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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诸葛诞讨伐毌丘俭占据寿春后,便在淮南日益做大。司马昭疑其有异,派右长史贾充前去考察。贾充以洛阳士人皆欲上表皇帝实行禅让之词试探,却被诸葛诞一口回绝。
诸葛诞认为,走到今日这一步,再依附司马昭已经不可能。且不说自己蓄养死士,拥兵自重,就是庸碌无为,以司马昭的猜忌也绝不会放过自己。早晚都是一搏,不如趁此时司马昭刚刚掌权,胜算还比较大。待贾充一走,他便开始操练兵马,准备迎战。果然,贾充回去向司马昭禀报,司马昭立即下诏任诸葛诞为司空,召他马上回京,以卸其兵权。诸葛诞趁势发动兵变,并送儿子到东吴请求援兵。东吴派已是谯侯的文钦,带着文鸯、文虎前去支援。诸葛诞这边据守寿春,准备了足以支撑一年的粮草,要跟司马昭打一场持久战。那边司马昭则挟持皇帝曹髦为质,亲率大军前去镇压。
扬州每到雨季必降大雨,诸葛诞居高守城,本是胜券在握。奈何这年却滴雨未下,直到司马昭军队破城之日,才忽降暴雨。诸葛诞一边等东吴援兵不到,一边又与手下将领意见不合,尤其是文钦。为了粮草之事,诸葛诞斩杀文钦,逼得文鸯、文虎投降了司马昭。司马昭当场封文鸯、文虎为关内侯,诸葛诞军心更加动摇。对峙了一年的淮南三叛,终被司马昭镇压。诸葛诞被夷三族。自此,举国上下能够反对司马昭的武装力量,全部瓦解冰消。
“朱雀扬州又折翼,广陵一哭万事悲。”诸葛诞事败被诛之事传到嵇康耳中,使他不由又想起管辂的谶语。“朱雀扬州又折翼”说的是诸葛诞之死,而“广陵一哭万事悲”却像在隐喻自己。那日神女曾说“广陵一曲可止杀”,不知两句谶语究竟哪个灵验?天意难测,与其担心明日,不如珍惜今宵。他放下纷扰,继续与曹璺逍遥度日,随王烈修习道法,直至收到母亲孙氏患病的消息,才慌忙辞了王烈,往洛阳而来。
孙氏年迈,已现下世之兆。嵇康与曹璺在病榻前服侍三月,想尽方法医治,连王烈所赠的黄精之药也用了,皆毫无起色,渐入弥留之际。孙氏知道将死,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最幼之子。将两个儿子都叫到床前,攥着嵇康的手,道:“你这般性情,都怪我自小太过娇纵……康儿,能不能答应母亲,从今以后好好听从兄长教诲,不要再任性了……”
“是,母亲……”嵇康伏在床边,哭道。
孙氏点头,又对在一旁抹泪的嵇喜道:“我把他,交给你了……”说罢便撒手去了。兄弟二人跪在床前,抱头痛哭一场。嵇喜抹泪道:“叔夜,从今后你便听为兄一句劝,不要再意气用事。你若有个什么闪失,叫我如何向母亲交代?”
“是,二哥。”
“如今这世道已是司马昭的天下,不是你能任性妄为的。你看看外面,夏侯玄、毌丘俭、诸葛诞,哪个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人头落地,夷灭三族?我知道你不愿去给司马氏当官,不当也罢,只要你从今以后缩起脑袋,闭紧嘴巴,老老实实过日子,为兄就安心了!”
“是。”
“那些牢骚满腹的文章,也不要再写了。自古以来,因言获罪的人还少吗?”
“是。”
“还有你那些个朋友,平日里不见也罢。如今这世道,安安份份过日子,都保不齐会被人说什么。若再不检点些,还不知会被栽上何等罪名!你的身份如此敏感,难道还不懂如何避嫌?”
“是。”
“尤其是那个吕安,他的性情太过轻肆,你……”
“是。”
“你……”嵇喜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以为他因母亲之死当真决定痛改前非,心中刚有些安慰,却发现他只是口中木然答着,神魂早不知飞向何方,不由一阵气恼,起身喝道:“叔夜,为兄的话你可听见!”
