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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问情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我还以为你出来半天不回去,是遇到什么勾魂的宝贝了,原来是遇见了故人。”
她一出现,白渊连哭都不敢哭了,生怕在心上人面前丢脸。但他也知道自己那封信她没有赴约,对自己大约也无甚情意,一时又有些黯淡。
白渊小心地道:“梅先生……”
“这轿子不错。”梅问情冲着他笑了笑,“是送你出嫁的?”
“不是……不是的……”白渊连忙澄清,“是我半路遇到了个……对了,那个怪物呢?”
“已经化为飞灰了。”贺离恨道。
白渊一下子松懈下来,目光在贺公子脸上转了转,又看了看还是那种美貌温柔的梅先生,犹疑地道:“你们……你们是不是……”
“我们私定终身了。”梅问情睁着眼开始编,“其实我俩早就两情相悦,之前他跟你说的那些话呢,是怕你争抢,骗你的……对了,你之前说得那个蝎娘娘,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妻主,若是你不愿意跟运货队的周娘子回主城,我们倒也可以送你去许州城。”
贺离恨拦不住她说这么一大段话,既为前半段羞怒恼火、面红耳赤,又为后半段怔愣迷茫,不知道这人是又在开玩笑还是真有此意。
他都分不清,白渊就更听不出真假了。他那片烧上了脑子的爱慕之心也一下子熄火了,嗫嚅道:“不不不……我回去、我回家……”
梅问情微笑点头:“这才乖。”
她说完话,伸手从贺离恨怀里掏出那包糕点,露出一个不愠不火的眼神。
她的态度如此平静,但贺离恨就下意识地觉得梅问情心情不是很好,伸手拦了一下她的手,双方握住了一瞬,他又才反应过来似的松开,悄声问:“你不高兴么?”
梅问情瞥了他一眼:“我在想,你修了一身魔气还这么善心大发,看来你那些命途坎坷,大多数也是因为你乐意在别人面前当英雄,所以自讨苦吃。”
“你……”
贺离恨才说出一个字,她便甩开袖子,转身回到庙里烤火了。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对方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白渊,求助无门,好半晌才道:“白小公子。”
“啊?”
“你知不知道怎么哄她?”
“哄……谁?”白渊怔了一下,“梅先生?!”
贺离恨迟疑地点了点头。
白渊看着他那张俊美得带着点距离感的脸庞,猛地想起他那天说“原来是世上真有傻子”、“除非我瞎了……”等等之类的话,表情五彩纷呈,颇为精彩,结结巴巴地问他:“贺公子,你……你也要当傻子了?”
贺离恨:“……要不你还是闭嘴吧。”
————
雨停之后,后半夜很快便过去了。
就算白小公子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在经过“阴间喜事”的洗礼之后,他也一夜之间了解了生命的可贵,就算依依不舍,最后还是含泪跟周老大离开。
等回到安全的城池之内,就算白渊不联络,白家的势力也会蔓延过来,将白家身娇肉贵的小公子接走。只是这么一遭祸事闯下来,恐怕会有损清誉、受到惩罚。
运货队的背影离去之后,梅问情拉着他的手臂带到马车上,车内还没生暖炉,雨夜的凉意浸润而来。
贺离恨不知道她是否还不高兴,上了马车才问:“怎么了?”
然而对方只是按着他的手腕,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搭在腕上,明明没怎么用力,可似乎她的手放在这里,就让人有一种信服可靠的感觉……贺离恨猛地收回心思,他还是头一次从梅问情身上察觉到“可靠”。
他抬起眼望了她一瞬。
梅问情长得确实很好,如此才貌双绝,只是性子太过捉摸不定……长得漂亮的女人素来薄情、会骗人。
“昨晚那颗珠子,”梅问情抬眼跟他对视,“我让你吃你就吃,不怕我害死你?”
“你要害我还用这么复杂?”贺离恨道,“一个活着的、任你驱使的人,应该比一个死人更……”更有价值。
他没说完,停了一下,忽然想通了:“你根本就是想跟在我身边,什么想要我的尸体,都是你随便找的借口。”
“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梅问情笑了一声,“你活着我想睡你,你死了我想收尸,有什么冲突?”
