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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此次回洛阳,本是为了将嵇绾、嵇绍一并接到修武太极堂去,谁知却逃不过司马昭逼迫,闹出与山涛“绝交”之事。如今事态已恶,他也不愿多留,便携了一双儿女仍往修武而去。一家四口与赵至、钟邕两个弟子在修武逍遥度日,不问今夕何夕。
绾儿此时已十三岁年纪,娉娉袅袅,豆蔻年华,曹璺的美貌与嵇康的清俊兼而有之,揉作一团不染纤尘的玲珑仙气,任谁见了都忍不住驻足回望,如醉如痴。她来到太极堂后,便与嵇绍、赵至、钟邕三人一起跟随嵇康读书,日日相对,与赵至、钟邕兄妹相称。
这天日头甚好,嵇康便叫赵至他们将采好的草药搬到院中分类晾晒,正好熟悉一下各种药材的属性,自己则与曹璺坐在一旁配置常备药。钟邕前日染了些风寒,便没有让他劳累,搬了软塌在院中晒太阳。剩下三人说是晒草药,却只有八岁的嵇绍一人专心致志,一边对照医书一边仔细辨别,认真记着。赵至手里抓着药,眼神却一直随着绾儿游移,错放了好几味也不知。而绾儿也是一副心不在焉,总要看看那边软塌上的人是否无恙,手下更是没了准头,将一堆堆分好的药,混得看不出所以然。曹璺在一旁看着隐隐蹙眉。
春寒料峭,不知哪来一阵风,将绾儿刚抓起的草药末迷进了眼。赵至忙一把接过,关心道:“绾妹,你的眼怎么……”“样”字还没出口,那边软塌上钟邕吹了风,低眉咳嗽两声,绾儿顿时慌了神儿,胡乱揉了把眼,全然没听见赵至问话,跑到钟邕身前,道:“邑哥哥,你咳得怎样,我去给你倒些水来。”因赵至、钟邕改用了化名赵浚、金邑,故绾儿也以此唤之。
钟邕见她走近,双颊一红,又听她柔声问询,心头又是甜蜜又是慌张,轻轻答了声“嗯”,便又忍不住咳了起来,这次倒不是因为风吹。绾儿见他咳得更厉害,忙去端了茶水来,刚递到他唇边,便听身后重重的一声响,回头一看,嵇康正黑脸看着他二人,手下药罐子碎了半边。
“绾儿,过来。”曹璺招招手。
“是,娘亲……”绾儿把茶盅往钟邕手上一塞,悻悻地过去,也不敢看嵇康,唤了声“爹爹”,垂手站在一边。
嵇康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甩开手中的破药罐子,背起药筐,径往旁边的百家岩而去。嵇绍见他背着药筐走了,忙追上去道:“爹爹,我要随你一起去采药!”谁知他充耳不闻,赌气似的快步走了。曹璺对儿子道:“绍儿乖,好好分药,爹爹下次再带你去。”
“哦……”嵇绍嘟着小嘴回来,低头看着一团乱麻似的草药,纳闷道,“怎么比方才更乱了?”曹璺拉着绾儿回到屋中,娘俩关起门来,不知说些什么。赵至与钟邕对视一眼,都觉心口发闷,说不出话来。
一直等到天色已晚,嵇康才从百家岩下来。四个孩子早已睡下,只有曹璺一人点一盏小灯,坐在院中等着他。见他放下药筐,便道:“回来了?”
“嗯。”
“采了药?”
“嗯。”
“想通了?”
“……”他长叹一口气,在曹璺身边坐下来,许久才道:“世上那么多好男儿,为何偏偏是他?”
曹璺笑道:“不是他又该是谁?”
“我觉得浚儿就很好。”
曹璺又一笑:“因为浚儿的性子像你么?”
“你……总之好过像他!”
“且莫说邑儿的性子并不像钟会,若真的像他,咱们的女儿就是喜欢,你又打算如何?”
“我……”
“难道将邑儿撵走,把绾儿和浚儿强扭在一起?”
“我倒真想如此。”
“可惜你做不到。”
“是啊,这世上有太多事,我都做不到。如今连自己女儿的幸福,我也无能为力!”
“并非是你无能,而是你知道有时候‘不做’比‘做’更重要。”
嵇康望向曹璺,月色下她的容颜消减了几分昔日明艳,却散发出一种更加浓郁的芬芳,不仅醉眼更能醉心。牵起她的手,道:“玉儿,我何德何能有你相伴?”
