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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对么?”苏如晦轻声问。
苏观雨道:“的确,晦儿,你还记得么?苏垢告诉过你,妖与人不同,人是妖捕猎的食物,妖难以与人共情。难以与人共情,自然也难以模仿人类,伪装成人类。因此,妖族派往人间的妖总是露出马脚,被人抓获。妖族需要一个完美的潜伏者,他必须能够理解人的情感,必要时还要与人称兄道弟。但他必须足够忠诚,心甘情愿背井离乡,为种族而战。”苏观雨望着他,“你想到了什么?”
苏如晦喃喃:“澹台薰被挖走的心脏……”
“不错,”苏观雨道,“一个妖怪拥有人心,她便拥有了与人共情的能力。”
澹台薰死去的那年,白若耶三岁半。罗浮王有四十余个儿女,十数个妖女日日轮流进入他的寝居,为他传宗接代,传承他的血脉和秘术。白若耶的母亲便是这些妖女的其中一员,她诞下两个双胞胎女儿,一个是白若耶,另一个是白若弗。
王城太小了,琉璃穹顶只能遮蔽极少数的妖族,大部分妖都在风雪里流浪。尽管白若耶身上有罗浮王的血脉,但罗浮王的儿女实在太多,她又太小太孱弱,很多妖都无法健康长大,自然也没有谁把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小妖怪身上。
血脉没有带给她尊贵,她像个奴隶一样艰难求生,每天和妹妹一起干数不完的活儿,清扫台阶,打理圣庙,晚上窝在王城角落的小窝棚里,抱着妹妹等母亲伺候完罗浮王回家来睡觉。雨吸湪队。
罗浮王远征人间回到王城那一天,母亲意外地没有归来。她拉着妹妹去宫殿寻找,却目睹了母亲被剖胸换心的一幕。罗浮王在寻找能够继承澹台薰心脏的容器,白若耶的母亲是第一个被选中的妖女。
那时白若耶太小,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母亲被剖开了胸膛,变得异常虚弱。她和妹妹哭着守在母亲床前,一遍遍拉开被子查看母亲的伤口。妖族自愈能力强大,按理来说伤口早该痊愈才是,可母亲的胸口流脓发臭,变得越来越恐怖。
“阿娘,你怎么了?”白若耶试探着摸了摸她的胸口,哭着道,“为什么你还没好?”
“娘再躺会儿就好了,”母亲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照顾好若弗,别乱跑。”
母亲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白若耶带着妹妹守到母亲的身子僵硬,眼睁睁看着宫殿的妖侍拉走她的母亲。
“我们需要一个自小在人间长大的孩子,或许成年的妖女并不是良选。”长老在罗浮王耳边低语。
于是妖侍拉走了她的妹妹,任白若耶如何哭嚎,没有妖理会她的哀求。妹妹回来后整日发着高烧,不停说着胡话。妖侍又来了,把她和白若弗一同带走。她被绑在她从未进入过的华丽宫殿,眼见鹘长老割开她妹妹尚有起伏的胸膛。
她哭泣着,说妹妹还活着。鹘长老嫌她吵闹,封住她的嘴,接着从妹妹的胸膛里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他们割开她的胸脯,取走她的心,丢在一旁,很快被妖侍分食。她感受着自己铅桶般麻木沉重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想,母亲和妹妹的心脏也这么被吃掉了么?
鹘长老把心脏放入她的胸口,为她缝合伤口。她像妹妹一样发高烧,说胡话,在梦里呼唤娘亲。可她最终醒了,胸膛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她的父亲牵起她的手,和蔼地微笑,“你是个幸运的孩子,你完成了你的母亲和胞妹没有做到的事。”
她低头抚摸胸膛,心脏在她手下跳动,就是这颗心夺走了她亲人的命。她落泪,随即抬起头,狠狠地瞪着罗浮王,怒火在她眼底灼烧,似乎要冲出那乌黑的瞳子。
“不愧是澹台薰的心脏,”罗浮王笑道,“你原本懦弱爱哭,见到孤双股战战,现在竟有勇气直视孤的纵目。”
白若耶用头顶他的肚子,忿怒地低吼,“我要给娘和小妹报仇!”