贺离恨哑口无言,偏过头沉默片刻。与此同时,他体内那颗珠子化为的鬼气全部被一丝一缕地洗成灵力,人间少见的浓稠灵力在一股飘渺的指引下导入他的筑基灵台。
那处灵台已经被劈成粉末,碎得不能再碎,但梅问情居然有闲情逸致将它重新融成一体,神情相当自如。
只可惜那些鬼气并不充沛,所洗成的灵力也只有那么一点,粉碎的筑基灵台只融合了四分之一,稍微修复贯通了贺离恨身上的几条经脉。
梅问情收回手,果然听到对方的疑问:“你既然不是凡人,为什么住在人间,这里的环境对修行无益,你留在这里没什么益处。”
梅问情道:“清净。”
贺离恨一口气噎住,缓了缓才道:“……行,那我们走吧。”
“等等。”梅问情撩开车帘,朝着庙门望了一眼,她的目光穿过破烂穿孔的门,似乎直直地钉在里面的塑像之上,“你虽然是个散发着香味儿的大补之物,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了。但昨晚那鬼新郎一开始分明不知道是你在这里,它是被什么东西引来的?”
她这么一说,贺离恨便想起昨夜那鬼物是靠近之后才发觉他的道体残缺:“你的意思是……”
梅问情没有回答,她伸出手,手腕上的一圈金纹仿佛活物一般游动,在她的手上盘旋不定,随后竟然脱离了肌肤,凝聚在她掌心,这金纹浮空之后,贺离恨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诞生一股难以揣测、令人呼吸不畅的重压。
梅问情反手一震,金纹瞬息间放出光华,她冷声道:“出来见我!”
随着这四个字落地,破烂的庙宇蓦然开始震动。贺离恨区分之后才发觉并不是庙宇在震,而是这座庙在他的视觉里是在震动的。
下一刻,庙门嘭得一声炸开,露出里面被尘灰覆盖的塑像,尘灰飞扬,塑像的双眼猛地睁开,一股无形之力从塑像之上带出来,那些金纹纠缠成绳索的模样,将一个跟那座塑像几乎一模一样的鬼仙绑来眼前——
金纹在它身上不断转动着。这被参拜的鬼仙没有性别,被拘神术压跪在地上,浑身似有千斤重。它大叫道:“真人饶命,真人饶命!求仙女娘娘饶了小的!”
梅问情仔细观察了一下它的模样。见它穿得还算喜庆,身上还有缭绕的香火气,想必在别的地方也有人参拜。她垂眸微笑,语调柔和地道:“你是保路仙?既然吃了运货队不少香火,又给你建了庙宇,你怎么舍得害死你的香火来源呢?”
保路仙其实不是“仙”,而是人们臆想出来的一种神仙,她们这些运货队、商旅之人,为了保佑自己出行在外平安通畅,不知道从哪儿得知有这么一种鬼神,经过人们建造庙宇、香火供奉之后,它才因为香火汇聚而成形,成型后有了神通,也就能保护行人了。
这保路仙生得非常貌美,又有官道上的几处庙宇,原本不在乎此处早已废弃的破庙,没想到竟然惹上一尊煞神。它叩头道:“真人饶命!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一个半月前四门鬼王蝎娘娘借道,要我们这些庙宇小仙供奉她的麾下鬼兵,不然就吞吃了我们的香火,还要断绝此路!原本我是不怕新嫁郎这类鬼物的,可有蝎娘娘在上,实在不敢不从啊——”
“所以你就牺牲了这座没有香火的废弃小庙,做四门鬼王手下的伥鬼。”梅问情轻飘飘地问,“用行人的血肉喂养这群鬼兵?”
保路仙吓得花容失色,但被金纹锁链禁锢着,连爬上前讨好她也没资格,连连道:“小仙的性命香火掌握在她手上,莫敢不从。您的郎君这样鲜美,若是小仙知情不报,会被她钉在魂柱上下油锅的啊!”
梅问情慵懒地向后靠去,抬指推了推贺离恨,看起来很好说话似的:“这话你跟我说没用,我这人很是惧内,这事儿得我郎君做主。其实那群凡人死了与我何干?但我郎君是个嫉恶如仇、普渡众生的大善人,你害他还不要紧,你要是害了别人,他一定会整治死你。”
贺离恨愣了一下,小声道:“你骂我呢?”
