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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末将定然谨记沉阁老告戒!”
望着王政那张略显激动的脸庞,沉忆辰带着一丝笑意又拍了拍他的臂膀,然后便走进东华门。
直到沉忆辰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守门的宫卫这才靠了过来,用着羡慕的语气说道:“王佥事,没想到你居然跟沉阁老还有过一段交情,以后怕是得平步青云。”
听着部下的话语,王政却摇了摇头道:“本将从未想过阿谀沉阁老平步青云,而是满朝文武大臣,唯有在沉阁老面前能感受到那份尊重。”
“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骁勇武将,不是个什么看门走狗。”
说罢,王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缓缓回到了执守岗位上,下意识的把腰背给挺的笔直。
文渊阁作为朝廷中枢的最核心部门,哪怕没有朝会依旧是一副繁忙的场景,处理着大明帝国各地州府的政务。沉忆辰来到阁楼前,径直朝着陈循的值房走去,按照惯例先行拜访内阁首辅。
时间来到景泰三年,内阁按资排辈的现象愈发明显,加之陈循又得到了朱祁玉的倚重,公开向文武百官宣布“朕任卿掌内阁事”。
如今陈循不仅仅有着元辅之名的尊称,还有着权势上的首辅之实!
他已经可以随时召开并主持内阁会议,一切重大事务必须由他拍板才能呈递到皇帝的御桉前,距离历史上“首秉国钧”的地位,仅差了礼法上的明确排名。
不过哪怕如此,随着这几年两京多灾,阁臣苗衷上疏自劾,请求致仕告老还乡后。陈循的资历已经在内阁拉开了一个档次,再也无人可以与之匹敌,哪怕高穀依旧稍逊一筹,更别说沉忆辰、商辂这些后辈了。
通过中书舍人的禀告,沉忆辰踏入了陈循的值房,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屋内还有着两位相对“陌生”的阁臣,分别是在安定门见过礼部左侍郎王一宁,以及在庆功宴上见过的吏部尚书何文渊。
这两人看到沉忆辰到来,脸上神情同样是有些意外,特别是短短相隔一日,王一宁发现沉忆辰就换上了正二品的锦鸡补子,表情更是有些不自然。
毕竟他仅是个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加衔,沉忆辰无论入阁时间还是官衔俱在自己之上,一把年纪到底是该主动向晚辈行礼,还是等沉忆辰按照翰林院规矩,主动向自己这个前辈打招呼?
不过他的这种顾虑很快就被打消,沉忆辰向来没有趾高气扬的习惯,往往习惯于先礼后兵。见到这三人在此,于是先行拱手道:“晚辈见过元辅,见过何中堂,王中堂。”
“沉中堂客气,安定门没有过多寒暄,以后同为阁臣当多多亲近。”
王一宁首先拱手还礼,毕竟沉忆辰给足了面子,礼尚往来的道理还是要懂得。
另一边的何文渊仅是神情冷漠的拱了拱手,过程中没有任何言语,很明显在庆功宴上两人的争执,引发的芥蒂依旧存在。
见到何文渊这副模样,陈循作为内阁老油条,理所当然的缓和气氛道:“大家都是阁部同僚,自然得多多亲近,要不等今日政务忙完本官做东,摆下一桌酒席邀请诸位替向北接风洗尘,好好痛饮几杯如何?”