罗浮王并没有生气,只是将她抱上高台,指给她看遥远的南方。
“那里住着一群鼠辈,明明弱小无能,却享受着雪花的恩赐。孤带来了一颗充满忠诚和勇气的凡人心脏,你拥有人心,就能够融入人间,成为一个披着人皮的妖。孩子,不要憎恨孤。你的母亲妹妹都是为了我族大业而死,这也是你的宿命。”他摘下兜帽,用黄金纵目注视这个满眼仇恨与愤怒的孩子,“现在,你明白了吗?”
溶金般的光芒溢出那颗纵目,填满白若耶的视野,白若耶的眼神渐渐迷茫。
“若耶,告诉孤,”罗浮王循循善诱,“你的使命是什么?”
“……”白若耶喃喃道,“占领人间,迎接我族降临。”
“孤是谁?”
“你是……”白若耶的记忆被完全修改,“我的父亲。”
白若耶被送往人间的云州,罗浮王早已与云州的江氏达成了联盟。白若耶更名江雪芽,拜入苎萝山。她遵守着罗浮王的教诲,模仿凡人的举动,与凡人的小孩儿称兄道弟。澹台薰的心脏让她有了与人共情的能力,也在冥冥中给了她孤身独行的勇气。
她习武,修行,在众多凡人孩子里长大。通讯罗盘里的罗浮王时刻提醒着她的责任和使命,她也不允许自己沉沦于人间的快乐。十四岁,她离开苎萝山,去往拓荒卫。那是她仕途的起点,也是她踏向北辰殿的开始。
多年来,漫长的路途是横亘在妖族和人间之间的天堑。妖族要降临人间,就必须长途跋涉。路途太长,风雪肆虐,辎重粮草根本无法持续供给。要降临人间,解决这漫长的路程是首要任务。
白若耶在苏如晦放大秘术效果的星阵中找到了希望。
可无缘无故决不能在边都布置巨型星阵,一则白若耶没有这样的权柄,二则降临人间的意图一旦暴露,妖族十数年的谋划将毁于一旦。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星阵,妖族开始利用无相法门往人间输送战士。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入侵,而是暴露。
当凡人感觉到危险,就会实施一系列的行动。妖族有伪饰的天赋,辨别人妖当然是凡人的第一目标。如果在边都建起巨型照妖星阵,白若耶就有机可乘,将照妖星阵替换成大挪移星阵。而要完成这个任务,白若耶必须在这段时间得到澹台净的完全信任,还要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上权柄。
通讯罗盘里的罗浮王向她下达指令:“若耶,孤已向人间输送了雪麝。明日他会到达昆仑山,自绝于昆仑山脚。你率兵巡逻,捡回他的尸骨,邀请澹台净解剖妖麝。他体内的香囊能致幻迷情,令人昏昏不能自已。届时,你诱他动情,惑他动心。凡人醉心情爱,你必能一步登天。”
白若耶深深蹙眉,“此举有违道义。”
通讯罗盘沉寂了片刻,罗浮王的声音缓缓传来,“孤记得人间有一句话,‘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你如今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自然能讲道义。可惜你那些为了让你有机会掌控边都,不惜暴露自己,死在凡人火铳下的同袍讲不了道义,明日即将死在昆仑山脚的雪麝战士也讲不了道义。”他顿了顿,道,“你死在风雪里的母亲和妹妹也讲不了道义,若她们活着,恐怕也会因为你的懦弱而感到羞耻吧。”
白若耶沉默了,她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没入肉中。
罗浮王怆然道:“罢了,你是孤最疼爱的女儿,送你独行于人间孤已然心中有愧,如今又要你做这样的事,的确是孤不对。一切都是孤的过错,孤不会再逼迫你。其实送你去人间有孤的私心,你母亲过世前留下遗言,要孤照顾你的安康。只要你过得好,孤的夙愿就了了一半。拯救族胞可以徐徐图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白若耶的心好像被谁死死掐住了,渗出血来。
父亲说得对,她有什么资格说道义?她的母亲和胞妹死于残酷的风雪,她早已立誓为了族群大义奉献己身,只要她的族胞脱身于风雪,即便她背信弃义,堕入阿鼻地狱又有何妨?