梅问情没理他,又笑眯眯地道:“我可没什么能耐,一不会用刀,二不会用剑,满打满算只会用个拘神术,吓唬你们这些旁门左道。但我郎君可是修为深厚的得道真仙,他一瞪眼,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地仙全都得魂飞魄散,你还不给他磕头?”
贺离恨:“……”
这掌柜姓胡,是一只意外吃了天地灵物而开智的狐仙儿,她当年炼化了口中横骨,讨口封时正好遇见司天监祭酒,祭酒娘子说她像个人,狐仙儿才得以化形,也是因为这样的一个机缘,她便入了司天监的登记造册当中,在驿站旁开了这家客栈,实际上是司天监的联络人。
胡掌柜有些本事,这么多年来将过路的这片安全区域保护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条。此处驿站并没有放置震慑邪祟的宝物,其实是有她在才能得以安宁。但就在蝎娘娘从此处过道之后,越来越多的鬼物、地仙受迫于她的淫威,事态也越来越难以掌控。
十日之前,胡掌柜受到了司天监密令,让她协助朝堂派来的巡逻使诛杀四门鬼王、夺回许州城的实际控制权。但这狐仙儿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本领,觉得此行太过危险,这才请求立场相同的高人相助。
梅问情诛杀了屈服于蝎娘娘的地仙,无论是能力还是立场,都是难以放弃的最优选。
“巡逻使……?”贺离恨侧耳倾听,疑问道,“是修行者么?”
胡掌柜愣了一下:“这世上虽然有些修行者,可修一辈子最后也是个寿终正寝,大多没什么本领。平常的妖物修炼到能化形,就已经极为罕见。司天监的巡逻使不是修行者,更不是人,而是受命于皇帝的一种诡异之物,我也难以说清那些东西都是什么。”
不是人?
贺离恨扭头看了梅问情一眼,见她没有说话,那应该确实如此。
胡掌柜:“这天地灵力太弱,寻常修炼几乎没有前途,但要是吃人噬魂,可就能大大进益了。那四门鬼王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血肉魂魄,才能养出鬼气滔天的模样。”
四门鬼王中所谓的四门,是指八门中的杜、死、惊、伤,属于奇门遁甲中的四门。在鬼物的等级划分当中,每炼化了“一门”,就少了一种弱点,便更难剿灭一分,比如这个蝎娘娘,她既炼化了杜死惊伤,那这四门相关的术法、异物,便伤不到她。
看来人间的修行方式极为有限,若是在修真界,能制服这鬼物的方式何止百种。但以他如今的伤势和水准,贺离恨顾忌着此举危险,并没有贸然答应下来。
两人谈论半晌,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就在贺离恨权衡利弊,未曾出言时,身旁的梅问情忽然问:“掌柜的口中说着心急如焚,可看见我之前,却在外头搞那档子事儿,你就是这么等我们的?”
胡掌柜面露尴尬:“两位见笑了,我就这点爱好,一日没有发泄出来就脾气暴躁,压制不住兽性,发作时甚至会伤人性命。你们看到的那个郎君也不是良家子,他名叫月郎,在我这里讨生活,揣摩观察着过路的女郎们,他好待价而沽。看哪个娘子心软、或者有几分银钱,月郎说不定还急着爬上人的床,被领回去做侧室、宠奴,也好过这里风吹雨淋。”
“堂中那么多娘子,他这么久没看上别人,说不定对掌柜的你也有几分情意。”梅问情道。
胡掌柜转而看了贺离恨一眼,咳嗽了几声,意思是“女人的话题别当着你夫郎的面说”,梅问情倒不在意,她看贺离恨听得比她还认真,就知道这男人脑子里没多少避讳的想法。
梅问情没说什么,胡掌柜也就顺着说了下去:“月郎的命也很苦,他跟着的妻主大多命短,在这条商路上跑个一两年,有的出了意外、有的累死病死,稀奇古怪地就没了。他找上我,不过是因为我能让他在客栈里白吃白住而已。”
因为有贺离恨在场,所以胡掌柜说话还算客气,这话要是往难听了说,那男子其实是个卖笑营生的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