“我也时常这样问自己,我又凭什么得到了你?”曹璺温柔一笑,与他十指交扣,“当日钟会对我百般体贴,我却一心全是你。这便是情吧……今日我看绾儿对邑儿,就好似我当年对你一般。那时因为钟会从中作梗,我们受了多少苦才走到一起,又岂忍心看着她重蹈覆辙?”
嵇康又是一叹,他自是不忍心。正打算与曹璺回房细说,却发现绾儿不知何时起身,披着单薄的衣衫,缩在门边听他二人说话。曹璺上前摸她的手,一片冰凉,不由责道:“夜里多凉,穿这样少,冻坏了怎么办?”说着便要拉她进屋。
绾儿却一动不动,盯着嵇康,小心翼翼道:“爹爹,还在生绾儿的气么?”
见女儿小脸冻得通红,一片楚楚可怜,他心下早就软成一团,嘴却硬道:“你心里哪还有我这个爹爹!”
曹璺听了不由偷笑,想起自己的父王曹林。做父亲的或许都难以过了此关。
绾儿却当了真,小脸由红转白,眼里也蓄起了泪,颤声道:“绾儿不敢……”身子在风中冻得抖起来。曹璺揽过她,瞪了嵇康一眼,道:“走,跟娘回屋去。”
绾儿走了两步,仍回过头,可怜巴巴看着嵇康。
他干咳一声,对曹璺道:“我在山上采了些驱寒止咳的草药,你明日煎了给邑儿喝吧。”
“只给邑儿喝么?”
“我们六人一人一碗,都喝!有病治病,没病去火!”
曹璺知他还在嘴硬,不肯说让绾儿也喝。但以他采回的药看,想必心里已经接受钟邕与绾儿之事,只是仍在别扭罢了,便对绾儿好言劝慰,叫她宽心。
第二日一早,曹璺果然煎了一大锅药,让每个人都喝了。赵至见是治风寒之药,便知自己一番痴心无望了,虽然伤感但待钟邕仍是往日情意。嵇康只字不提,仍教二人读书习医,只是对赵至比从前更加宽爱,时常与他谈论开解之道,对钟邕却愈发严格,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钟邕也领会了他的深意,更加努力地作学,与绾儿只尊兄妹之礼,人前人后都不敢逾矩。
这时节,王烈一直隐居百家岩,孙登偶尔云游到此,与嵇康在山中相遇时,便一起同游。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一个正值壮年的隐士,一个银发朱颜的青年,从容颜举止来看,当属王烈最为年轻,而实则他已活了三百多岁。三人中,嵇康洒脱飘逸,孙登超然高远,而王烈则忽老忽少,亦庄亦谐,行事天马行空,从心所欲,与天地自然合为一体。孙登仍是不发一语,嵇康问王烈因由,王烈笑答,自己一百岁之前,性情与嵇康相近,看似洒脱,心中却有千万个困惑未解。到了二百岁时,便如孙登般高深莫测,谁问也不想回答,对俗世产生厌离心。但将入三百岁时,却突然对天地万物产生了新的兴趣,好似重生一般,面容也渐渐重回青春,头发变为银白。
“原来长休也有糟老头子的时候啊!”嵇康大笑道。
“笑吧笑吧,我那时候可比他俊多了!”王烈指指孙登,高声道。孙登回身看了他俩一眼,摇了摇头,继续慢悠悠地走。
“哎哎,真无趣,我以前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王烈撇嘴,拍拍嵇康,“你可千万别学他,哈哈!”
“长休与前辈皆已成仙,在下哪能比拟。”
王烈这次却笑笑,缄口不言,又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高深模样。
如此逍遥了许多日子,这日太极堂急匆匆来了一个报信之人,却是嵇喜之子嵇蕃。他将一封书信递给嵇康,道:“父亲本不让我来送此信,说怕叔父意气用事,可我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能隐瞒……”
听他一番话说来,嵇康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是司马昭要对自己动手了么?这倒没什么可怕,他早已将后事向山涛托付好了。然而他万万都没料到的是,卑鄙险恶之人所用的手段,总是远远超出你的设想,并且直击软肋。他展开书信,是吕安的字。开篇的第一句话,就令他血液凝固了。
“康哥,妍儿前日遭吕巽奸污,已自缢而亡。弟心如死灰,不欲为生……”
本以为一死便能付出所有的代价,没想到还是低估了敌人对他的恐惧与仇恨。真正的人间惨剧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