“是若耶想岔了,”白若耶的声音恢复原先的决绝,“我必定依计行事。”
“若耶,”罗浮王欣慰地说道,“你是我族的荣耀。”
欺骗、背叛……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就无妨迈出第二步。杀苏如晦,再杀澹台净。她告诉自己要心狠,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她该做的事。总有人要卑鄙,总有人要牺牲,命运选中了她,她就必须鲜血淋漓,独自远行。
苏如晦心间剧痛,怪不得总有人说师姐酷似他的母亲。是那颗心脏影响了她,她继承了澹台薰的勇敢和忠诚,罗浮王打造了一个妖族的“澹台薰”。为了让师姐心甘情愿为妖族卖命,罗浮王改写了她的记忆,篡改了往事,让她以为自己的亲人死于风雪。
原来灵息丸压制的不是疼痛,而是记忆,是她亲人死亡的真相。
“你眼见澹台薰的心活在师姐的腔子里,”苏如晦从未如此愤怒过,“你明明知道真相,你看着师姐为自己的仇人卖命。纵然你与师姐素无瓜葛,可她在罗浮王的哄骗下把四十八州拉入战火,你对你的同胞的生死也无动于衷么?你是恨她拿着澹台薰的心脏,故意惩罚她么?这样倒不如直接杀了她,夺回澹台薰的心脏。”
苏观雨竟然笑了一声,“恨她?我恨她做什么?什么澹台薰,不过是你亲手塑造的一具傀儡罢了。她来自于你在现实中的母亲,她的容貌不属于她,她的名字也不属于她。她和我一样,是个可悲的替代品,养育你的工具。傀儡而已,我爱上她已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又岂会在这虚假的世界、虚假的情感里沉沦?”
苏如晦呼吸一窒,道:“你当真这么想?”
苏观雨顿了顿,仿佛是为了说服他自己,缓缓说道:“我早已离形去知,人间之事同我无关,那些蝼蚁的生死存亡更与我不相干。澹台净、澹台薰,你师姐,他们俱是雪花操纵下的傀儡,而我必定要打碎虚空,去往真正的世界。”
苏如晦凝视他的眼眸,问:“那为什么你还要帮师姐呢?她窝藏澹台净,本该被无时无刻监视她,怕她恢复自我的罗浮王知晓。可你蒙住了罗浮王的双眼,替她隐瞒了这件事。”
苏观雨忽然僵住了。
苏如晦又道:“为什么师姐会见到澹台薰的幻影?如果我没有记错,师姐早已更换了肉身,成为超一品肉傀儡。那颗心脏,应该早就不见了才对。”
苏如晦触摸他虚无的光影身躯,他的光芒缠绕着苏如晦的掌心。
“是你,”苏如晦叹息,“在师姐的傀儡工坊,你做的事不仅仅是毁掉了属于我的那具肉傀儡,你还趁师姐更换肉身之时,把澹台薰的心脏安回了师姐的傀儡身。这种事对你这个病毒来说易如反掌,所谓心脏,在你的眼中也不过就是一行代码一串数据而已。可是即使它仅仅是一行代码,也是澹台薰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你舍不得它彻底消失。”
“苏观雨,你的情感代码,当真删干净了么?”
苏观雨闭上眼,久久不曾回应。
苏如晦继续问:“还是说,你删不掉?”
