纪新雪咬牙切齿的道,他没脸替钟淑妃求情,无论新帝如何责罚钟淑妃都是钟淑妃罪有应得,但他更憎恨蒋太后和德康长公主。
如果没有这两人,以钟淑妃的胆量和脑子,这辈子都不会生出给皇帝下药的离谱念头。
新帝被纪新雪前所未有的凶狠模样逗得笑出声,“好,年前定会满足你,别哭了。”
纪新雪疯狂摇头,蒋家有蒋半朝的浑称,怎么可能轻易被撼动?
他终于从新帝腿上抬起头,睁着通红的眼睛望着新帝,眉眼皆是认真,“不能冲动。”
新帝侧头看了眼,扯出原本垫在珍珠华胜下的细布给纪新雪擦脸,“是他们冲动。”
见纪新雪被他的话吸引注意力,终于不再抹眼泪,新帝露出满意的笑容,将金吾卫正在查的女官和太监与蒋家人的牵扯告诉纪新雪。
从前没见过小五哭,没想到哭起来竟然比小四还要吓人,让人担心他随时都会哭的昏厥过去。
纪新雪顺着新帝的引导往下思考。
蒋家自认为被莫岣认定为毒害先帝的罪魁祸首,紧接着黎王因为个小妾几乎与蒋家撕破脸皮。
昨日蒋家和黎王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今日蒋家已经将黎王曾送到蒋家的所有礼物都翻找出来,命人丢黎王府的大门处,蒋太后更是亲自发懿旨称黎王不孝,不允许黎王再唤她阿娘。
纪新雪不觉得蒋家有察觉到自己可能要完,提前与黎王彻底撕扯开,免得连累黎王的好心。
他在新帝的暗示下试探着开口,“蒋家准备让黎王背锅?”
新帝露出孺子可教的满意笑容。
“怎么背?”纪新雪觉得事情的发展正逐渐超出他的想象。
新帝目含责备的看着纪新雪,很不赞同纪新雪只知道问却不思考的行为,看在纪新雪刚哭过的份上才肯理会纪新雪。
“蒋家做了些证据,能证明太监身后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效忠于黎王,女官和已经被抓去金吾卫衙门的蒋家旁支也是听从黎王的命令行事。”
纪新雪觉得他的脑袋有些不够用,好半天才捋清逻辑。
莫岣只是怀疑蒋家是毒害先帝的罪魁祸首,蒋家察觉到这点后,先是试探黎王,在黎王表现不合格的情况下,立刻给黎王安排证据确凿套餐。
如果没有意外,莫岣会顺着蒋家的安排一路往下查,最后发现黎王才是毒害焱光帝的罪魁祸首,蒋家清清白白只有委屈。
为了达到最佳的洗白效果,蒋家说不定还会表演大义灭亲,提供定案的关键证据。
黎王没什么可怜的地方,蒋家的手段也过于无情。
发现自己可能被冤枉后,第一反应不是伸冤,而是将罪名栽赃在别人身上,彻底杜绝再有人用这项罪名冤枉自己的可能。
纪新雪摇了摇头,对蒋家的厌恶更深,哑着嗓子问道,“难道黎王早有防备,会反咬蒋家?”
否则距离过年已经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蒋太后和德康长公主怎么可能任由他往她们脸上砸东西。
新帝抬手掐在纪新雪的脸上,神色严肃的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不能让小五养成只会问不去想的习惯。
问出来的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始终不知道,起码不会面临突然被信任的人欺骗,犯下大错的风险。
纪新雪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乖巧的保证,“我保证不会继续追问。”
新帝满意的点头,眼中浮现嘲讽,“想要黎王反杀,除非准他可宫中佩剑行走。风险太大,不值得。”
纪新雪急得直挠头,掰着手指头数有可能在年前搞垮蒋家的人。
蒋家做出的证据天衣无缝,莫岣会坚信凶手是黎王与蒋家无关。
黎王没能力反杀蒋家。
他刚才请新帝不要冲动的时候,新帝说是‘他们’冲动。
他们究竟是谁?
纪新雪还想再问,新帝却先发制人,“刚才是最后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