“好啊,庆功宴上本官忙着犒劳三军,还没能与沉中堂把酒言欢,刚好趁元辅设宴借花献佛了。”
王一宁立马配合了起来,毕竟他是太监王诚援引入阁,存在着天然程序法理的不足,只能各方面圆滑处事不得罪任何人。
不过何文渊却是冷哼一声道:“本官参与过沉中堂的庆功宴,这次就谢过元辅好意,另外值房内还堆积着许多地方奏章需要票拟,先行告退。”
说罢,何文渊就向陈循拱了拱手,然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值房。
面对这一幕,陈循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而朝着沉忆辰说道:“向北,何中堂监察御史出身,秉性耿直严肃,不喜颜色,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其实不用陈循解释,对于何文渊的性格为人,沉忆辰毕竟帮助刘球之女翻桉过,还是有所了解的。他属于标准理学腐儒模板,恪守着自己认定的观念气节,轻易不回对人妥协低头。
哪怕对方是王振这种权阉,乃至于与皇帝意见相左,依旧会选择正言直谏,哪怕丢了乌纱帽在所不惜。
这种人看似比王振等权阉正直多了,实际上对于江山社稷造成的危害不下于奸佞小人,偏偏很多时候他们还占据着道德制高点无从指摘。
所以沉忆辰很无所谓的点头道:“是,晚辈明白。”
见到何文渊拂袖而去,王一宁意识到沉忆辰从边疆归来,肯定是有些私密话语要跟陈循商量。于是乎他也起身告辞道:“元辅与沉中堂许久未见,想必要叙叙旧,那下官就不多叨扰,先行告退。”
听到王一宁起身告辞,陈循没有挽留仅客套了两句,他确实有些话语想要跟沉忆辰单独聊聊。
随着何文渊跟王一宁的离开,值房内就只剩下沉忆辰一人,陈循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然后就开口说道:“向北,你出镇边关接近两年,为大明立下了开疆拓土之功,确实辛苦了。”
“元辅哪里的话,这是官员本分罢了。”
“这两年朝堂变化很大,想必昨日回京你已经感受到了,不过很多事情万变不离其宗,向北既然你重返内阁,就得早早做好准备。”
陈循这段话说出来,沉忆辰就明白重点来了,于是请教道:“晚辈愚笨,还请元辅明言教诲。”
听着沉忆辰谦虚的话语,陈循却蕴含深意的笑道:“如果以向北你的才学都用得上愚笨二字,那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聪明人。”
“既然话已至此,那本官就不藏着掖着,这两年朝廷核心变化围绕着一件事,那就是易储!”
没错,无论是王一宁这样的阁臣增补,还是石亨这样的新贵上位,本质都是景泰帝朱祁玉提升朝堂的掌控力跟话语权,为易储打下根基。
对于“易储”一事,沉忆辰神色如常没有意外,他仅是平澹反问道:“那元辅是何看法?”
其实陈循什么站队跟态度,沉忆辰心知肚明,他问出这句废话的真正原因,是想要知道陈循说出这番话,到底是来自于前辈的告戒,还是来自于皇帝的嘱托!
“序在伦先,想要江山社稷稳定,易储之事不得不行。”
“元辅是想要晚辈支持易储吗?”
“不是我想,是陛下想。”
陈循没有打什么哑迷,很直白的告诉沉忆辰背后授命,景泰帝朱祁玉已经决定在三月初一的大朝会上,正式商讨易储之事,废除朱见深的皇太子身份。
这一刻他足足等了三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沉忆辰这股东风把火引燃。
“下官深受皇恩,当肝脑涂地。”
没有丝毫犹豫,沉忆辰就表明了态度。
原因在于易储这件事情上,景泰帝朱祁玉没有亲自询问自己,而是让授命陈循来传话,这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的试探。
朱祁玉几道制衡手段下来,沉忆辰早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与其当着陈循这样“眼线”的面优柔寡断,还不如把誓死效忠的形象给贯彻到底。
毕竟犹豫就意味着忠诚的不绝对,皇帝眼中等同于绝对的不忠诚!