***
石巢行宫,石塔。
澹台净的故事已经说完,他抬起头,看向扶着石柱站立的白若耶。她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脸庞,只看见有鲜血一滴滴坠落,砸在石砖上,碎成千瓣万瓣。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了,为何会突然七窍流血,他也没兴趣知道。如今他对江雪芽只剩下冷漠,即使她立时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回忆起往事,他的心头仿佛铺了一层薄薄的霜。他想是他对不住阿薰,她豁出了性命守护的地方,他却让这片土地被妖族践踏。倘若阿薰泉下有知,定然不会原谅他吧。
“澹台净。”她忽然出声了。
她微微佝着肩,似乎在忍耐巨大的痛苦。
“我会派人送你去离州,离开吧,不要留在这里了。”她说。
他微微蹙了眉,目光始终落在地上的那一滩血上。他不想去看,却又忍不住去看。
“你……何故流血?”他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白若耶没回答,只道:“要活下去啊,澹台净。你要明白,四十八州没有你将是一盘散沙。回去吧,就当是为了你的胞妹。”
澹台净深深锁紧眉心,她是疯了还是病糊涂了,她是妖,怎么能为人间考虑?
他冷冷道:“江雪芽,尔惺惺作态,又有什么阴谋?”
鲜血仍然在滴着,不知怎的,澹台净有种错觉,那似乎不是血,而是泪。有一种近乎于绝望的悲伤从她的背影中洇散开,她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似乎要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垮。
“没什么,灵心天通失效了,想起了我娘我妹怎么死的而已。”她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他想问“灵心天通”是什么,她却抬步望着门外走,走到门槛边上又停住了。
“澹台净,你见过笑话吗?”她问。
澹台净听不懂她的话,没有回答。
她竟然在笑,“我的人生就是一场大笑话啊。真羡慕你妹妹,那么多人思念她,那么多人爱着她,而我白若耶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哈……说到底是我咎由自取,原来我守护的一切,我信仰的一切,全是谎言。”
她立在那儿,久久没有挪动。澹台净以为她还要说些什么,她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踅身离去,翩飞的衣角消失在拐角。
澹台净心里升起浓浓的疑惑,为什么江雪芽如此执着于澹台薰?“灵心天通”到底是什么?他站起身,扶着窗台往下望,只见那个女人的背影越走越远。大雨滂沱,她没撑伞,孤身没入茫茫雨幕。
不知怎的,这一幕与多年前阿薰离开长城,远征雪境的那一幕重合。
澹台净忽然有一种预感,她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
清河坊,驿馆。
苏观雨忽然浑身一震,整个人的光影模糊了一刹。
“怎么了?”苏如晦问。
苏观雨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掌心,问:“你们对白若耶做了什么么?”
“桑哥更换了她的灵息丸。”苏如晦回答,“到底怎么了?”
“罗浮王用在她身上的灵心天通失效了,”苏观雨说,“她想起来了。”
苏如晦的脸色变得凝重。
倘若师姐想起一切,她怎么可能接受她为杀母杀妹仇人卖命这么久的事实?接下来她会去哪里?她会去做什么?
苏观雨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笑道:“给予她苦痛的罪魁祸首是罗浮王,哄骗她割你喉咙诛杀澹台净的也是罗浮王。晦儿,你猜猜,你的好师姐会去找谁呢?”
不必猜,当然是北辰殿的罗浮王。
苏观雨道:“多么巧,我的寄居处也在罗浮王身上。杀了罗浮王,就等于杀了我。晦儿,你的目的似乎快要达到了。”
“你会对她动手么?”苏如晦握紧拳。
他是病毒,他要杀白若耶,易如反掌。
现在白若耶威胁到了他的生存,他还会为了那颗心手下留情么?
“你认为呢?”苏观雨笑得嘲讽,“晦儿,我们的交易恐怕无法进行了。你会任我杀了你师姐么?你这样心软,对我们这些生活在超元域的傀儡都倾注真情,恐怕你放不下她吧。”他站起身,道,“到北辰殿来吧,你不是要清除病毒么?来杀我,我给你这个机会。”
他的光影原地消失,寂静的室内只剩下苏如晦一人。