嵇康沉浸在丧母之痛里,脑中嗡嗡作响,早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你,你……”嵇喜边顿足边指着他道,“从小到大,你便是如此,从来不听人劝。如今母亲去了,更无人管得了你!我今日一番话,不只为了你,还为了你的妻儿,还有我们嵇家上上下下的人。若真有那一日,你一人去了我也不在乎,等日后到了地下,我自去向母亲领罪。可若是害了这些儿孙后代,我看你有何脸面去见祖宗!”他生性敦厚,从未发过这等脾气,今日也是悲痛气愤极了,才会如此。
嵇康凄然地抬眼看他,一句话也没说。
“好,好,真是不可救药!”嵇喜见说也无用,颓然倒在孙氏床前,大哭道, “母亲啊母亲,孩儿无能,孩儿不孝,管不了这狂悖之人……”
嵇康见他又扑在母亲身上痛哭,哭一阵,指着自己数落一阵,更觉头痛欲裂,胸口憋闷。起身走向屋外,灼烈的阳光扑面而来,刺得他睁不开眼。这世上最疼他的人,走了……
感阳春兮思慈亲,欲一见兮路无因。
慈母没兮谁与骄,顾自怜兮心忉忉。
诉苍天兮天不闻,泪如雨兮叹成云。
欲弃忧兮寻复来,痛殷殷兮不可裁。
嵇康回到洛阳之事,很快传到钟会耳中。他向司马昭进言,建议征召嵇康为幕僚,看他从是不从。司马昭派人前去征召,被嵇康以重孝在身,不堪出仕为由回绝。司马昭虽然不悦,但他一向标榜以孝治天下,不能自扇耳光,只好暂罢。
钟会下朝回府,满心愤恨。自打司马昭大权独揽以后,自己的地位可谓如日中天,但这些在他看来皆是表面风光,其中暗藏许多危机。首先,司马昭猜忌心极重,从不相信任何人,这点与钟会可谓如出一辙。这对主臣在一起,实是苟合之徒;其次,钟会为攀高位一向不择手段,朝中对他不满之人甚多,邓艾、何曾等人都对他虎视眈眈;再次,他觊觎天下已久,也与蜀将姜维早有私通,绝不肯就此屈居人下,只叹苦无时机。种种情势纠结在一起,他岂能安枕?
府里冷冷清清,司马芠与他早已相对两无言。曾经最贴心的袖玉也……他还未登上绝顶,却已真真成了个孤家寡人。提起笔,将心中的牢骚愤懑写了一大通,写到投入时竟全然不加掩饰,把一向对司马氏的不满,自己壮志难舒的情怀大肆吐露,浑然丢掉向来的谨慎。写罢将笔一扔,到外面饮酒作乐一番,直喝得烂醉才归。
他摇摇晃晃踏进院子,本打算去客房睡了,却瞥见自己书房中亮着烛光,便过去查看。还未进去,就见司马芠在窗边,拿着自己乱写之文,一字一句认真读着,脸色煞白。他周身冰凉,酒一下子醒了。这些文字若被司马芠拿给她兄长看,自己的一切就完了!想到这,慌忙将身子闪在门后,快速思索对策。
怎么办,上去好言相劝,哄她将文字毁掉,替自己隐瞒?若是他们夫妻恩爱,自然并非难事,可司马芠对他早已深怀怨怼,就算肯替他暂时隐瞒,日后定会被她当作把柄攥在手里,时时要挟,逼迫自己就范。不,不能这么被动,一定要将它毁掉!可若她不肯,又如之奈何……
一个画面在他脑中一闪。十年前,他与司马师两兄弟在府中密谈,被夏侯徽不小心撞见,当时司马师只用了半盏茶功夫,便决定杀妻灭口。他至今还清楚记得,听到司马师说“我自会解决”那句话时,血液倒流的感觉。虽说杀妻乃人间极恶,但若狠毒不过司马氏,又岂能完成大业?袖玉已死在自己剑下,不差再多一个。
女人,皆是祸水罢了!
他暗暗抽出鎏金宝剑,一手按门,一手仗剑,正欲入室杀人,却听黑暗中一声细弱的尖叫:“啊!”接着一个影子闪过。
他迅速收起宝剑,瞪眼看向漆黑深处。
司马芠觉察外面动静,问道:“谁,谁在外面?”
有下人听见响动,提着灯笼赶来探看,见钟会站在那,慌道:“小人没看见大人回府,该死,该死!”
钟会气急败坏却发作不得,挥退下人,道了声:“芠儿,是我。”边说边笑意盈盈,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