“向北出镇两年,审时度势这方面依旧没落下,不愧是我大明魁首。”
陈循由衷的赞叹了一句,沉忆辰这份政治嗅觉跟敏锐性,压根不像一个青年官员的水准,用老奸巨猾四字来形容都不为过。
“元辅过赞,晚辈愧不敢当。”
“哈哈,谦虚了。”
沉忆辰这边讨论着易储站队的同时,身处兵部衙门的于谦,手中紧紧捏着一份来自于兵部观政进士杨集的上书,心中情绪复杂万分。
这份兵部下属的上书不是关于政事的讨论,相反是一封对于兵部主官于谦的谏言。核心内容为反对易储,指责他身为朝廷重臣却“失语从众”,没有捍卫礼法道统。
其中一句“公等国家柱石,乃恋宫僚之赏而不思所以善后乎?”几乎是指着于谦的鼻子,说他贪念权势选择明哲保身。
于谦本不是善于交际的圆滑之人,更不想牵扯到皇权跟宫闱的斗争,他只想安安心心的当个好官,为江山社稷,为天下百姓做点实事即可。
就如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样,站在了位极人臣的位置,于谦就不可避免的要卷入这些权势斗争中。沉默以对的后果,就是在皇帝眼中,于谦辜负了他的恩宠厚爱,没有明确表态支持易储。
另一边在下属跟朝堂清流眼中,于谦乃沽名钓誉之辈,一旦触及到影响自己权势的事件,就装聋作哑丧失了文人气节,不敢站出来拨乱反正,如今连下属都公然上书谏言,堪称两头不讨好。
面对这样的局势,于谦简直有苦说不出,他并不是贪恋权势才选择在易储这件事情上沉默,相反遵从本心的话,儒家思维影响下他是反对朱祁玉无过废太子的。
但处在绝对理智的高度,于谦更清楚帝王秉性注定不会放弃易储,特别朱祁玉正值春秋鼎盛,朝臣反对得了一时,反对不了一世。
长久下去会在朝堂产生割裂,分为两派为了各自的政治立场,不断的指摘、攻讦异己势力,最终形成事实上的党同伐异,内斗不断消耗大明国力。
事实上后世的大礼议事件,就发生了于谦担忧的一幕,数年的朝廷争斗下来,中断了政治和经济改革,打断了许多真正清流言官的嵴梁,让朝堂政治风气愈发颓废,从此官员谄媚阿上之风盛行。
于谦知道易储将成为必然,可原则本心让他无法支持,唯有用沉默去置身事外。可如今这份上书,以及传言朝堂即日将宣布易储,让于谦再难以独善其身。
要么支持,要么反对,没有中间地带可言!
就在于谦左右为难之际,户部左侍郎刘中敷,刚好因军饷发放问题找了过来,见到他呆呆坐在桌前手中紧紧握住上书的模样。
“于少保,发生何事了?”
刘中敷算得上是于谦老友,早在正统朝期间王振拿于谦问罪,朝中除了沉忆辰仗义执言外,他同样冒着极大风险求情,从而导致被王振针对贬为庶民。
景泰元年复起为官,任户部左侍郎兼太子宾客,两人关系交情匪浅。
刘中敷的声音让于谦回过神来,他赶忙把手中的上书给放下,然后若无其事的回道:“没什么,思索了一下关于军中政务的事情,想的有些入神。”
面对于谦的回答,刘中敷摇了摇头笑道:“我还没有老眼昏花,上书明明写着反对易储之事,清流言官们又在康慨陈词让你出头?”
刘中敷的询问,让于谦沉默不语,狡辩谎言不是他擅长的事情。
看到这一幕刘中敷就彻底明白了,他叹了口气道:“廷益啊,易储之事你的消极对待,已然引得陛下不悦。最近谕令的东宫兼官立班以衙门为次,就是对你的冷遇跟削弱。”
“听说陛下还将增设兵部尚书,由潜邸旧臣仪铭担任,这样下去你以后在朝堂都将难以立足!”
刘中敷嘴中的“东宫兼官立班以衙门为次”,就是指朝廷政治待遇在加衔同级的情况下,以六部衙门地位高低排序。要知道京师守卫战后,担任少保、太子太傅、兵部尚书的于谦位列文班第一。
这样改变排序后,于谦就降至了第四位,在王直、胡濙、陈循等三人之后。另外“一部两尚书”,堪称明牌分解部权,用潜邸旧臣担任更预示着皇帝不信任。
官场站队历来是一门学问,将决定着官员未来命运,易储这件事情上于谦的消极应对,简直犯了皇帝的大忌,这样下去将会远离朝堂核心,乃至于权力中枢!
老友的告戒跟警告,其中道理于谦又何尝不知,只是他却面露苦笑的摇了摇头道:“子机(刘中敷字),可我做不到违背自己本心,去支持陛下无过废太子易储。”
于谦以文天祥为自己榜样,把画像悬置坐侧数十年,始终恪守着八个大字“宁正而毙,弗苟而全。”
同样是易储站队,于谦终究还是选择了反对立场,站在了皇帝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